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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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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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皱着眉也没说什么,又躺下了。曼桢道:“妈怎么了?是不是有点发热?”顾太太哼着应
了一声。曼桢道:“可要请个医生来看看?”顾太太道:“不用了,不过是路上受了点感冒
,吃了一包午时茶也许就好了。”

  曼桢找出午时茶来,叫女佣去煎,又叫荣宝到楼下去玩,不要吵了外婆。荣宝一个人在
客厅里折纸飞机玩,还是杰民那天教他的,掷出去可以飞得很远。他一掷掷出去,又飞奔着
追过去,又是喘又是笑,蹲在地下拾起来再掷。恰巧鸿才回来了,荣宝叫了声“爸爸”,站
起来就往后面走。鸿才不由得心里有气,便道:“怎么看见我就跑!不许走!”他真觉得痛
心,想着:“这孩子简直可恶,自从他母亲来了,就只跟他母亲亲热,对我一点感情也没有
。”那孩子缩在沙发背后,被鸿才一把抱了出来,喝道:“干吗看见我就吓的像小鬼似的!
你说!说!”荣宝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鸿才叱道:“哭什么?我又没打你!惹起我的气来我
真打你!”

  曼桢在楼上听见孩子哭,忙赶下楼来,见鸿才一回来就在那儿打孩子,便上前去拉,道
:“你这是干什么?无缘无故的?”鸿才横鼻子竖眼地嚷道:“是我的儿子我就能打!他到
底是我的儿子不是?”曼桢一时气急攻心,气得打战,但是也不屑和他说话,只把那孩子死
劲一拉,拉了过去,鸿才还赶着他打了几下,恨恨地道:“也不知是谁教的他,见了我就像
仇人似的!”一个女佣跑进来拉劝,把荣宝带走了,荣宝还在那里哭,那女佣便哄他道:“
不要闹,不要闹,带你到外婆那儿去!”鸿才听了,倒是一怔,便道:“她说什么?他外婆
来了?”因向曼桢望了望,曼桢只是冷冷的,也不作声,自上楼去了。那女佣便在外面接口
道:“外老太太来了,在楼上呢。”

  鸿才听见说有远客来到,也就不便再发脾气了,因整了整衣,把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
随即迈步登楼。他听见顾太太咳嗽声音,便走进后房,见顾太太一个人躺在那里,他叫了一
声:

  “妈。”顾太太忙从床上坐了起来,寒暄之下,顾太太告诉他听她这次逃难的经过。她
又问起鸿才的近况,鸿才便向她叹苦经,说现在生活程度高,总是入不敷出。但是他一向有
这脾气,诉了一会苦之后,又怕人家当他是真穷,连忙又摆阔,说他那天和几个朋友在一个
华字头酒家吃饭,五个人,随便吃吃,就吃掉一笔惊人的巨款。

  曼桢一直没有进来。女佣送了一碗午时茶进来,鸿才问知顾太太有点不大舒服,便道:
“妈多休息几天,等妈好了我请妈去看戏,现在上海倒比从前更热闹了。”女佣来请他们吃
晚饭,今天把饭开在楼上,免得顾太太还要上楼下楼,也给她预备了稀饭,但是顾太太说一
点也吃不下,所以依旧是他们自己家里两个人带着孩子一同吃。荣宝已经由曼桢替他擦了把
脸,眼皮还有些红肿。饭桌上太寂静了,咀嚼的声音显得异样的响。三个人围着一张方桌坐
着,就像有一片乌云沉沉地笼罩在头上,好像头顶上撑着一把伞似的。

  鸿才突然说道:“这烧饭的简直不行。烧的这菜像什么东西!”曼桢也不言语。半晌,
鸿才又愤愤地道:“这菜简直没有一样能吃的!”曼桢依旧不去睬他。有一碗鲫鱼汤放在较
远的地方,荣宝搛不着,站起身来伸长了手臂去搛,却被鸿才伸过筷子来把他的筷子拦腰打
了一下,骂道:“你看你吃饭也没个吃相!一点规矩也没有!”啪的一声,荣宝的筷子落到
桌子上,他的眼泪也落到桌布上。曼桢知道鸿才是有心找岔子,他还不是想着他要伤她的心
,只有从孩子身上着手。她依旧冷漠地吃她的饭,一句话也不说。荣宝对于这些也习惯了,
他一面啜泣着一面拾起了筷子,又端起饭碗,扒了两口饭。却有一大块鱼,鱼肚子上的,没
有什么刺的,送到他碗里来,是曼桢搛给他的。他本来已经不哭了,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倒
又流下来了。

  曼桢心里想,照这样下去这孩子一定要得消化不良症的。

  差不多天天吃饭的时候都是这样。简直叫人受不了。但是鸿才似乎也受不了这种空气的
压迫,要想快一点离开这张桌子。

  他一碗饭还剩小半碗,就想一口气吃完它算了。他仰起了头,举起饭碗,几乎把一只饭
碗覆在脸上,不耐烦地连连扒着饭,筷子像急雨似的敲得那碗一片声响。他每次快要吃完饭
的时候例必有这样一着。他有好几个习惯性的小动作,譬如他擤鼻涕总用一只手指揿住鼻翅
,用另一只鼻孔往地下一哼,短短的哼那么一声。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也不能说是什么恶习
惯。倒是曼桢现在养成了一种很不好的习惯,就是她每次看见他这种小动作,她脸上马上起
了一种憎恶的痉挛,她可以觉得自己眼睛下面的肌肉往上一牵,一皱。她没有法子制止自己


  鸿才的筷子还在那里*R*R*R敲着碗底,曼桢已经放下饭碗站起身来,走到后面房里去。
顾太太见她走进来,便假装睡熟了。外面房间里说的话,顾太太当然听得很清楚,虽然一共
也没说几句话,她听到的只是那僵冷的沉默,但是也可以知道,他们两个人怄气不是一朝一
夕的事。照这样一天到晚吵架,到他们家里来做客的人实在是很难处置自己的。顾太太便想
着,鸿才刚才虽然是对她很表示欢迎,可是亲戚向来是“远香近臭”,住长了恐怕又是一回
事了。这样看起来,还是住到儿子那儿去吧,虽然他们弄了个丈母娘在那里,大家面和心不
和的,非常讨厌,但是无论如何,自己住在那边是名正言顺的,到底心里还痛快些。

  于是顾太太就决定了,等她病一好就回到伟民那里去。偏偏她这病老不见好,一连躺了
一个多礼拜。曼桢这里是没有一天不闹口舌的,顾太太也不敢夹在里面劝解,只好装作不闻
不问。要想在背后劝劝曼桢,但是她虽然是一肚子的妈妈经与驭夫术,在曼桢面前却感觉到
很难进言。她自己也知道,曼桢现在对她的感情也有限,剩下的只是一点责任心罢了。

  顾太太的病算是好了,已经能够起来走动,但是胃口一直不大好,身上老是啾啾唧唧地
不大舒服,曼桢说应当找个医生去验验。顾太太先不肯,说为这么点事不值得去找医生,后
来听曼桢说有个魏医生,鸿才跟他很熟的,顾太太觉得熟识的医生总比较可靠,看得也仔细
些,那天下午就由曼桢陪着她一同去了。这魏医生的诊所设在一个大厦里,门口停着好些三
轮车,许多三轮车夫在那里闲站着,曼桢一眼看见她自己家里的车夫春元也站在那里,他看
见曼桢,却仿佛怔了一怔,没有立刻和她打招呼。曼桢觉得有点奇怪,心里想他或者是背地
里在外面载客赚外快,把一个不相干的人踏到这里来了,所以他自己心虚。她当时也没有理
会,自和她母亲走进门去,乘电梯上楼。

  魏医生这里生意很好,候诊室里坐满了人。曼桢挂了号之后,替她母亲找了一个位子,
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她自己就在窗口站着。对面一张沙发上倒是只坐着两个人,一个
男子和一个小女孩,沙发上还有很多的空余,但是按照一般的习惯,一个女子还是不会跑去
坐在他们中间的。那小姑娘约有十一二岁模样,长长的脸蛋,黄白皮色,似乎身体很孱弱。
她坐在那里十分无聊,把一个男子的呢帽抱在胸前缓缓地旋转着,却露出一种温柔的神气。
想必总是她父亲的帽子。坐在她旁边看报的那个人总是她父亲了。曼桢不由得向他们多看了
两眼,觉得这一个画面很有一种家庭意味。

  那看报的人被报纸遮着,只看见他的袍裤和鞋袜,仿佛都很眼熟。曼桢不觉呆了一呆。
鸿才早上就是穿着这套衣裳出去的。——他到这儿来是看病还是找魏医生有什么事情?

  可能是带这小孩来看病。难道是他自己的小孩?怪不得刚才在大门口碰见春元,春元看
见她好像见了鬼似的。她和她母亲走进来的时候,鸿才一定已经看见她们了,所以一直捧着
这张报纸不放手,不敢露面。曼桢倒也不想当场戳穿他。当着这许多人闹上那么一出,算什
么呢,而且又有她母亲在场,她很不愿意叫她母亲夹在里面,更添上许多麻烦。

  从这大厦的窗口望下去,可以望得很远,曼桢便指点着说道:“妈,你来看,喏,那就
是我们从前住的地方,就是那教堂的尖顶背后。看见吧。”顾太太站到她旁边来,一同凭窗
俯眺,曼桢口里说着话,眼梢里好像看见那看报的男子已经立起身来要往外走。她猛一回头
,那人急忙背过身去,反剪着手望着壁上挂的医生证书。分明是鸿才的背影。

  鸿才只管昂着头望着那配了镜框的医生证书,那镜框的玻璃暗沉沉的倒是正映出了窗口
两个人的动态。曼桢又别过身去了,和顾太太一同伏在窗口,眺望着下面的街道。鸿才在镜
框里看见了,连忙拔步就走。谁知正在这时候,顾太太却又掉过身来,把眼睛闭了一闭,笑
道:“呦,看着这底下简直头晕!”她离开了窗口,依旧在她原来的座位上坐下,正好看见
鸿才的背影匆匆地往外走,但是也并没有加以注意。倒是那小女孩喊了起来道:“爸爸你到
哪儿去?”她这一叫唤,候诊室里枯坐着的一班病人本来就感觉到百无聊赖,这就不约而同
地都向鸿才注视着。顾太太便咦了一声,向曼桢道:“那可是鸿才?”鸿才知道溜不掉了,
只得掉过身来笑道:“咦,你们也在这儿!”顾太太因为刚才听见那小女孩喊他爸爸,觉得
非常奇怪,一时就怔住了说不出话来。曼桢也不言语。鸿才也僵住了,隔了一会方才笑道:
“这是我的干女儿,是老何的女孩子。”又望着曼桢笑道:“哦,我告诉你没呀?这是老何
一定要跟我认干亲。”一房间人都眼睁睁向他们望着,那小女孩也在内。鸿才又道:“他们
晓得我认识这魏医生,一定要叫我带她来看看,这孩子闹肚子。——嗳,你们怎么来的?是
不是陪妈来的?”他自己又点了点头,郑重地说:“嗳,妈是应当找魏医生看看,他看病非
常细心。”他心里有点发慌,话就特别多。顾太太只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曼桢一定要我
来看看,其实我也好了。”

  医生的房门开了,走出一个病人,一个看护妇跟在后面走了出来,叫道:“祝先生。”
轮到鸿才了。他笑道:“那我先进去了。”便拉着那孩子往里走,那孩子对于看医生却有些
害怕,她愣磕磕地捧着鸿才的帽子,一只手被鸿才牵着,才走了没有两步,突然回过头来向
旁边的一个女人大声叫道:“姆妈,姆妈也来!”那女人坐在他们隔壁的一张沙发椅上,一
直在那儿埋头看画报,被她这样一叫,却不能不放下画报,站起身来。鸿才显得很尴尬,当
时也没来得及解释,就讪讪地和这女人和孩子一同进去了。

  顾太太轻轻地在喉咙管里咳了一声嗽,向曼桢看了一眼。

  那沙发现在空着了,曼桢便走过去坐了下来,并且向顾太太招手笑道:“妈到这边来吧
。”顾太太一语不发地跟了过来,和她并排坐下。曼桢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她也并不是
故作镇静。发现鸿才外面另有女人,她并不觉得怎样刺激——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刺激她
的感情了,她对于他们整个的痛苦的关系只觉得彻骨的疲倦。她只是想着,他要是有这样一
个女儿在外面,或者还有儿子。他要是不止荣宝这一个儿子,那么假使离婚的话,或者荣宝
可以归她抚养,离婚的意念,她是久已有了的。

  顾太太手里拿着那门诊的铜牌,尽自盘弄着,不时地偷眼望望曼桢,又轻轻地咳一声嗽
。曼桢心里想着,今天等一会先把她母亲送回去,有机会就到杨家去一趟。她这些年来因为
不愿意和人来往,把朋友都断尽了,只有她从前教书的那个杨家,那两个孩子倒是一直和她
很好。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的现在已经大学毕业了,在一个律师那里做帮办。她想托他介
绍,和他们那律师谈谈。有熟人介绍总好些,不至于太敲竹杠。

  通到医生的房间那一扇小白门关得紧紧的,那几个人进去了老不出来了。那魏医生大概
看在鸿才的交情份上,看得格外仔细,又和鸿才东拉西扯谈天,尽让外面的病人等着。半晌
,方才开了门,里面三个人鱼贯而出。这次顾太太和曼桢看得十分真切,那女人年纪总有三
十开外了,一张枣核脸,妖媚的小眼睛,嫣红的胭脂直涂到鬓角里去,穿着件黑呢氅衣,脚
上却是一双窄窄的黑绣花鞋,白缎滚口,鞋头绣着一朵白蟹爪菊。鸿才跟在她后面出来,便
抢先一步,上前介绍道:

  “这是何太太。这是我岳母。这是我太太。”那何太太并没有走过来,只远远地朝这边
带笑点了个头,又和鸿才点点头笑笑,便带着孩子走了。鸿才自走过来在顾太太身边坐下,
有一搭没一搭逗着顾太太闲谈,一直陪着她们,一同进去看了医生出来,又一同回去。他自
己心虚,其实今天这桩事情,他不怕别的,就怕曼桢当场发作,既然并没有,那是最好了,
以后就是闹穿了,也不怕她怎样。但是他对于曼桢,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心理,有时候尽
量地侮辱她,有时候却又微微地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他把自备三轮车让给顾太太和曼桢坐,自己另雇了一辆车。顾太太坐三轮车总觉得害怕
,所以春元踏得特别慢,渐渐落在后面。顾太太在路上就想和曼桢谈论刚才那女人的事,只
是碍着春元,怕给他听见了不好。曼桢又叫春元弯到一个药房里,照医生开的方子买了两样
药,然后回家。

  鸿才已经到家了,坐在客厅里看晚报。顾太太出去了这么一趟,倒又累着了,想躺一会
,便到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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