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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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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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因为人躺着,眼光是新鲜的角度,难得又近。头部放大了,特别清晰而又模糊。一张脸
许多年来渐渐变得不认识了,总有点怪异可怖,但是她自己也不是他从前的年轻的母亲了。
他们在一起觉得那么安全,是骨肉重圆,也有点悲哀。她有一刹那喉咙哽住了,几乎流下泪
来,甘心情愿让他替她生活。他是她的一部分,他是个男的。

  他脸上出现一种胆怯的好奇的微笑,忽然使他的脸瘦得可怜。这些年来他从来对她没有
什么指望,而她现在忽然心软了,仿佛被他摸着一块柔软的地方。她也觉得了,马上生气起
来,连自己儿子都是这样,惹不得,一亲热就要她拿出钱来。

  她岔开来谈论亲戚们,引他说话。他有时候很会讽刺,只有跟她说话才露出来。

  “那天大爷去了没有?”他们还在讲那天做寿。

  “就到了一到。”

  一提起来就有种阴森之感。究竟现官现管,就连在自己家里说话,声音自会低了下来。

  “马靖方没去?”她仍旧是悄悄地问。大奶奶的哥哥马靖方做过吴佩孚的秘书长,吴佩
孚倒了,又回上海来了。提起外围的亲戚,向来都是连名带姓,略带点轻视的口吻。

  “他一直没出来吧?有人去找他,也不见客,说老爷不舒服。”

  “所以现在这时势,怎么说得定?”

  “呒!小报上照这样捧。人家是‘诗人马靖方’。新近还印诗集子,我们这儿也送了一
本。老吴那些歪诗都是他打枪手。”

  “也真是——刚巧他们郎舅两个。都出在他们那房。”那是她最快心的一件事。这还是
老太太最得力的一个儿子。

  “捧吴佩孚捧得肉麻,什么儒将,明主。”

  “他们马家向来不要脸,拍你们家马屁。大爷又不同。大爷不犯着。所以老太太福气,
没看见。”

  “要是老太太在,大概也不至于。”

  “那当然。那天是谁——?还说‘他本来从前做过道台’,好像他自己在前清熬出资格
来,这时候再出来,不是沾老太爷的光。真是!他哪回上报,没把老爹爹提着辫子又牵出来
讲一通?”

  “他大概也是没办法,据说是亏空太大。”他学着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字斟句酌的。

  “他那个花法——!”她只咕哝了一声。她向来说他们兄弟俩都是一样,但是她暂时不
想再提起三爷。其实大爷不过顾面子些,老太太在世的时候算给他弥缝了过去。一到了自己
手里,马上铺开来花,场面越拉越大,都离了谱子,不然怎么分了家才几年,就闹到这个地
步?但是遗产这件事,从来跟玉熹不提的。

  “小丰要出洋了,”他的口气有点妒羡。

  “大太太倒放心,不要娶个洋婆子回来。人家都是娶了亲去。”

  “结了婚回来也会离婚的,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

  “这样喜欢小普,总算没送小普出洋。”

  “舍不得他嘛。”

  她做了个鬼脸。“那小普那讨厌哪——!”大爷就是这样,自己有儿子,还要在族里过
继一个,表示他对族里的事热心,而且刚巧他祖父也认过一个族侄做干儿子,就是后来的二
老太爷,行二,因为本来已经有儿子。大爷就喜欢人家说他有祖风。“说是小普坏,”她说
。二老太爷也坏。做官出名的要钱,做公使带了个法国太太回来,本来已经收集了一大堆姨
太太。现在这小普当然不比从前了,一个穷孩子跟着大爷跑跑腿,居然也嫖堂子,长得又难
看,矮胖、黑油油的一张脸,老是嘟着嘴不服气的神气,还又有点鬼鬼祟祟。大爷是这脾气
,越是大家都讨厌这人,想必对他更忠心。弄上这么个儿子,好更觉得自己的权威,不像自
己的儿子是天生的、应该的。三爷这些地方比他还明白些,花的钱也值些。他长住在一个小
公馆里,也就是官第,小普一天到晚在眼前当差,大概也是因为自己儿子到底有点不便。大
奶奶有时候好久见不到大爷。然后由小普带个信来。“大奶奶恨死他了,”银娣说。

  “姨奶奶倒给他拍上了马屁。”

  “嗳,他要是太漂亮倒又不好了。”她打开一只图章形的小白铜盒子,光溜溜的没有接
缝,挑出一点生烟,就着烟灯烧。“那天堂会,王家姊妹俩出风头,打扮得像双生子。你看
见没有?”

  “看见。”他不屑地掉过眼睛去淡笑着。她们是他表姊妹里最漂亮的,也最会笑人,一
提二表婶、熹哥哥,就笑得前仰后合。

  “这两个——”银娣说。“讲起来没爹没娘,跟着寡妇婶娘过,王三太太自己没钱,就
不沾小姐们的光,人家当她总也省点。吓!一天到晚闹着要婶娘请客。算是带着小姐们做针
线,陪着出去,吃馆子听戏当然是婶娘会帐,难道叫孩子们给钱?嗳,别看人家阔小姐,就
喜欢占小便宜。男朋友送礼,送得越重越喜欢。这些男朋友也肯下本钱,可把王三太太吓死
了,说闹得简直不像样。”

  “那位太太哪管得住她们?”他脸红红地嗤笑着。

  “年纪轻轻的这样刮皮,嘴又刻薄,不是我说,不是长寿相。老子娘都是痨病死的。”

  “她们也有肺病?”他似乎吃了一惊。

  “都有,忌讳说。不过说良心话,要不是老子死得早,也不会有钱丢下来。所以她们家
就是她们那房有钱。说我们二房没有男人,我们二房也还幸亏没有男人。”

  现在有了。她这话一出口就想到,他倒似乎没想到自己身上。他还喜气洋洋的,又有点
羞意,包围在一层玫瑰色的光雾里。

  “刘二爷当上银行经理了,”他说。

  “还不是要他入股子?”上海这地方,有点钱投资的人,再危险也没有。谁像她憋得住
?这些男人都是随心所欲惯了的,这时候也是报应,落得都跟她一样,困住了一动都不敢动
。有的憋了多少年,闷狠了又大花一阵,或是又弄个人,或是赌钱,做生意,一看去了一大
截子,又吓得安静下来。

  “他做股票赚了点钱。”

  “他有钱,”她只咕哝了一声,就此把刘二爷撇下不提。他本来有钱。

  “陈家还住在静安寺路?”

  “嗳,他们的小笳说是喜欢跳舞。”

  “陈家现在靠什么?”

  “他们老太太有钱,”她咕噜了一声。

  只要提起这个名字就使人作会心的微笑,这些人一个个供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各自有他
的一角,还不肯安静,就像死了闹鬼似的,无论出了什么新闻都是笑话奇谈。亲戚们自从各
自分成小家庭,来往得不那么勤,但是在这一点上是互相倚赖的,听到一个消息,马上眼睛
一亮,脸上泛起了微笑,人也活动些,浑身血脉流通起来,这新闻网是他们唯一的血液循环
,自己没事干,至少知道别处还有事情发生,又是别人担风险。外面永远是风雨方殷,深灰
色的玻璃窗,灯前更觉得安逸。这一套人名与亲戚关系,大家背得熟极而流,他是从小跟她
学会了的。点名从来点不到他父亲,也不提她娘家。他没有父亲,她没有过去,但是从来觉
都不觉得,他们这世界这样丰富而自给。

  又讲起那天的堂会。

  “他们家老五看上了粉艳霞,”他笑着说。

  “我看见他们,她刚下了装出来。”

  “下了装可没什么好看。”

  “风头不错。”

  “还活泼,”他承认,又赶紫加上一句,“在台上。”

  “嗳,这些女戏子在台下有时候板得很,其实她们比现在这些小姐们管得紧,自己的娘
跟出跟进。差不多唱戏的人家都是北边人,还是老规矩。”

  “她们家累重,还要养活自己的琴师、班底,多少人靠着一个人吃饭。老五要是娶粉艳
霞,该要多少钱?”

  “老五不要想。第一他爸爸不肯,太招摇了。所以她们唱戏的嫁人也难,都是给流氓做
姨奶奶。她们也可怜,不要看出风头。人家有真心对她们,她们也知道感激。有个汪老太太
戏迷,捧女戏子,认干女儿,照样送行头送桌围。干女儿倒也孝顺,老是接来住,后来就嫁
了他们家少爷做姨奶奶。”

  他红了脸。“是谁?在上海唱过?”又问,“哪个汪家?”

  只有讲到哪个女孩子,他心里才进得去。

  “叫什么的?——是杭州大世界的台柱。”

  他不由得咯吱一笑。上海的大世界已经是给乡下人观光的,杭州的大世界想必更像乡下
赛会。

  “他们的京戏班子算好的。她唱青衣,说是漂亮得很,嗓子也好。”

  “粉艳霞的嗓子没什么好,”他说。

  “唱花旦本来用不着,连小翠花都是哑嗓子。女孩子向来声音窄,所以人家说男人唱旦
角反而嗓子好。等到破了身,喉咙又宽些。”

  “粉艳霞大概有二十多岁了吧?不见得喉咙还要变?”他脸红红地笑着。

  “哦,这些女戏子家里看得她们多紧,你不要看她们跟小五这批人混着,那是应酬。”

  他们把她和别的一个个比着。有的腰比她细,但是她腰身灵活。她的脸太圆,看得出脸
上贴的片子一直贴到前面来。

  她穿男装漂亮,反串想必出色。银娣自己觉得有点可笑,两人并肩躺着。两张痴痴的脸
浴在一个遥远的太阳的光辉里,恋恋地评头品足说个不完,又还老是遗憾的口吻。但是试探
他是有刺激性的,她可以觉得年轻人的欲望的热力。只要她肯跟他讲粉艳霞,她自己就是开
天辟地第一个女人,因为只有她是真的,她在这里,她有经验。

  其实她对京戏知道得不比他多,不过向来留心听人说。她这一代的女人的公敌是长三妓
女,都会唱两句戏。唱戏的这行是越过她们头上去,更高级的魅艳。她是本地人,京戏的唱
词与道白根本听不大懂,但是刚巧唱花旦的那身打扮也就是她自己从前穿的袄裤,头上的亮
片子在额前分披下来作人字式,就像她年轻的时候戴的头面。脸上胭脂通红的,直搽到眼皮
上,简直就是她自己在梦境中出现,看了很多感触。有些玩笑戏,尤其是讲小家碧玉的,伶
牙俐齿,更使她想起自己当初。真要是娶这么一个到家里来,那她从前在黑暗的阳台上偷听
楼下划拳唱戏,那亮晶晶的世界从来不容她插足的,现在到底让她进去了,即使只能演太后
的角色。向来老太太们喜欢漂亮的女孩子,是有这传统的。像《红楼梦》里的老太太,跟前
只要美人侍奉。就连他们自己家的老太太不也是这样?娶媳妇一定要拣漂亮的,后来又只喜
欢儿子的姨奶奶们,都是被男人搁在一边的女人,组成一个小朝廷,在老太太跟前争宠。她
要是给儿子纳妾,那当然又两样,娶个名美人来,小两口子是观音身边的金童玉女,三个人
之间有一种神秘的微笑,因为她知道他们关上房门以后的事,是她作成他们,骨肉之情有了
一重新的关系,活跃起来了。但是她知道这都是假的,自骗的。有些女人实在年纪大了,可
以就中取得满足。

  “我晓得你喜欢粉艳霞,”她微笑着说。

  “我没资格,”他微笑着咕哝了一声。

  “要是真要也有办法。要认识她们还不容易?要找人跟她们老子娘讲价钱比较费事。譬
如黄三爷喜欢玩票,有名的戏子都认识。差不多的女戏子都讲究拜他们做师傅,师傅讲句话
有份量。九老太爷就是出名捧角的,当然我们不犯着找他。

  要找人,多的是。有人认识开戏馆的,那都是流氓,要不然在租界上也开不了戏园子。
这些唱戏的人家,不是流氓也拿不住他们。”

  听她闲闲地说来,轻言慢语的,头头是道,他像孩子们听神话似的,相信,而又不甚信
,他们家还有多大势力他完全没有数。至于钱,当然他知道总比她一向口气里要多些。难道
她瞒着他是因为他还小,现在他大了才告诉他?难道她省下钱来都是预备花在这一项大冒险
上,给他买爱情与名望,作为一个名伶的护花主人?一样做小,当然情愿嫁个少爷,年纪轻
,又是名门之后,又不像老五他们在外边玩惯了的。如果讲明以后不再有别人……可惜先要
娶亲,娶了亲又还要再等一个时期。但是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反正无论什么事都要老等着,没
办法,也等惯了。

  “就是这一点麻烦:刚红起来,老子娘不肯放她们走的,总要等赚足几年再说。好在还
年轻。她们这些人嫁人也难,”

  她喃喃地娓娓说下去,织着她的鸦片梦。在他的年纪,他需要一个梦想,才能够约束自
己。让他以为他要是听话,她真肯拿出钱来替他娶粉艳霞。等他吃上了烟,他会踏实些,比
较知道轻重。

  吃烟她倒又不怕冯家听见。

  “怕什么?我们吃得起,”她会告诉媒人。

  现在年轻人不大有吃烟的,现在是兴玩舞女、闹离婚。他要是吃了烟肯安静蹲在家里,
冯家也不会反对。大爷三爷他们吃烟照样出去,不过他们的情形不同。第一他们手里有钱。

  没有钱吃上了烟,就顾到这口烟。他要到堂子里过瘾哪儿行?

  靠三爷接济他那两个钱能到哪里?还是家里这张铺。总有一天他也跟她一样,就惦记着
家里过日子与榻上这支灯,要它永远点着。她不怕了。他跑不了,风筝的线抓在她手里。





                                        十四


  定了亲,时而有消息传来,说冯家小姐丑。

  “不会吧?”银娣说。“这些人嘴坏,给他们说出来还有好的?你四表姑看见过的,没
几年前的事。虽然说女大十八变,相片上是大人了,有现在这年纪了。你四表姑说相片像。


  “相片也够丑的,”玉熹说。

  “有人不上照,无为州大概也没有好照像馆。我本来说再托人去看看,就难在顺便——
谁到无为州去?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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