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走了半天了,许太太还在那里洗碟子。她今天早上买这条鱼,本来是因为叔惠说了一声
,说想吃鱼。现在这条大鱼去掉了中间的一段,她依旧把剩下的一个头和一条尾巴凑在一起
,摆出一条完整的鱼的模样,搁在砧板上,预备吃晚饭的时候照原定计划炸来吃。
叔惠回来了,看见了觉得很诧异,说:“这条鱼怎么头这么大?”
裕舫接口道:“这鱼矮。”许太太也忍不住笑起来了。
叔惠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露出他里面穿的绒线背心,灰色绒线上面满缀着雪珠似的白
点子。他母亲便问道:“你这背心是新的?是机器织的还是打的?”叔惠道:“是打的。”
许太太道:“哦?是谁给你打的?”叔惠道:“顾小姐,你不认识的。”
许太太道:“我知道的——不就是你那个同事的顾小姐吗?”
曼桢本来跟世钧说要给他打件背心,但是她这种地方向来是非常周到的,她替叔惠也织
了一件。她的绒线衫口袋里老是揣着一团绒线,到小饭馆子里吃饭的时候也手不停挥地打着
。是叔惠的一件先打好,他先穿出来了。被他母亲看在眼里,他母亲对于儿子的事情也许因
为过分关心的缘故,稍微有点神经过敏,从此倒添了一桩心事。当时她先搁在心里没说什么
。叔惠是行踪无定的,做母亲的要想钉住他跟他说两句心腹话,简直不可能。倒是世钧,许
太太和他很说得来。
她存心要找个机会和他谈谈,从他那里打听打听叔惠的近况,因为儿女到了一定年龄,
做父母的跟他们简直隔阂得厉害,反而朋友接近得多。
第二天是一个星期日,叔惠出去了,他父亲也去看朋友去了。邮差送了封信来,许太太
一看,是世钧家里寄来的,便送到他房间里来。世钧当着她就把信拆开来看,她便倚在门框
上,看着他看信,问道:“是南京来的吧?你们老太太好呀?”
世钧点点头,道:“她说要到上海来玩一趟。”许太太笑道:
“你们老太太兴致这样好!”世钧皱着眉笑道:“我想她还是因为我一直没回去过,所
以不放心,想到上海来看看。其实我是要回去一趟的。我想写信去告诉她,她也可以不必来
了——她出一趟门,是费了大事的,而且住旅馆也住不惯。”许太太叹道:“也难怪她惦记
着,她现在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嘛!你一个人在上海,也不怪她不放心——她倒没催你早一点
结婚么?”世钧顿了一顿,微笑道:“我母亲这一点倒很开通。也是因为自己吃了旧式婚姻
的苦,所以对于我她并不干涉。”许太太点头道“这是对的。现在这世界,做父母的要干涉
也不行呀!别说像你们老太太跟你,一个在南京,一个在上海,就像我跟叔惠这样住在一幢
房子里,又有什么用?他外边有女朋友,他哪儿肯对我们说?”世钧笑道:“那他要是真的
有了结婚的对象,他决不会不说的。”许太太微笑不语,过了一会,便又说道:“你们同事
有个顾小姐,是怎么一个人?”世钧倒愣了一愣,不知道为什么马上红了脸,道:“顾曼桢
呀?她人挺好的,可是——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许太太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心想
,至少那位小姐对叔惠很不错,要不怎么会替他打绒线背心。除非她是相貌长得丑,所以叔
惠对她并没有意思。因又笑道:“她长得难看是吧?”世钧不由得笑了一笑,道:“不,她
——并不难看。不过我确实知道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他自己也觉得他结尾这句话非
常无力,一点也不能保证叔惠和曼桢结合的可能。许太太要疑心也还是要疑心的。只好随她
去吧。
世钧写了封信给他母亲,答应说他不久就回来一趟。他母亲很高兴,又写信来叫他请叔
惠一同来。世钧知道他母亲一定是因为他一直住在叔惠家里,她要想看看他这个朋友是个什
么样的人,是否对于他有不良的影响。他问叔惠可高兴到南京去玩一趟。这一年的双十节恰
巧是一个星期五,和周末连在一起,一共放三天假。他们决定趁这个机会去痛痛快快玩两天
。
在动身的前夕,已经吃过晚饭了,叔惠又穿上大衣往外跑。许太太知道他刚才有一个女
朋友打电话来,便道:“这么晚了还要出去,明天还得起个大早赶火车呢!”叔惠道:“我
马上回来的。一个朋友有两样东西托我带到南京去。我去拿一拿。”许太太道:“哟,东西
有多大呀,装得下装不下?你的箱子我倒已经给你理好了。”她还在那里念叨着,叔惠早已
走得无影无踪了。
他才去了没有一会,倒又回来了,走到楼梯底下就往上喊:“喂,有客来了!”原来是
曼桢来了,他在弄堂口碰见她,便又陪着她一同进来。曼桢笑道:“你不是要出去么?你去
吧,真的,没关系的。我没有什么事情——我给你们带了点点心来,可以在路上吃。”叔惠
道:“你干吗还要买东西?”他领着她一同上楼,楼梯上有别的房客在墙上钉的晾衣裳绳子
,晾满了一方一方的尿布,一根绳子斜斜地一路牵到楼上去。楼梯口又是煤球炉子,又是空
肥皂箱,洋油桶;上海人家一幢房子里住上几家人家,常常就成为这样一个立体化的大杂院
。
叔惠平常走出去,西装穿得那么挺括,人家大约想不到他家里是这样一个情形。他自己
也在那里想着:这是曼桢,还不要紧,换了一个比较小姐脾气的女朋友,可不能把人家往家
里带。
走到三层楼的房门口,他脸上做出一种幽默的笑容,向里面虚虚地一伸手,笑道:“请
请请。”由房门里望进去,迎面的墙上挂着几张字画和一只火腿。叔惠的父亲正在灯下洗碗
筷。他在正中的一张方桌上放着一只脸盆,在脸盆里晃荡晃荡洗着碗。今天是他洗碗,因为
他太太吃了饭就在那里忙着絮棉袄——他们还有两个孩子在北方念书,北方的天气冷得早,
把他们的棉袍子给做起来,就得给他们寄去了。
许太太看见来了客,一听见说是顾小姐,知道就是那个绒线背心的制作者,心里不知怎
么却有点慌张,笑嘻嘻地站起来让坐,嘴里只管叽咕着:“看我这个样子!弄了一身的棉花
!”只顾忙着拍她衣服上粘的棉花衣子。许裕舫在家里穿着一件古铜色对襟夹袄,他平常虽
然是那样满不在乎,来了这么个年青的女人,却使他采促万分,连忙加上了一件长衫。这时
候世钧也过来了。许太太笑道:“顾小姐吃过饭没有?”曼桢笑道:“吃过了。”叔惠陪着
坐了一会,曼桢又催他走,他也就走了。
裕舫在旁边一直也没说话,到现在方才开口问他太太:
“叔惠上哪儿去了?”他太太虽然知道叔惠是到女朋友家去了,她当时就留了个神,很
圆滑地答道:“不知道,我只听见他说马上就要回来的,顾小姐你多坐一会。这儿实在乱得
厉害,要不,上那边屋里坐坐吧。”她把客人让到叔惠和世钧的房间里去,让世钧陪着,自
己就走开了。
许太太把她刚才给曼桢泡的一杯茶也送过来了。世钧拿起热水瓶来给添上点开水,又把
台灯开了。曼桢看见桌上有个闹钟,便拿过来问道:“你们明天早上几点钟上火车?”世钧
道:“是七点钟的车。”曼桢道:“把闹钟拨到五点钟,差不多吧?”她开着钟,那轧轧轧
的声浪,反而显出这间房间里面的寂静。
世钧笑道:“我没想你今天会来。——为什么还要买了点心来呢?”曼桢笑道:“咦,
你不是说,早上害许伯母天不亮起来给你们煮稀饭,你觉得不过意,我想着明天你们上火车
,更要早了,你一定不肯麻烦人家,结果一定是饿着肚子上车站,所以我带了点吃的来。”
她说这个话,不能让许太太他们听见,声音自然很低。世钧走过来听,她坐在那里,他
站得很近,在那一刹那间,他好像是立在一个美丽的深潭的边缘上,有一点心悸,同时心里
又感到一阵阵的荡漾。她的话早说完了,他还没有走开。也许不过是顷刻间的事,但是他自
己已经觉得他逗留得太久了,她一定也有同感,因为在灯光下可以看见她脸上有点红晕。她
亟于要打破这一个局面,便说:“你忘了把热水瓶盖上了。”世钧回过头去一看,果然那热
水瓶像烟囱似的直冒热气,刚才倒过开水就忘了盖上,今天也不知道怎么这样心神恍惚。他
笑着走过去把它盖上了。
曼桢道:“你的箱子理好了没有?”世钧笑道:“我也不带多少东西。”他有一只皮箱
放在床上,曼桢走过去,扶起箱子盖来看看,里面乱七八糟的。她便笑道:“我来给你理一
理。
不要让你家里人说你连箱子都不会理,更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面了。”世钧当时就想
着,她替他理箱子,恐怕不大妥当,让人家看见了要说闲话的。然而他也想不出适当的话来
拦阻她,曼桢有些地方很奇怪,羞涩起来很羞涩,天真起来又很天真——而她并不是一个一
味天真的人,也并不是一个一味怕羞的人。她这种矛盾的地方,实在是很费解。
曼桢见他呆呆地半天不说话,便道:“你在那里想什么?”
世钧笑了一笑,道:“唔?——”他回答不出,看见她正在那里折叠一件衬衫,便随口
说道:“等我回来的时候,我那件背心大概可以打好了吧?”曼桢笑道:“你礼拜一准可以
回来么?”
世钧笑道:“礼拜一一定回来。没有什么必要的事情,我不想请假。”曼桢道:“你这
么些时候没回去过,你家人一定要留你多住几天的。”世钧笑道:“不会的。”
那箱子盖忽然自动地扣下来,正斫在曼桢的手背上。才扶起来没有一会,又扣了下来。
世钧便去替她扶着箱子盖。他坐在旁边,看着他的衬衫领带和袜子一样一样经过她的手,他
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许太太装了两碟子糖果送了来,笑道:“顾小姐吃糖。——呦,你替世钧理箱子呀?”
世钧注意到许太太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衣服,脸上好像还扑了点粉,那样子仿佛是预备到这
儿来陪客人谈谈似的,然而她结果并没有坐下,敷衍了两句就又走了。
曼桢道:“你的雨衣不带去?”世钧道:“我想不带了——不见得刚巧碰见下雨,一共
去这么两天工夫。”曼桢道:“你礼拜一一定回来么?”话已经说出口,她才想起来刚才已
经说过了,自己也笑了起来。就在这一阵笑声中忽忽关上箱子,拿起皮包,说:“我走了。
”世钧看她那样子好像相当窘,也不便怎么留她,只说了一声:“还早呢,不再坐一会儿?
”曼桢笑道:“不,你早点睡吧。我走了。”世钧笑道:“你不等叔惠回来了?”曼桢笑道
:“不等了。”
世钧送她下楼,她经过许太太的房间,又在门口向许太太夫妇告辞过了,许太太送她到
大门口,再三叫她有空来玩。
关上大门,许太太便和世钧说:“这顾小姐真好,长得也好!”
她对他称赞曼桢,仿佛对于他们的关系有了一种新的认识似的,世钧倒觉得有点窘,他
只是唯唯诺诺,没说什么。
回到房间里来,他的原意是预备早早的上床睡觉;要铺床,先得把床上那只箱子拿掉,
但是他结果是在床沿上坐下来了,把箱子开开来看看,又关上了,心里没着没落的,非常无
聊。终于又站起来,把箱子锁上了,从床上拎到地下。钥匙放到口袋里去,手指触到袋里的
一包香烟,顺手就掏出来,抽出一根来点上。既然点上了,总得把这一根抽完了再睡觉。
看看钟,倒已经快十一点了。叔惠还不回来。夜深人静,可以听见叔惠的母亲在她房里
轧轧轧转动着她的手摇缝衣机器。大概她在等着替叔惠开门,不然她这时候也已经睡了。
世钧把一支香烟抽完了,有点口干,去倒杯开水喝。他的手接触到热水瓶的盖子,那金
属的盖子却是滚烫的。他倒吓了一跳,原来里面一只软木塞没有塞上,所以热气不停地冒出
来,把那盖子熏得那么烫。里面的水已经凉了。他今天也不知怎么那样糊涂,这只热水瓶,
先是忘了盖;盖上了,又忘了把里面的软木塞塞上。曼桢也许当时就注意到了,但是已经提
醒过他一次,不好意思再说了。世钧想到这里,他尽管一方面喝着凉开水,脸上却热辣辣起
来了。
楼窗外有人在吹口哨,一定是叔惠。叔惠有时候喜欢以吹口哨代替敲门,因为晚上天气
冷,他两手插在大衣袋里,懒得拿出来。世钧心里想,许太太在那里轧轧轧做着缝衣机器,
或者会听不见;他既然还没有睡,不妨下去一趟,开一开门。
他走出去,经过许太太房门口,却听见许太太在那里说话,语声虽然很低,但是无论什
么人,只要一听见自己的名字,总有点触耳惊心,决没有不听见的道理。许太太在那儿带笑
带说:“真想不到,世钧这样不声不响的一个老实头儿,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给抢了去了!”
裕舫他是不会窃窃私语的,向来是声如洪钟。他说道:“叔惠那小子——就是一张嘴!他哪
儿配得上人家!”这位老先生和曼桢不过匆匆一面,对她的印象倒非常之好。这倒没什么,
但是他对自己的儿子评价过低,却使他太太感到不快。她没有接口,轧轧轧又做起缝衣机器
来。世钧就借着这机器的响声作为掩护,三级楼梯一跨,跑回自己房来。
许太太刚才说的话,他现在才回过味来。许太太完全曲解了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然
而他听到她的话,除了觉得一百个不对劲以外,紊乱的心绪里却还夹杂着一丝喜悦,所以心
里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
叔惠还在楼窗口外吹着口哨,并且嘭嘭嘭敲着门了。
四
他们乘早班火车到南京。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