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吃烟的人起得晚,要闹到半夜。怪不得……
三爷也不在楼下。不看见他。这两年亲戚知道他们吵翻了,总留神不让他们在一间房里
。想必玉熹是在男客中间碰见了他,给他带了出去,也像今天一样,去了又回来,也没人知
道。她就是最气这一点,他们两个人串通了,灭掉她,他要是自己来找她,虽然见不到她,
到底不同。他这也是报仇,拖她儿子落水。上次她也是自己不好,不该当着人打他。当然传
出去了叫人说话。幸而现在大家住开了,也管不了这许多。大房有钱,对二房三房躲还来不
及。现在大爷出来做官,又叫人批评,更不肯多管闲事。这到底不像南京老四房的二爷,跟
寡妇嫂子好,用她的钱在外头嫖。本来没分家,跟他太太住在一起,也不瞒人。大家提起来
除了不齿,还有一种阴森的恐怖感。她事实是一年到头一个人坐在家里,佣人是监守人也是
见证人。外头讲了一阵子也就冷了下来。她又没有别人。不然要叫他抓住把柄,真可以像他
临走恫吓的,名正言顺来赶她出去。就怕他有一天真落到穷途末路,抽上白面,会上门来要
钱,不让他进来就在门口骂,什么话都说得出,晚上就在弄堂里过夜,一闹闹上好几天。他
们姚家亲戚里也有这样的一个。
她听见说三爷的两个姨奶奶打发了一个,又有了个新的,住在麦德赫司脱路。
“这一个有钱。”人家说着嗤的一笑。
“三爷用她的钱?”她问。
“那就不晓得了——他们的事……这些堂子里的人,肯出一半开销就算不得了了。”
“长得怎么样?”
“说是没什么好。”
“年纪有多大?”
“大概不小了,嫁了人好几次又出来。”
“他们说会玩的人喜欢老的。”越是提起他来,她越是要讲笑话,表示不在乎。
到底给他找到了个有钱的。也不见得完全是为了钱。虽然被人家说得这样老丑,到他们
小公馆去过的都是男人,这些人向来不肯夸赞别人的姨奶奶,怕人家以为自己看上了她。
她相信他对这女人多少有些真心。仿佛替她证明了一件什么事,自己心里倒好受了些。
但是这些堂子里的人多厉害,尤其是久历风尘的,更是秋后的蚊子,又老又辣,手里的
钱一定扣得紧。那他还是要到别处想办法,何况另外还有个小公馆。三奶奶那里他是早已绝
迹不去了,自从躲债,索性躲得面都不见。亲戚们现在也很少看见他。她可以想象他一条条
路都断了,又会想到她,也就像她老是又想到他,没有脑子,也没有感情,冷冷地一趟趟回
去。这时候就又觉得那冰凉的死尸似的重量蠕蠕爬上身来,交缠着把她也拖着走,那么长,
永远没有完,两条大蛇有意无意把彼此绞死了。
他有没有跟玉熹讲她?该不至于,既然这些年都没有告诉人。——那是从前,现在老了
,又潦倒,难保不抬出来吹两句。正在拉拢玉熹,总不能开口侮辱人家母亲?也难说,在堂
子里什么话不能讲?留他多坐一会,“怕什么,她又是个正经人。”她这一向并没有觉得玉
熹对她有点两样,难道他这样深沉?他这一点像他爸爸,够阴的。她为什么上吊,二爷到底
猜到了多少,她一直都不知道。
“呃!”楼下后排一声怪叫,把“好”字压缩成一个短促的“呃”,像被人叉住喉咙管。
那年在庙里做阴寿那天又回来了,她一个人在热闹场中心乱如麻,举目无亲,连根铲,
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哪里来的钱?没学会借债,写“待母天年”的字据?不过她不是从
前老太太的年纪,家里也不是从前那样出名的有钱。偷了什么东西没有?她今天出门以前开
首饰箱,没看见缺什么。
可会是房地契?
“呃!”“呃!”叫好声此起彼落。
她不能早走。有些男客向来不多坐,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吃烟的人,要回去过瘾。那是男
人。她也不愿意给卜二奶奶看见她匆匆忙忙赶回去。今天开饭特别晚,好容易吃完了,又看
戏。她这次坐得离卜二奶奶远,坐了一会就去找女主人告辞。跟来的女佣下楼去找少爷,去
了半天,回来说宅里的男佣找不到他,问人都说没看见。
“我们回去了,不等他了。”她说。
楼下已经给雇了黄包车。这两年汽车多了,包车不时行了,她反正难得出去,也用不着
。而且包车夫最坏,顶会教坏少爷们。前两年玉熹出去总派个人跟着,不过现在的少爷们都
是一个人出去,他也有这样大了,不能不顾他的面子,就有今天的事。
她一到家马上开柜子拿出个红木匣子,在灯下查点房地契,又都锁了起来。古董字画银
器都装箱堆在三层楼上,这时候晚了,不便开箱子,要是他刚巧回来看见了,反而露了眼,
生了心。而且她看也没有用,应当叫古董商来,对着单子查,万一换了假的。这些本事不怕
他不懂,有人教。
她把佣人一个个叫上来问,都说不知道,这些人还不都是这样,不但怕事,等到事情过
去了,他们自己人还是母子,反正佣人倒霉。而且这些年跟着她冷冷清清的,家里东西都不
添一件,佣人也都无精打采的,虽然不敢对她阴阳怪气,谁肯多句嘴?
她亲自去搜他的房间。在暗淡的灯光下,房间又空又乱,有发垢与花露水的气味。墙角
堆着一大叠电影说明书,有三尺高。他每天看电影总拿一大叠,因为印得讲究,纸张光滑可
爱,又不要钱。他喜欢范朋克与彭开女士,说她文雅大方,所以明星里只有她称女士。是个
黄头发女人,脑后坠着个低低的髻,倒像中国人梳的头。她有点疑心他是喜欢她不像他母亲
。他喜欢坐在一排靠外的末端,近太平门,万一戏院失火,便于脱逃。他一向胆子小,这些
都是人教的,真可恨,没出息。
她在烟铺上看见他走进来,像仇人相见一样,眼睛都红了。
“妈怎么先回来了?没有不舒服?”他还假装镇定,坐了下来。
“你到哪儿去了?”
“这时候刚散戏,一问妈已经走了,怎么不看完?什么时候走的?”
“刚才到处找你找不到,你跑哪儿去了?”
“没到哪儿去,无非是在后台看他们上装。”
“还赖,当别人都是死人,一天到晚跑出去鬼混,什么去听讲经,都是糊鬼。你说,你
到哪儿去的?说!”她坐了起来。
“走过来。问你话呢。说,到哪儿去的?好样子不学,去学你三叔,他惹得的?不是引
鬼上身嘛?为了借钱恨我,这是拿你当傻子,存心叫你气死我,你这样糊涂?”
他不开口,坐着不动。她一阵风跑过去搜他身上,搜出三十几块钱。
“你哪来的钱?说,哪来的钱?”连连几声不应,拍拍两个嘴巴子,像审贼似的。他气
得冲口而出:
“三叔借给我的。”他知道她最恨这一点。
“好,好,你三叔有钱,你去给他做儿子去。你要像了他,我情愿你死,留着你给我丢
人。打死你——打死你——”一面说一面劈头劈脸打他。“他的钱好用的?一共借了多少,
带你到哪儿去,要你自己说,不说打死你。”
他又不作声了,两只手乱划护着头,打急了也还起手来。
老郑连忙进来,拚命拉着他。“嗳,少爷!——太太,今天晚了,太太明天问他。少爷
向来胆子小,这是吓糊涂了,没看见太太发这么大脾气。少爷还不去睡觉去?”
她也就借此下台,让老郑把他推了出去。打这样大的儿子,到底不是事。要打要请出祠
堂的板子打。就为了他出去玩,也说不过去。年轻人出去遛遛,全世界都站在他那边。
她叫人看着他不放他出去,第二天再问他,说:“不怪你,是别人弄的鬼。你说不要紧
。”他还是低着头不答。追问得紧了,她又哭闹起来。对他好一天坏一天,也没用,他像是
等她闹疲了,也像别的母亲们一样眼开眼闭。过了一向又想溜出去,要把他锁起来,又不是
一天两天的事。叫亲戚们听见,第一先要怪她不早点给他娶亲。男孩子一出了书房就管不住
,他的老先生去年年底辞馆回家去了。现在不考秀才举人,读古书成了个漫漫长途,没有路
牌,也没有终点,大都停止在学生结婚的时候。但是现在结婚越来越晚,他的几个堂兄表兄
都是吊儿郎当,一会又是学法文德文,一会又说要进一家教会中学。二十四五岁的人去考中
学。教会学校又比国立的好些,比较中立。大爷现在出来做官了,大房当然是不在乎了。反
正到了他们这一代,离上代祖先远些,又无所谓些,有的儿女多的亲戚人家顾不周全,儿子
也有进国立大学的,甚至有在国立银行站柜台的。做父母的把这项新闻淡淡地宣布出来,听
者往往不知所措,只好微弱地答应一声:“好哇……
银行好哇,”或是“进大学啦?”买得起外汇的可以送儿子出洋,至少到香港进大学。
是英属地。
近两年来连女孩子都进学堂了——小些的。大些的女孩子顶多在家里请个女先生教法文
,弹钢琴,画油画。只有银娣这一房一成不变,遵守着默契的祖训。再看不起他们二房,他
们是烟台姚家嫡系,用不着充阔学时髦攀高。玉熹顶了他父亲的缺,在家里韬光养晦不出去
。她情愿他这样。她知道他出去到社会上,结果总是蚀本生意。并不是她认为他不够聪明,
这不过是做母亲的天生的悲观,与做母亲的乐观一样普遍,也一样不可救药。她仍旧相信她
的儿子一定与众不同,他可以像上一代一样蹲在家里,而没有他们的另一面,他们只顾得个
保全大节,不忌醇酒妇人,个个都狂嫖滥赌,来补偿他们生活的空虚。她到现在才发现那真
空的压力简直不可抵抗,是生命力本身的力量。
她所知道的堂子,不过是看那些堂子里出身的姨奶奶们,有些也并不漂亮。一嫁了人,
离开了那魅丽的世界的灯光,仿佛就失去了她们的魔力。在她,那世界那样壁垒森严,她对
于里面的人简直都无从妒忌起来。她们不但害了三爷,还害他绝了后。堂子里人差不多都不
会养孩子,也许是因为老鸨给她们用药草打胎次数太多了。而他一辈子忠于她们,那是唯一
合法的情爱的泉源,大海一样,光靠她们人多,就可以变化无穷,永远是新鲜的,她们给他
养成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习惯。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老是有点心不在焉。现在她就
这么一个儿子,剩下这么点她们也要拿去了。
十三
她叫了媒人给儿子说媳妇。
“以后他有少奶奶看着他,我管不住了。”
他结婚是他们讲家世的唯一的机会,这是应当的,不像大房利用祖上的名字去做民国的
官。但是亲戚们平日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到了这时候就看出来了——谁都不肯给。他们
家二房,老子是个十不全,娘出生又低,要是个姨太太倒又不要紧,她是个十足的婆太太,
照她那脾气还了得?说是他们有钱,也看不出来,过得那样省。做媒的只好到内地去物色,
拿了无为州冯家一个小姐的照片来,也是老爹,门当户对,相貌就不能挑剔了。
“嘴这么大,”玉熹说,但是他没有坚决反对,照规矩也就算是同意了。结了婚他就是
大人了,可以自由了。他母亲这两天已经对他好得多,他也就将计就计哄着她。
“你替我烧个烟泡,这笨丫头再也教不会,”她说。“你小时候就喜欢烧着玩。”
“我是喜欢这套小玩意,”他捻着白铜挖花小盾牌,滴滴溜地转。
“你现在坐小板凳太矮了,躺下舒服点。”
他躺着替她装了两筒。
“一口气吸到底,”她吃了说。“所以烟泡要大,要松,要黄,要匀,不像那死丫头烧
得漆黑的。你一定是在外头玩学会的。”
这是她第一次提起他出去玩没发脾气。他喃喃地笑着说没有。
“这一筒你抽。闹着玩不要紧,只要不上瘾。你小时候病发了就喷烟。”
他接过烟枪,噗噗噗像个小火车似的一气抽完了。
“你一定在外边学会了。”
“没有。”
“玩归玩,这一向不要往外跑,先等冯家的事讲定了。不然他们说你年纪这样轻,倒已
经出去玩。”
难怪人家在堂子里烟铺上谈生意,隔着那盏镂空白铜座小油灯对躺着,有深夜的气氛,
松懈而亲切。不过他并不在乎这头亲事成功与否,她也知道,接着就说:
“我就看中冯家老派,不像现在这些女孩子们,弄一个到家里来还了得?讲起来他们家
也还算有根底。你四表姑看见过他家小姐,不会错到哪里。你要拣漂亮的,等这桩事办了再
说。连我也不肯叫你受委屈。我就你一个。”
别的父母也有像这样跟儿子讲价钱的,还没娶亲先许下娶妾,出于他母亲却是意外。他
不好意思有什么表示,望着他们中间那盏烟灯,只有眼镜边缘的一线流光透露他的喜悦。
“自己可是要放出眼光来拣,不要像你叔叔伯伯那样垃圾马车。你三叔自己招牌做坏了
,你犯不着跟着他在一起混。一个人穷极无赖,指不定背后拿成头,揩你的油剪你的边。这
些堂子里人眼睛多厉害,给他们拿你当瘟生,真可以把人一吊吊几年,吊你的胃口。”
他脸上有一种控制着的表情,她觉得也许正被她说中了。
他要是尝到了甜头,早就花了心,这次关在家里这些时,没这么安静。烟灯比什么灯都
亮,因为人躺着,眼光是新鲜的角度,难得又近。头部放大了,特别清晰而又模糊。一张脸
许多年来渐渐变得不认识了,总有点怪异可怖,但是她自己也不是他从前的年轻的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