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是她学校的老师。人家说女学堂的话,这可不说中了?大奶奶不愿意,也没办法,总
是已经来不及了。“他们是师生恋爱,”大家只笑嘻嘻地说。“从初中教起的”。年纪那么
小!二儿子在北京找了个小事当科员,娶的亲倒是老亲,夫妻太要好了,打牌,二少奶奶在
旁边看牌,把下颏搁在二少爷肩膀上。大奶奶看不惯,说了她两句,这就闹着要搬出去住。
——还打牌!人家还是照样过日子。
“大太太现在可怜罗,”大家都这么说。“现在大概就靠小丰寄两个钱去。”
她大儿子在上海,到底出过洋的人有本事,巴结上了储备银行的赵仰仲,跟着做投机、
玩舞女。他少奶奶也陪着一班新贵的太太打牌,得意得不得了。等日本人倒了怎么样?德国
已经打败了,日本也就快了。她对时事一向留心,没办法,凡是靠田上收租的,人在上海,
根在内地,不免受时局影响。
现在大家又都研究“推背图”,画的那些小人一个个胖墩墩的,穿着和尚领袄裤,小孩
的脸相也很老,大人也只有那点高,三三两两,一个站在另一个肩上,都和颜悦色在干着不
可解的事。但是那神秘的恐怖只在那本小册子的书页里,无论什么大屠杀,到了上海最狠也
不过是东西涨价。日本人来不也是一劫?也不过这样。日本败下来怕抢,又怕美国飞机轰炸
,不过谁舍得炸上海。熬过了日本人这一关,她更有把握了,谁来也不怕,上海总是上海?
又不出头露面,不像大房的小丰,真是浑。他大概自以为聪明,只揩油,不做官。想必也是
因为他老子从前已经坏了名声,横竖横了。大爷从前做过国民政府的官,在此地的伪政府看
来,又是一重资格,正欢迎重庆的人倒到他们这边。
“仗着他爸爸跟祖老太爷,给他当上了赵仰仲的帮闲。”她对玉熹说。
“小丰现在阔了。”大家背后笑着说,还是用从前的代名词,“阔”字代表官势。但是
从前是神秘的微笑,现在笑得咧开了嘴。见了面一样热热闹闹的,不过笑得比较浮。民国以
来改朝换代,都是自己人,还客气,现在讲起来是汉奸,可以枪毙的。真是——跟他们大房
爷儿俩比起来,那还是三爷。
三爷不过是没算计,倒不是他这时候死了,又说他好。去年听见他死了,倒真吓了一跳
,也没听见说生病。才五十三岁的人,她自己也有这年纪了,不能不觉得是短寿。当然他是
太伤身体,一年到头拘在家里,地气都不沾,两个姨奶奶陪着,又还不像玉熹这个老是大肚
子。他心里想必也不痛快,关在家里做老太爷。替他想想,这时候死了也好,总算享了一辈
子福,两个姨奶奶送终。再过几年她们老了,守着两个黄脸婆——一个是老伴,两个可叫人
受不了,听说两个姨奶奶还住在一起替他守节,想必还是一个养活另一个,倒也难得。
她看着这些人的下场,只有他没叫她快心,但是她到底是个女人,从前和他有过那一场
,他要是落得太不堪,她也没面子。他那时候临走恐吓她的话,倒也不是白说,害她半辈子
提心吊胆,也达到了目的。
后来又听见说王三太太去看过他那两个姨奶奶一次,两人住着一个亭子间,就是一张床
,此外什么都没有。她们说:
“一天到晚还不就是坐坐躺躺。两人背对背坐着。”
她听了也骇笑。
“多大年纪了?不是有一个年纪轻些?其实有人要还不跟了人算了?这年头还守些什么
,不是我说。”
大家听见刘二爷郎舅俩戒了烟,也一样骇然。都是三十年的老瘾,说戒就戒了,实在抽
不起了。窘到那样,使大家都有点窘。每次微笑着轻声传说这新闻之后,总有片刻的寂静。
现在不大听到新闻,但是日子过得快,反而觉得这些人一个个的报应来得快。时间永远站在
她这边,证明她是对的。
日子越过越快,时间压缩了,那股子劲更大,在耳边呜呜地吹过,可以觉得它过去,身
上陡然一阵寒飕飕的,有点害怕,但是那种感觉并不坏。三爷死了,当然使她想到自己,又
多病。但是生病是年纪大些必有的累赘,也惯了。
她抹了点万金油在头上,喜欢它冰凉的,像两只拇指捺在她太阳心上,是外面来的人,
手冻得冰冷的,指尖染着薄荷味。稍一动弹,就闻见一层层旧衣服与积年鸦片烟薰的气味,
她往里偎了偎,窝藏得更深些,更有安全感。她从烟盘里拿起一只镊子来夹灯芯,把灯罩摘
下来,玻璃热呼呼的,不知道为什么很感到意外,摸着也喜欢。从夏布帐子底下望出去,房
间更大,屋顶更高,关着的玻璃窗远得走不到。也不知道外边天黑了没有。小丫头在打盹。
反正白天晚上睡不够。
她顺手拿起烟灯,把那黄豆式的小火焰凑到那孩子手上。粗壮的手臂连着小手,上下一
般粗,像个野兽的前脚,力气奇大,盲目地一甩,差点把烟灯打落在地下。她不由得想起从
前拿油灯烧一个男人的手。忽然从前的事都回来了,砰砰砰的打门声,她站在排门背后,心
跳得比打门的声音还更响,油灯热烘烘熏着脸,额上前刘海热烘烘罩下来,浑身微微刺痛的
汗珠,在黑暗中戳出一个个小孔,划出个苗条的轮廓。她引以自慰的一切突然都没有了,根
本没有这些事,她这辈子还没经过什么事。
“大姑娘!大姑娘!”
在叫着她的名字。他在门外叫她。
一九六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