有小水自峡而来,为冷泉。小水左右,泉孔随地而喷,其大如管,作鼓沸状,滔滔有声,跃出水面二三寸,其热如沸。……土人就其下流凿一圆池而露浴之……”清末腾冲廪生尹家令说:“热海在……半个山疙瘩山下凹中,巨石四围成海,沸水注之,昼夜涛翻,时刻震响。如巨火丛烧于地下……离热海三丈余,有巨墩似甑。甑遍生小隙,常热气氤氲,如在釜中,……甑内蒸饭蒸肉皆可熟透。”从这些资料可以看到,早期温泉的浴者是土著,他们沐浴时是完全赤露的,到十九世纪,温泉已经被视为天然的医院了。“热水自海流出分为二沟,一为男浴池,一为女浴池……每年冬春之际,凡疾病疮癞医之不能治者,往浴无不愈……拥挤之时,恒有三五百人。地有寄宿庐舍。由一人收取浴人房金……”这是清末。再过一百年,事情又如何呢?我去这个温泉是1999年。老林约我去的。白天我们去看火山,发现其中一座已经被开膛破肚,修了豪华的水泥阶梯直达火山顶,走上去的时候犹如走在一个巨大的
陵墓。到了山顶,非常空虚,火山的顶与平常的山顶没什么不同,野草,碎石,就是一个山顶,火山的神秘感完全被破坏了。幸好其他几座还完好如初,像金字塔般地散落在平原上。看了徐霞客的文字,我感觉热海温泉不是一般的小温泉,心里害怕着那个大滚锅。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汽车穿过一个度假区,途中我看见霓虹灯、宾馆大楼、卡拉OK歌厅和欧式的每天要用割草机剃头的草坪。我当然不会幼稚到希望这地方与三百年前一模一样,但这地方完全无法令人想到徐霞客。刚进总台,就有服务员来说,你们的房间已经预备好了,还一头雾水,已经不由分说,把我们领到一个标准间里去,只言片语听出,她们把我们当成了“组织部新来的”了。老林懒得解释,他住这里,也是打个电话的事情,也就省了电话和人情。服务员热情地告诉我们,这里的温泉水是直接通过水管引到房间里的。我看了看那个温泉,搪瓷的,两个水龙头余沥未尽,已经在盆底上形成了一圈锈迹。盆边摆着沐浴露、洗发露,上面挂着有些可疑斑块的白毛巾,某种就要被传染得病的念头油然而起,心里不快,打发服务员赶紧走,别哕嗦。老林是个急性人,放下东西就要去“自然的那个温泉”泡,他说外面还有一个露天的,我满脑子还是徐霞客描述的那个大滚锅,害怕,不想去。老林坚持要去,好吧。我们走出宾馆,出门的时候,被某种崭新贼亮的东西滑了一下。顺着一个指示牌去那个叫做热海的地方,有些路灯,走了一阵,瓷砖路到边了,开始土路,这使我感到那热腾腾的野兽就在附近了,身上热起来,心里发毛,脚踏实了许多,但还是担心着踩空了滚进大滚锅去。但走了几步,水泥阶梯又出现了,原来刚才那段土路只是宾馆装修工程的最后一小段。我们顺着楼梯向下走去,感觉是走向一个巨大的坑的底部。到了坑底,暗绿色灯光出现,房子出现,瓷砖出现,卫生间出现了,卖游泳衣和救生圈的小卖部出现,关系暖昧的红男绿女出现,门票价格表出现,有干蒸的价格、按摩的价格、游泳的价格……我们买票,进入了一个温泉游泳池,我闻见某种大众浴室特有的混杂着尿骚味、人体气味、洗发液的集体主义味道。这种温泉游泳池我家附近就有一个,我因为经常去里面游泳,很熟悉。这一个是椭圆形的,因为从前的大滚锅是椭圆的,无法改变大地的形状,只好随物赋形。腾冲以温泉著名,徐霞客看见,秋毫不动,用充满诗意的文言文记载了它,为天地立心,使它为世所知,获得不朽。我们从徐霞客美妙的文字出发,进入大地,颠簸八百公里,最后到了一个大众游泳池。
这种事情在云南如火如茶,今天人们一发现温泉,马上推土机、水管、浴缸就跟着来了。神如果再次到云南大地漫游,它看见的是三万只浴缸。2001年我再去永宁,发现“窝坷”已经被建造成一个室内的瓷砖浴室。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大众浴室了。从前的热水塘现在要收十元的门票。浴室是全球标准,收费是地方标准。当地人没有养成清洁温泉的习惯,温泉怎么清洁呢?流水自然来,自然去,从来没有留下什么污垢,只有明月清风,“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现在用瓷砖砌起来,当地人不知道每天要用洗洁精清洗,或者用过,嫌气味难闻,或者从未闻过洗洁精味的“摩梭女生”打开一个塑料瓶,立即被毒得昏倒,就再也不用了。温泉几百年也就是这样流的,谁洗它呢,只有它洗我们呢,就不洗了,因此那瓷砖上糊着巨厚发黑的鏖糟,尿骚味,阴暗、潮湿、滑腻,可怕如地狱。我进去一看,马上捂着鼻子退了出来,这个遥远的浴室令我做了一个我在泸沽湖地区从未有过的动作,掩鼻而过,一个文明人的动作。
比利时有个作家图森,他的著名小说集叫做《浴室先生照相机》。中国有些年轻作家对他趋之若鹜,他的小说在十六页上写道:“10,我坐在浴缸的边缘,向爱德蒙松解释道。在二十七岁(马上就要二十九岁)的年纪上,整天封闭在浴缸里的生活大概是不健康的。我低下眼睛,抚摸着浴缸上的搪瓷说,我得冒一种风险,一种破坏我平静的抽象的生活的风险,目的是,我没有把话说完。11,第二天,我走出了浴室。”
我相信他就是在云南高黎贡山某地森林里出现的两个外国游客之一。这个小说的中国翻译者评论说:“这使我们联想起法国上一代现代主义作家萨特的《恶心》和加缪《局外人》里的主角,他们之间是一脉相承的,他们对外部世界的缺乏参与,对当今世界的不附和,与他们所处的社会从本体上的异化,是否表达了作者的内心世界以及对社会现实的一种反抗?”他显然认定这小说表现的是一个要办护照和签证才能进入的遥远世界里的事情。而这本书的编者则说:“能从图森这里看到新小说的一种新的发展,享受他带给我们的那种叙事作品中前所未有的静止效果,的确很受感动。”他的口气很像一位刚刚进入浴缸设计公司的向往和憧憬着新浴室的见习生,他大约是躺在浴缸里用手提电脑写的这些话,喏,就是这个样子:“我躺着,浑身放松,双目闭拢,我想到那位身穿白衣的女人,想到甜品,还想到香草冰激淋,上面浇着一道滚烫的巧克力,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想着这道点心,从科学的观点出发,(我并非贪吃的人,)我在这种混合物中见到一种完美。”(《浴室先生照相机》,湖南美术出版社,1996年11月第1版第14页)
我是1985年的秋天到达泸沽湖后面的窝坷的。同年,图森的小说《浴室》在巴黎拉丁区由午夜出版社出版。十一年后,这本书在中国出版。
2004年4月5日起草
2005—06—01改定
母语的诸天
苏 炜
微 尘
人在时间里的不同感受,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比方,当知青的年代,我曾在海南岛呆过十年(1968—1978)。——真的吗?我的“知青生涯”真有那么长吗?每次在简历、简介一类文字里记下这段“纪年”我都暗自吃惊。“好漫长好可怕啊……”比我小辈的朋友,听了都会这样感慨。——是漫长。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人生最宝贵、最“牛”的一段光阴,就这样打发了。无论在当时和现下,想起来都觉得“路漫漫其修远兮”,虽然,倒并不可怕。可是,为了写这篇文字,掐指头一算,我呆在耶鲁的时日,竟然也将近十年了!(今年是第九年)这就真真把我自己吓得要跳起脚来。——怎么可能?!这么快?!而昨天的一切,仍旧鲜活得捏一把就能滴出水来。然而,每回踏上故土——天,竟然要叫“故土”了!站在大街上,却又觉得自己确实是如假包换的、除了一身北美土气就只剩下了“隔世之思”的“出土文物”了!埋在“漫长”得没了边儿的隔洋深土里好像物事如昔,一出土,见了光吸了氧,就立即苍老了几百岁。——要命吧,十年!鄙人的“耶鲁岁月”竟然也都快十年了!……类似的“时空惊诧录”还可以举出许多、许多。这,究竟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在作怪呢,还是我们中国人自身的经验世界在作怪?
这就逼出了本文的题目。
文题,源自家中厅堂挂的一副康有为的对子:“众香国土薰历劫,微尘世界游诸天。”当初,就是因为这句子里浸润的佛家意蕴“电”着了我,脑子一热,在纽约一个有官家背景的“千禧年中国书画展销会”上,花“重金”把它买下来的。用的是清府“内宫虎纹纸”,字是碑味十足的康体。这些年日日时时与它相对,这“微尘世界游诸天”,总要触动我的许多心事。譬如提笔的此时,我就在寻思:几近“漫长”的耶鲁岁月,该从何落笔呢?怎么觉得“快”而“短”的纽黑文时光,却又分明像是历过了十世三生九重天似的层峦叠嶂,墨色繁复,“浓得化不开”呢?记忆,只是一个暗色的底座,我应该举起什么样的烛光,才能把时光雕镂在上面的塑像主体,照亮呢?
——我想到了母语。是的,无论从哪一个层面上说,是母语,带给了我在耶鲁的“诸天”。
“雅 礼”
按说,这里,是最道地的美国——作为美国发源地的新英格兰的腹地康乃迪克州,据说是全美中产阶级发育最早、最成熟、人均收入最高的地区,每每是当代西方各种最新思潮的制造厂、也包括专门制造美国总统的耶鲁大学校园,正是它的精神象征。但是,说起来我也时时会暗自吃惊:此地——耶鲁,却是自己几十年横跨东西南北的人生流旅中,充盈着最多“原乡”符码,与自己的母语、文化、乡土、历史等等发生着最多联系,几乎一举手一投足都要碰撞上“中国”的一个奇异地方。
比方,我每天都要上下、出进的东亚系红砖小楼,只是一步之遥,紧邻的另一座小红楼,当街就挂着一块写着中文字的醒目招牌——“雅礼协会”。因为中文字在这个进入纽黑文小城的繁忙十字路口上非常扎眼,以至每一个到访者都会忽略了旁边的英文“Yale—China”,径直问:“雅礼协会,是什么意思?”可要解说起这“什么意思”来,一开口,就非得给你讲出去个一二百年。原来“雅礼协会”至今已有超过一百年的历史。“雅礼”是“耶鲁”的汉译旧称,借的当然是“雅而好礼”的古义,按英文直译,则可称为“耶鲁中国学社”。——这可是西方大学中最早建立的“涉华”机构,她比鼎鼎大名的“哈佛燕京学社”的历史还要悠久。(哈佛燕京成立于1923年。虽然就财务核算而言,与哈佛燕京不同,“雅礼协会”属于独立于大学建制之外的非营利性组织。)而“雅礼协会”的历史,最早,可以上溯至中国近代第一位留学生、以《西学东渐记》名世的容闳(Yung Wing,1827—1912)。容闳当年(1847)作为“近代中国走向世界的第一人”负笈留洋,其落脚的地点就是耶鲁大学;而容闳“学成归国”后,在曾国藩直接支持下促成的中国近代史上第一波的留学潮——于1872年起步而于1881年急急落幕(因为害怕“精神污染”)的著名的“晚清留美学童”事件,耶鲁,正是其中心舞台。“雅礼协会”,当时的英文名字叫“YaleinChina”——“耶鲁在中国”,正是在这样浓墨重彩的“中国背景”中,涎生于1902年。而且,远在百年以前,耶鲁及其“雅礼协会”与中国发生的联系,就并不仅仅止于传教(此乃当时西人的“涉华”主业),而首先着眼于教育、文化的交流和服务。其足迹,也不仅仅停留在京津沪穗等沿海中心大城市,而是深入到内陆的贫穷、落后地区。今天湖南长沙最老品牌的“雅礼中学”和“湘雅医学院”——这是现代中国最早建立的医学院之一,其中的“雅”,就是“雅礼协会”的雅,是由耶鲁大学当年直接帮助建立的。今天浙江宁波、湖北汉口等城市,都留下了“雅礼协会”百年来的许多踪迹。你猜,历史上和“雅礼协会”发生过联系的最显赫的中国人的名字,是谁?——毛泽东。1919年前后,毛泽东及其领导的“新民学会”曾设在长沙“雅礼协会”的房产内,并在该地出版过《新湖南》等报刊,发起过驱逐湖南省长张敬尧的抗议运动。(见NancyChapman《雅礼协会百年史》)几十年来,除了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间的中断以外,一批又一批的耶鲁学生通过“雅礼协会”的介绍安排,自愿到中国的内地城乡任教、服务。一直到今天,我每年教的学生里,总有那么几位学生会自动提出申请,被“雅礼协会”送到边远的中国城镇去学习、工作。几年前,我就曾收到过一桢寄自华北油田的中文明信片,那是一位在当地教授英文的美国学生给我的来信。写到这里,忽然想起我教过的一位看上去完全是洋人面孔的美国学生李班明。他的曾祖父就是“晚清留美学童”里日后史上留名的一位——用英文出版过回忆录的Richard Lee。李班明曾长期担任“雅礼协会”的对外联络工作,中央电视台曾围绕他的故事拍出了一个精彩的关于“晚清留美学童”的系列文献纪录片。他和妻子高竹立是我们夫妇俩至今仍保持着联系的好朋友。那一年他们双双从研究院毕业,在南方找到教书工作离开耶鲁,还是我亲自开车把他们送到机场的。
你想,这样每天每日与“雅礼协会”相伴,“一脚踩过去,就是个百年中国”。时光之桨,可不就要时时划载着你,去追溯那个诗人余光中说的“蓝墨水的上游”——那个“耶鲁一中国”的血脉源头么?
又比方,今天在耶鲁校园里走,来访者都会为那些高低错落爬满常青藤的、古色古香的建筑群所迷醉——据说,这是全美大学校园里格局最大、气象最恢宏的一个哥特式建筑群。可是,就是在这么“西方”、这么“哥特”的建筑群中,说来难以置信,这里那里,你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