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她自己心里觉得非常抱愧,尤其觉得愧对慕瑾。
刚才她因为顾全慕瑾的感情,所以极力减轻她姊姊应负的责任,无形中就加重了鸿才的
罪名,更把他表现成一个恶魔,这时候她忽然翻过来说要嫁给他,当然更无法启齿了。其实
她也知道,即使把他说得好些,成为一个多少是被动的人物。慕瑾也还是不会赞成的。这种
将错就错的婚姻,大概凡是真心为她打算的朋友都不会赞成的。
她说到她姊姊的死,就没有再说下去了。慕瑾抱着胳膊垂着眼睛坐在那里,一直也没开
口。他实在不知道应当用什么话来安慰她。但是她这故事其实还没有完——慕瑾忽然想起来
,这次她那孩子生病,她去看护他,在祝家住了那么些日子,想必她和鸿才之间总有相当的
谅解,不然她怎么能够在那里住下去,而且住得这样久。莫非她已经改变初衷,准备为了孩
子的幸福牺牲自己,和鸿才结婚。他甚至于疑心她已经和鸿才同居了。——不,那倒不会,
她决不是那样的人,他未免太把她看轻了。
他考虑了半天,终于很谨慎地说道:“我觉得你的态度是对的,你姊姊那种要求简直太
没有道理了。这种勉强的结合岂不是把一生都葬送了。”他还劝了她许多话,她从来没听见
慕瑾一口气说过这么些话。他认为夫妇俩共同生活,如果有一个人觉得痛苦的话,其他的一
个人也不可能得到幸福的。其实也用不着他说,他所能够说的她全想到了,也许还更彻底。
譬如说鸿才对她,就算他是真心爱她吧,像他那样的人,他那种爱是不是能持久呢?但
是话不能这样说。当初她相信世钧是确实爱她的,他那种爱也应当是能够持久的,然而结果
并不是。所以她现在对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没有确切的信念,觉得无一不是渺茫的。倒是她的
孩子是唯一的真实的东西,尤其这次她是在生死关头把他抢回来的,她不能再扔下不管了。
她自己是无足重轻的,随便怎样处置她自己好像都没有多大关系。譬如她已经死了。
慕瑾又道:“其实你现在只要拿定了主意,你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他不过是一种勉
励的话,曼桢听了,却觉得心中一阵伤惨,眼泪又要流下来了。老对着他哭算什么呢?慕瑾
现在的环境也不同了,在现在这样的情形下,她应当稍微有分寸一点。她很突兀地站起身来
,带笑说道:“你看我这人,说了这半天废话,也不给你倒碗茶。”五斗橱上覆着两只玻璃
杯,她拿起一只来迎着亮照了一照,许久不用,上面也落了许多灰。她在这里忙着擦茶杯找
茶叶,慕瑾却愣住了。她为什么忽然这样客套起来,倒好像是不愿意再谈下去了。然而他再
一想,他那些劝勉的话也不过是空言安慰,他对她实在也是爱莫能助。他沉默了一会,便道
:“你不用倒茶了,我就要走了。”曼桢也没有阻止他。她又把另外一只玻璃杯拿起来,把
上面的灰吹了一吹,又拿抹布擦擦。慕瑾站起来要走,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本记事簿来,撕下
一张纸来,弯着腰伏在桌上写下他自己的地址,递给曼桢。曼桢道:“你的住址我有的。”
慕瑾道:“你这儿是十四号吧?”他也写在他的记事簿上。曼桢心里想这里的房子她就
要回掉了,他写信来也寄不到的,但是她也没说什么。她实在没法子告诉他。将来他总会从
别人那里听到的,说她嫁给鸿才了。他一定想着她怎么这样没出息,他一定会懊悔他过去太
看重她了。
她送他下楼,临别的时候问道:“你们明天什么时候动身?”慕瑾道:“明天一早就走
。”
曼桢回到楼上来,站在窗口,看见慕瑾还站在斜对过的后门口,似乎揿过铃还没有人来
开门。他也看见她了,微笑着把一只手抬了一抬,做了一个近于挥手的姿态。曼桢也笑着点
了个头,随后就很快地往后一缩,因为她的眼泪已经流了一脸。她站在桌子跟前啜泣着,顺
手拿起那块抹布来预备擦眼泪,等到明白是抹布的时候,就又往桌上一掷。那敝旧的红纱懒
洋洋地从桌上滑到地下去。
十五
八·一三抗战开始的时候,在上海连打了三个月,很有一些有钱的人着了慌往内地跑的
。曼桢的母亲在苏州,苏州也是人心惶惶。顾太太虽然不是有钱的人,她也受了他们一窝蜂
的影响,大家都向长江上游一带逃难,她也逃到他们六安原籍去。这时候他们老太太已经去
世了。顾太太做媳妇一直做到五六十岁,平常背地里并不是没有怨言,但是婆媳俩一向在一
起苦熬苦过,倒也不无一种老来伴的感觉。老太太死了,就剩她一个人,几个儿女都不在身
边,一个女孩子在苏州学看护,两个小的由他们哥哥资助着进大学。伟民在上海教书,他也
已经娶亲了。
顾太太回到六安,他们家在城外有两间瓦屋,本来给看坟人住的,现在收回自用了。她
回来不久,慕瑾就到她家来看她,他想问问她关于曼桢的近况,他屡次写信给曼桢,都无法
投递退了回来。他因为知道曼桢和祝家那一段纠葛,觉得顾太太始终一味地委曲求全,甚至
于曼桢被祝家长期锁禁起来,似乎也得到了她的同意,不管她是忍心出卖了自己的女儿还是
被愚弄了,慕瑾反正对她有些鄙薄。见面之后,神情间也冷淡得很,顾太太初看见他,却像
他乡遇故知一样,分外亲热。谈了一会,慕瑾便道:“曼桢现在在哪儿?”顾太太道:“她
还在上海。她结婚了呀——哦,曼璐死你知道吧,曼桢就是跟鸿才结婚了。”顾太太几句话
说得很冠冕,仿佛曼桢嫁给她姊夫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料想慕瑾未见得知道里面的隐情,但
是她对于这件事究竟有些心虚,认为是家门之玷,所以就这样提了一声,就岔开去说到别处
去了。
慕瑾听到这消息,虽然并不是完全出于意料之外,也还是十分刺激。他真替曼桢觉得可
惜。顾太太尽自和他说话,他唯唯诺诺地随口敷衍了两句,便推说还有一点事情,告辞走了
。他就来过这么一次。过年也不来拜年,过节也不来拜节。
顾太太非常生气,心里想:“太岂有此理了,想不到他也这么势利,那时候到上海来不
是总住在我们家,现在看见我穷了,就连亲戚也不认了。”
打仗打到这里来了。顾太太一直主意不定,想到上海去,这时候路上也难走,她孤身一
个人,又上了年纪,沿途又没有人照应。后来是想走也不能走了。
上海这时候早已沦陷了。报纸上登出六安陷落的消息,六安原是一个小地方,报上刊出
这消息,也只是短短几行,以后从此就不提了。曼桢和伟民杰民自然都很忧虑,不知道顾太
太在那里可还平安。伟民收到顾太太一封信,其实这封信还是沦陷前寄出的,所以仍旧不知
道她现在的状况,但还是把这封信互相传观着,给杰民看了,又叫他送去给曼桢看。杰民现
在在银行里做事,他大学只读了一年,就进了这爿银行。
这一天他到祝家来,荣宝是最喜欢这一个小舅舅的,他一来,就守在面前不肯离开。天
气热,杰民只穿着一件白衬衫,一条黄卡其短裤,这两年因为战争的缘故,大家穿衣服都很
随便。他才一坐下,那荣宝正偎在曼桢身边,忽然回过头去叫了声:“妈。”曼桢应了声:
“唔?”荣宝却又不作声了。隔了一会。方才仰着脸悄悄地说道:“妈,小舅舅腿上有个疤
。”曼桢向杰民膝盖上望了一望,不禁笑了起来道:“我记得你这疤从前没有这样大的。人
长大,疤也跟着长大了。”杰民低下头去在膝盖上摸了一摸,笑道:“这还是那时候学着骑
自行车,摔了一跤。”说到这里,他忽然若有所思起来。曼桢问他银行里忙不忙,他只是漫
应着,然后忽然握着拳头在腿上捶了一下,笑道:“我说我有一桩什么事要告诉你的!看见
你就忘了。——那天我碰见一个人,你猜是谁,碰见沈世钧。”也是因为说起那时候学骑自
行车,还是世钧教他骑的,说起来就想起来了。他见曼桢怔怔的,仿佛没听懂他的话,便又
重了一句道:“沈世钧。他到我们行里来开了个户头,来过好两次了。”曼桢微笑道:“你
倒还认识他。”杰民道:“要不然我也不会认得了,我也是看见他的名字,才想起来的。我
也没跟他招呼,他当然是不认得我了——他看见我那时候我才多大?”说着,便指了指荣宝
,笑道:“才跟他一样大!”曼桢也笑了。她很想问他世钧现在是什么样子,一句话在口边
,还没有说出来,杰民却欠了欠身,从裤袋里把顾太太那封信摸出来,递给她看。又谈起他
们行里的事情,说下个月也许要把他调到镇江去了。几个岔句一打,曼桢就不好再提起那桩
事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问一声有什么要紧,是她多年前的恋人,现在她已经是
三十多岁的人,孩子都这么大了,尤其在她弟弟的眼光中,已经是很老了吧?但是正因为是
这样,她更是不好意思在他面前做出那种一往情深的样子。
她看了看她母亲的信,也没什么可说的,彼此说了两句互相宽慰的话,不过大家心里都
有这样一个感想,万一母亲要是遭到了不幸,大家不免要责备自己,当时没有坚持着叫她到
上海来。杰民当然是没有办法,他自己也没有地方住,他是住在银行宿舍里。伟民那里也挤
得很,一共一间统厢房,还有一个丈母娘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丈母娘就这一个女儿,结婚的
时候说好了的,要跟他们一同住,靠老终身。曼桢和他不同,她并不是没有力量接她母亲来
。自从沦陷后,只有商人赚钱容易,所以鸿才这两年的境况倒又好转了,新顶下一幢两上两
下的房子,顾太太要是来住也很方便,但是曼桢不愿意她来。曼桢平常和她两个弟弟也很少
见面的,她和什么人都不来往,恨不得把自己藏在一个黑洞里。她自己总有一种不洁之感。
鸿才是对她非常失望。从前因为她总好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想了她好几年了,就连到
手以后,也还觉得恍恍惚惚的,从来没有觉得他是占有了她。她一旦嫁了他,日子长了,当
然也就没有什么希罕了,甚至觉得他是上了当,就像一碗素虾仁,其实是洋山芋做的,木木
的一点滋味也没有。他先还想着,至少她外场还不错,有她这样一个太太是很有面子的事,
所以有一个时期他常常逼着她一同出去应酬,但是她现在简直不行了,和他那些朋友的太太
们比起来,一点也不见得出色。她完全无意于修饰,脸色黄黄的,老是带着几分病容,装束
也不入时,见了人总是默默无言,有时候人家说话她也听不见,她眼睛里常常有一种呆笨的
神气。怎么她到了他手里就变了个人了,鸿才真觉得愤恨。所以他总是跟她吵闹。无论吵得
多厉害,曼桢也从来没有跟他翻旧帐,说她嫁给他本来不是自愿。她也是因为怕想起从前的
事情,想起来只有更伤心。她不提,他当然也就忘了。本来,一结婚以后,结婚前的经过也
就变成无足重轻的了,不管当初是谁求谁,反正一结婚之后就是谁不讲理谁占上风。一天到
晚总是鸿才向她寻衅,曼桢是不大和他争执的,根本她觉得她是整个一个人都躺在泥塘里了
,还有什么事是值得计较的。什么都没有多大关系。
六安沦陷了有十来天了,汇兑一直还不通,想必那边情形还是很混乱。曼桢想给她母亲
寄一点钱去,要问问杰民汇兑通了没有,这些话在电话上是不便说的,还是得自己去一趟,
把钱交给他,能汇就给汇去。他们这是一个小小的分行,职员宿舍就在银行的楼上,由后门
出入。那天曼桢特意等到他们下班以后才去,因为她上次听见杰民说,世钧到他们行里去过
,她很怕碰见他。其实当初是他对不起她,但是隔了这些年,她已经不想那些了,她只觉得
她现在过的这种日子是对不起她自己。也许她还是有一点恨他,因为她不愿意得到他的怜悯
。
这一向正是酷热的秋老虎的天气,这一天傍晚倒凉爽了些。曼桢因为不常出去,鸿才虽
然有一辆自备三轮车,她从来也不坐他的。她乘电车到杰民那里去,下了电车,在马路上走
着,淡墨色的天光,一阵阵的凉风吹上身来,别处一定有地方在那里下雨了。这两天她常常
想起世钧。想到他,就使她想起她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她天天晚上出去教书,世钧送她
去,也就是这样在马路上走着。那两个人仿佛离她这样近,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碰到,有时
候觉得那风吹着他们的衣角,就飘拂到她身上来。——仿佛就在她旁边,但是中间已经隔着
一重山了。
杰民他们那银行前门临街,后门开在一个弄堂里。曼桢记得是五百零九弄,她一路认着
门牌认了过来,近弄口有一爿店,高高挑出一个红色的霓虹灯招牌,那弄口便静静地浴在红
光中。弄堂里有个人走了出来,在那红灯影里,也看得不很清晰,曼桢却吃了一惊。也许是
那走路的姿势有一点熟悉——但是她和世钧总有上十年没见面了,要不是正在那里想到他,
也决不会一下子就看出是他。——是他。她急忙背过脸去,对着橱窗。他大概并没有看见她
。当然,他要是不知道到这儿来有碰见她的可能,对一个路过的女人是不会怎样注意的。曼
桢却也没有想到,他这样晚还会到那银行里去。
总是因为来晚了,所以只好从后门进去,找他相熟的行员通融办理。这是曼桢后来这样
想着,当时是心里乱得什么似的,就光知道她全世界最不要看见的人就是他了。她掉转身来
就顺着马路朝西走。他似乎也是朝西走,她听见背后的脚步声,想着大概是他。虽然她仍旧
相信他并没有看见她,心里可就更加着慌起来,偏是一辆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