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难得的。”
她们这些年轻的结了婚的女人的话,银娣有点插不上嘴去,所以非插嘴不可。“你这话
谁相信?”
三奶奶马上还她一句话:“我们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提二爷,马上她没资格
发言了。
“我们才真是难得。”她红了脸,仿佛大家同时看见他跟她在床上的情形。那两个女人
脸上也确是顿时现出好奇的笑容。“我敢赌咒,你敢赌么?三奶奶你敢赌咒?”
卜二奶奶笑。“你刚生了个儿子,还赌什么咒?”
“老实告诉你,连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生出来的。”话一出口她就懊悔了,看见那两个女
人一面笑,眼睛里露出奇异的盘算的神气,已经预备当作笑话告诉别人。她们彼此开玩笑向
来总是这一套,今天似乎太过份了,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但是仍旧在等着,希望她还会说下
去,再泄漏些二爷的缺陷。刚巧有个没出嫁的表妹来了,这才换了话题。
“老太太叫,”一个老妈子说。
两个媳妇连忙进去。老太太在和三奶奶的母亲打麻将。
“三爷呢?怎么叫了这半天还不来?亲家太太惦记着呢。”
“三爷打麻将赢了,他们不放他走。”三奶奶说。
“别叫他,让他多赢两个。”她母亲说。
她的小弟弟走到牌桌旁边,老太太给了他一块戳着牙签的梨,说:
“到外边去找姐夫,姐夫赢钱了,叫他给你吃红。”
“姐夫不在那儿。”
“在那儿。你找他去。”
“我去找他,他们说还没来。”
老太太马上掉过脸来向三奶奶说:“什么打麻将,你们这些人捣的什么鬼?”
三奶奶的母亲连忙说:“他小孩子懂得什么,外头人多,横是闹糊涂了。”
“到这时候还不来,自己老子的生日,叫亲家太太看着像什么样子?你也是的,还替他
瞒着,难怪他胆子越来越大。”
三奶奶不敢开口,站在那里,连银娣和丫头老妈子们都站着一动也不动,唯恐引起注意
,把气出在她们身上。三奶奶母亲因为自己女儿有了不是,她不便劝,麻将继续打下去,不
过谁也不叫出牌的名字。直到七姑太太摊下牌来,大家算胡了,这才照常说话。老太太是下
不来台,当着许多亲戚,如果马虎过去,更叫人家说三爷都是她惯的。
一圈打下来,大奶奶走上来低声说:“三爷先在这儿,到北站送行去了,老沈先生回苏
州去。”
她们用老沈先生作借口,已经不止一次了,他老婆不在上海,身边有个姨奶奶,但是姨
奶奶们不出门拜客。所以她们无论说他什么,不会被拆穿。他这时候也许就在这庙里,老太
太反正无从知道。她正看牌,头也不抬。大奶奶在亲家太太椅子背后站着,也被吸引进桌子
四周的魔术圈内,成为另一根直立的棍子。
“吃!”老太太抓住一张好久没出现的五条。
空气松懈了下来。连另外几张牌桌上说话都响亮得多。大奶奶三奶奶尝试着走动几步,
当点小差使。银娣看见她房里的奶妈抱着孩子,在门口踱来踱去。
“你吃了面没有?”她走出去问。“去吃面。”她把孩子接过来。“叫夏妈抱着他。夏
妈呢?小和尚,我们去找夏妈。”孩子叫小和尚。他已经在这庙里记名收做徒弟,像他父亲
和叔伯小时候一样,骗佛爷特别照顾他们。
她抱他到前面院子里,斜阳照在那橙黄的墙上,鲜艳得奇怪,有点可怕。沿着旧红栏杆
栽的花树,叶子都黄了。这是正殿,一排白石台阶上去,彤花排门静悄悄大开着。没有人,
她不带孩子去,怕那些神像吓了他。月亮倒已经出来了,白色的,半圆形,高挂在淡清色下
午的天上。今天这一天可惜已经快完了,白过了,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像乳房里奶胀一样
。她把孩子抱紧点,恨不得他是个猫或是小狗,或者光是个枕头,可以让她狠狠地挤一下。
廊上来了些挑担子的,系着围裙,一个跟着一个,侧身垂着眼睛走过,看都不看她。扁
担上都挑着白木盒子,上面写着菜馆名字,是外面叫来的荤席。不早了,开饭她要去照应。
院心有一座大铁香炉,安在白石座子上,香炉上刻着一行行蚂蚁大的字,都是捐造香炉
的施主,“陈王氏,吴赵氏,许李氏,吴何氏,冯陈氏……”都是故意叫人记不得的名字,
密密的排成大队,看着使人透不过气来。这都是做好事的女人,把希望寄托在来世的女人。
要是仔细看,也许会发现她自己的名字,已经牢铸在这里,铁打的。也许已经看见了,自己
不认识。
她从月洞门里看见三爷来了,忽然这条典字栏杆的走廊像是两面镜子对照着,重门叠户
没有尽头。他的瓜皮帽上镶着帔霞帽正,穿着骑马的褂子,赤铜色缎子上起寿字绒花,长齐
膝盖,用一个珍珠扣子束着腰带,下面露出沉香色扎脚裤。
他走得很快,两臂下垂,手一半捏成拳头,缩在紧窄的袖子里,仿佛随时遇见长辈可以
请个安。他看见了她也不招呼,一路微笑着望着她,走了许多路。她有点窘,只好跟孩子说
话。
“小和尚,看谁来了。看见吗?看见三叔吗?”
“二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他走到跟前才说话。“在等我?”
“呸!等你,大家都在等你——出去玩得高兴,这儿找不到你都急死了。”
“怎么找我?不是算在外边陪客?”
“还说呢,又让你那宝贝小舅子拆穿了,老太太发脾气。”
他伸了伸舌头。“不进去了,讨骂。”
“你反正不管,一跑,气都出在我们头上,又是我们倒霉。
小和尚,你大了可不要学三叔。”
“二嫂老是教训人。你自己有多大?你比我小。”
“谁说的?”
“你不比我小一岁?”
“你倒又知道得这样清楚。”她红了脸白了他一眼,低下头来逗孩子。孩子舞手舞脚,
心神不定起来。她颠着他哄着他,“噢,噢,噢!不要我抱,要三叔,嗯?要三叔抱?”
她把孩子交给他,他的手碰着她胸前,其实隔着皮袄和一层层内衣、小背心,也不能确
定,但是她突然掉过身去走了。他怔了怔,连忙跟着走进偏殿,里面点着香烛,在半黑暗中
大大小小许多偶像,乍看使人不放心,总像是有人,随时可以从壁角里走出个香仗来,上首
的佛像是个半裸的金色巨人,当空坐着。
“二嫂拜佛?”
“拜有什么用,生成的苦命,我只求菩萨收我回去。”她绕到朱漆描金蜡烛架子那边,
低下头去看了看孩子。“现在有了他,我算对得起你们姚家了,可以让我死了。”她眼睛水
汪汪的,隔着一排排的红蜡烛望着他。
他望着她笑。“好好的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因为今天在佛爷跟前,我晓得今生没缘,结个来世的缘吧。”
“没缘你怎么会到我家来?”
“还说呢,自从到你们家受了多少罪,别的不说,碰见这前世冤家,忘又忘不了,躲又
没处躲,牵肠挂肚,真恨不得死了。今天当着佛爷,你给我句真话,我死也甘心。”
“怎么老是说死?你死了叫我怎么样?”
“你从来没句真话。”
“你反正不相信我。”他到了架子那边,把孩子接过来,放在地下蒲团上,他马上大哭
起来。他不让她去抱他,一只手臂勒得她透不过气来,手插在太紧的衣服里,匆忙得像是心
不在焉。她这时候倒又不情愿起来,完全给他错会了意思。衬衫与束胸的小背心都是一排极
小而薄的罗钿钮子,排得太密,非常难解开,暗中摸索更解不开。也只有他,对女人衣服实
在内行。但是只顾努力,一面吻着她都有点心神不属。她心里乱得厉害,都不知道剖开胸膛
里面有什么,直到他一把握在手里,抚摩着,揣捏出个式样来,她才开始感觉到那小鸟柔软
的鸟喙拱着他的手心,它恐惧地缩成一团,圆圆的,有个心在跳,浑身酸胀,是中了药箭,
也不知是麻药。
“冤家,”她轻声说。
孩子嚎哭的声音在寂静中震荡,狭长的殿堂石板砌地,回声特别大,庙前庙后一定都听
见了,简直叫人受不了,把那一刹那拉得非常长,仿佛他哭了半天,而他们俩魇住了,拿他
毫无办法。只有最原始的欲望,想躲到山洞里去,爬到退色的杏子红桌围背后,挂着尘灰吊
子的黑暗中,就在那蒲团上的孩子旁边。两个人同时想起《玉堂春》,“神案底下叙恩情”
。她就是怕他也想到了,她迟疑着没敢蹲下来抱孩子,这也是一个原因。
“有人来了,”他预言。
“我不怕,反正就这一条命,要就拿去。”
她马上知道说错了话,两个人靠得这样近,可以听见他里面敲了声警钟,感到那一阵阵
的震动。他们这情形本来已经够险的,无论怎样小心也迟早有人知道。在他实在是犯不着,
要女人还不容易?不过到这时候再放手真不好受,心里实在有气。
“二嫂,今天要不是我,嗨嗨!”他笑了声。
“你不要这样没良心!”她攀着蜡烛架哭了起来,脸靠在手背上。
“没良心倒好了,不怕对不起二哥?”
“你二哥!也不知道你们祖上作了什么孽,生出这样的儿子,看他活受罪,真还不如死
了好。”
“又何必咒他。”
“谁咒他?只怪我自己命苦,扒心扒肝对人,人家还嫌血腥气。”
“是你看错人了,二嫂,不要看我姚老三,还不是这样的人。”他伸直了手臂朝下,把
袖子一甩走了,缎子咯啦一声响。
她终于又听见孩子的哭声。她跪在蓝布蒲团上把他抱起来,把脸埋在他大红绸子棉斗篷
里,闻见一股子奶腥气与汗酸气。他永远衣服穿得太多,一天到晚出汗。过了一会儿,她拣
起小帽子来给他戴上,帽子上一个老虎头,突出一双金线织的圆眼睛,擦在她潮湿的脸上有
点疼。
她出来到走廊上,天黑了,晚钟正开始敲,缓慢的一声声砰!砰!充塞了空间,消灭一
切思想,一声一声跟着她到后面去。
饭桌已经都摆出来了,他们自己带来的银器。大奶奶三奶奶正忙着照应。她找到奶妈把
孩子交给她。三爷站在老太太背后看打牌,和他丈母娘说话。也许他今天晚上会告诉三奶奶
。——这话他大概不敢说。——他怎么舍得不说?今天这件事干得漂亮,肯不告诉人?而且
这么个大笑话,哪儿熬得住不说?熬也熬不了多久。
等着打完八圈才吃晚饭。座位照例有一番推让争论,全靠三个少奶奶当时的判断,拉拉
扯扯把辈份大、年纪大、较远的亲戚拖到上首,有些已经先占了下首的座位,双手乱划挡架
着,不肯起来。有许多亲戚关系银娣还没十分摸清楚,今天更觉得费力,和别人交换一言一
笑都难受。她们是还不知道她的事。未来是个庞然大物,在花布门帘背后藏不住,把那花洋
布直顶起来,顶得高高的,像一股子阴风。庙里石板地晚上很冷,门口就挂着这么个窄条子
花布帘子。屋梁上装着个小电灯泡,一张张圆台面上的大红桌布,在那昏黄的灯光下有突兀
感。以后的事全在乎三奶奶跟她房里的人,刀柄抓在别人手里了。
她一直站着给人夹菜。
“你自己吃。坐下,二奶奶坐。”别人捺着她坐下,她一会又站起来。她一个人照应几
张桌子,地方太大太冷,稀薄的笑话声,总热闹不起来。
打了手巾把子来,装着鸭蛋粉的长圆形大银粉盒,绕着桌子,这个递到那个手里,最后
轮到她用,镜子已经昏了,染着白粉与水蒸气。鲜艳的粉红丝棉粉扑子也有点潮湿,又冷又
硬,更觉得脸颊热烘烘的。
麻将打到夜里一两点钟才散。在马车上奶妈告诉她孩子吃了奶都吐出来,受了凉了。回
去二爷听见了发脾气。他今天整天一个人在家里。
“一直好好的,”奶妈说,“就我走开那一会,二奶奶叫我去吃面,后来吃奶就存不住
。”
“你走了交给谁抱?”
“交给谁?谁也不在那儿,”银娣接口说,“我抱着他到处找夏妈,也不知道她死到哪
儿去了。来喜那小鬼,跟着那些小孩起哄,都玩疯了。”
据夏妈说,她也在找二奶奶。二爷把跟去的人都骂了一顿。银娣起初心不在焉,他的雌
鸡喉咙听得她不耐烦起来。
“好了好了,哪个孩子不伤风着凉。打鸡骂狗的,你越是稀奇越留不住。”她存心叫他
生气,省得再跟她说话。
“你还要咒他?也是你自己不当心,这么点大的孩子,根本不应当带他去。”
“是我叫他去的?老太太要他去拜师傅,你有本事不叫去?”
“奶妈,把门开着,夜里他要是咳嗽我听得见。”
“噢,我也听着点。”奶妈说。
他们的声音都离她很远,像点点滴滴的一行蚂蚁,隔着衣服有时候不觉得,有时候觉得
讨厌。她能知未来,像死了的人,与活人中间隔着一层,看他们忙忙碌碌,琐碎得无聊。
但是眼看着他们忙着预备睡觉,对明天那样确定,她实在受不住。不知道自己怎么样,
这不是人所能忍受的。目前这一刹那马上拖长了,成为永久的,没有时间性,大钳子似的夹
紧了她,苦痛到极点。他们要拿她怎么样?向来姨奶奶们不规矩,是打入冷宫,送到北边去
,不是原籍乡下,太惹人注目,是北京,生活程度比上海低,家里现成有房子在那里,叫看
房子的老佣人顺便监视着。正太太要是走错一步路呢?显然他们从来不。这些人虽然喜欢背
后说人家,这话从来没人敢说。
她并没有真怎么样,但是谁相信?三爷又是个靠得住的人。马上又都回来了,她怎么说
,他怎么说,她又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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