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4卷》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张爱玲文集第4卷- 第3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并没有偏向着谁,因为在她简单的头脑中,凡是她娘家的人都是好的,她弟弟当然是一等一
的好人,她的表妹也错不了,这事情一定是有外人从中作祟。一鹏解约后马上就娶了窦文娴
,那一定就是窦文娴不好,处心积虑破坏他们的感情,把一鹏抢了去了。因此她对翠芝倒颇
为同情。

  这一天翠芝到沈家来想对她表姊诉苦,没想到大少奶奶从来不出门的人,倒刚巧出去了
,因为她公公停灵在庙里,她婆婆想起来说好久也没去看看,便买了香烛纸钱要去磕个头,
把小健也带着,就剩世钧一个人在家,一看见翠芝就笑道:

  “哦,你家里知道你要上这儿来?刚才他们打电话来问的,我还告诉他们说不在这儿。
”翠芝知道她母亲一定是急起来了,在那儿到处找她。她自管自坐下来,问道:“表姊出去
了?”世钧说:“跟我妈上庙里去了。”翠芝道:“哦,伯母也不在家?”

  她看见桌上有本书,就随手翻看着,世钧见她那样子好像还预备坐一会,便笑道:“要
不要打个电话回去告诉你家里,说你来了?”翠芝突然抬起头来道:“干什么?”世钧倒怔
了一怔,笑道:“不是,我想着伯母找你也许有什么事情。”她又低下头去看书,道:“她
不会有什么事情。”

  世钧听她的口吻就有点明白了,她一定是和母亲怄气跑出来的。翠芝这一向一直很不快
乐,他早就看出来了,但是因为他自己心里也很悲哀,而他绝对不希望人家问起他悲哀的原
因,所以推己及人,别人为什么悲哀他也不想知道。说是同病相怜也可以,他觉得和她在一
起的时候,比和别人作伴要舒服得多,至少用不着那样强颜欢笑。翠芝送他们的那只狗,怯
怯地走上前来摇着尾巴,翠芝放下书给它抓痒痒,世钧便搭讪着笑道:“这狗落到我们家来
也够可怜的,也没有花园,也没有人带它出去遛遛。”翠芝也没听见他说些什么。世钧忽然
看见她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他便默然了。还是翠芝打破了这沉默,问道:“你这两天有没
有去打网球?”世钧微笑道:“没有。你今天去不去?一块去吧?”翠芝道:“我打来打去
也没有进步。”她说话的声音倒很镇静,跟平常完全一样,但是一面说着话,眼泪就簌簌地
落下来了,她别过脸去不耐烦地擦着,然而永远擦不干。世钧微笑着叫了声:“翠芝。”又
道:“你怎么了?”她不答应。他又呆了一会,便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用手臂围住她的肩膀


  新秋的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桌上那本书自己一页一页掀动着,啪啪作声,那声音非常清
脆可爱。

  翠芝终于挣脱了他的手臂。然后她又好像解释似的低声说了一句:“待会儿给人家看见
了。”那么,如果没有被人看见的危险,就是可以的了。世钧不禁望着她微微一笑,翠芝立
刻涨红了脸,站起来就走,道:“我走了。”世钧笑道:“回家去?”翠芝大声道:“谁说
的?我才不回去呢?”世钧笑道:

  “那么上哪儿去?”翠芝笑道:“那你就别管了!”世钧笑道:

  “去打网球去,好不好?”翠芝先是不置可否,后来也就一同去了。

  第二天他又到她家里去接她,预备一同去打网球,但是结果也没去,就在她家里坐着谈
谈说说,吃了晚饭才回去。她母亲对他非常亲热,对翠芝也亲热起来了。这以后世钧就常常
三天两天地到他们家去。沈太太和大少奶奶知道了,当然非常高兴,但是也不敢十分露出来
,恐怕大家一起哄,他那里倒又要打退堂鼓了。大家表面上尽管不说什么,可是自会造成一
种祥和的空气,世钧无论在自己家里或是到翠芝那里去,总被这种祥和的空气所包围着。

  翠芝过生日,世钧送了她一只钻石别针,钻石是他家里本来有在那里的,是她母亲的一
副耳环,拿去重镶了一下,平排四粒钻石,下面托着一只白金管子,式样倒很简单大方。翠
芝当场就把它别在衣领上,世钧站在她背后看着她对镜子别别针,她便问他:“你怎么知道
我几时过生日?”世钧笑道:

  “我嫂嫂告诉我的。”翠芝笑道:“是你问她的还是她自己告诉你的?”世钧扯了个谎
,道:“我问她的。”他在镜子里看她,今天她脸上淡淡地抹了些胭脂,额前依旧打着很长
的前刘海,一头卷发用一根乌绒带子束住了,身上穿着件深红灯芯绒的短袖夹袍。世钧两只
手抚摸着她两只手臂,笑道:“你怎么瘦了?瞧你这胳膊多瘦!”翠芝只管仰着脸,很费劲
地扣她的别针,道:“我大概是疰夏,过了一个夏天,总要瘦些。”世钧抚摸着她的手臂,
也许是试探性的,跟着就又从后面凑上去,吻她的面颊。她的粉很香。翠芝挣扎着道:“别
这么着——算什么呢——给人看见了——”世钧道:“看见就看见。现在不要紧了。”为什
么现在即使被人看见也不要紧,他没有说明白,翠芝也没有一定要他说出来。她只是回过头
来有些腼腆地和他相视一笑。两人也就算是一言为定了。

  世钧平常看小说,总觉得小说上的人物不论男婚女嫁,总是特别麻烦,其实结婚这桩事
情真是再便当也没有了,他现在发现。

  因为世钧的父亲才亡故不久,不能太铺张,所以他们订婚也不预备有什么举动。预定十
月里结婚。他和翠芝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们常常喜欢谈到将来婚后的情形,翠芝总希望有一
天能够到上海去组织小家庭,住什么样的房子,买什么样的家具,墙壁漆什么颜色,一切都
是非常具体的。不像从前和曼桢在一起,想到将来共同生活,只觉得飘飘然,总之,是非常
幸福就是了,却不大能够想象是怎样的一个情形。

  结婚前要添置许多东西,世钧打算到上海去一趟,他向翠芝说:“我顺便也要去看看叔
惠,找他来做伴郎,有许多别的事他也可以帮帮忙,不要看他那样嘻嘻哈哈的,他做起事情
来真能做,我真佩服他。”翠芝先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她忽然很愤激地说:“我不懂为什
么,你一提起叔惠总是说他好,好像你样样事情都不如他似的,其实你比他好得多,你比他
好一万倍。”她拥抱着他,把她的脸埋在他肩上。世钧从来没看见她有这样热情的表示,他
倒有点受宠若惊了。同时他又觉得惭愧,因为她对他是那样一种天真的热情,而他直到现在
恐怕心底里还是有点忐忑不定。也就是为这个原因,他急于想跟叔惠当面谈谈,跟他商量商
量。

  他来到上海,知道叔惠不到星期日不会回家来的,就直接到杨树浦他们那宿舍里去找他
。叔惠已经下班了,世钧注意到他身上穿着件灰色绒线背心,那还是从前曼桢打了同样的两
件分送给他们两个人,世钧那一件他久已不穿了,却不能禁止别人穿。

  两人在郊外散步,叔惠说:“你来得真巧,我正有几句话想跟你当面说,信上不能写的
。”世钧笑道:“什么事情这样神秘?”叔惠笑了一笑,道:“我下个月要离开上海了。”
世钧道:“到哪儿去?”叔惠却没有立刻回答,四面看看没有人,方才低声道:“这一向抓
人抓得很厉害,我们厂里有一个同事也被捕了。这人在宿舍里跟我住一个房间,人非常好,
我总是跟他借书看,也喜欢找他长谈,所以我跟他认识以来,我倒是觉得——思想上起了很
大的变化。”世钧听到这里,也就明白了几分,便低声道:“你是不是要到西北去?”那时
候红军北上抗日,已经到了陕北了。当下叔惠点了点头。世钧顿了一顿,便又低声道:“你
在这儿有危险么?”叔惠摇摇头笑道:

  “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我也不是个共产党,我还没有那个光荣。我不过想着,像我们
这样一个工程师,在这儿待着,无论你怎么样努力,也是为统治阶级服务。还是上那边去,
或者可以真正为人民做一点事情。”

  世钧默然点了点头。他们在旷野中走着,杨树浦的工厂都放工了,远远近近许多汽笛呜
呜长鸣,烟囱里的烟,在通红的夕阳天上笔直上升。叔惠突然握住世钧的手,道:“你也去
,好不好?像我们这样稍微有点技能的人。总想好好地为社会做点事情,可是你看这是什么
样的一个社会。”世钧道:

  “我想,只要是个有一点思想的人,总不会否认我们这社会是畸形的,不合理的,不过
——”叔惠笑道:“不过怎么?”世钧望着他笑了笑,道:“我缺少你这种革命精神。”叔
惠默然了一会,因道:“你不去我真觉得失望。实在是应当去看看。

  值得去看看——完全是一种新气象。我觉得中国要是还有希望的话,希望就在那边。”
两人又在沉默中走了一程子路,世钧便道:“其实我——去是也未尝不想去,可是我的情形
不太简单。”叔惠觉得他是推托的话,便没有说什么,隔了一会,却又忍不住说道:“其实
老伯现在去世了,你不是更自由了吗,你把家里的事情给安排一下,伯母的生活也不成问题
了,你可以站起来就走。”世钧不语,过了一会才向他笑道:“事实是,我——我就要结婚
了。”叔惠听见这消息,好像也是意料中的事,并不感到诧异,世钧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
以为他是和曼桢结婚,就不等他开口,连忙补上一句,道:“我跟翠芝订婚了。”叔惠愕然
道:“你跟翠芝?”说着,忽然笑了起来。

  世钧觉得他这种态度好像有一点侮辱性,也不知道是对翠芝还是对自己而发的,总之是
很可气。

  叔惠笑完了便说:“你跟翠芝结婚,那你就完全‘泥足’了,只好一辈子做一个阔少奶
奶的丈夫,安分守己地做这个旧社会的顺民了。”世钧只淡笑了一下,道:“那也在乎各人
自己。”他显然是不大高兴,叔惠也觉得了,自己就又谴责自己,为什么这样反对他们结合
呢,是否还是有一点私心,对于翠芝,一方面理智不容许自己和她接近,却又不愿意别人占
有她。那太卑鄙了。他这样一想,本来有许多话要劝世钧的,也就不打算说了。

  他笑道:“你看我这人真岂有此理,还没跟你道喜呢,只顾跟你抬杠!”世钧也笑了。
叔惠又笑道:“你们什么时候订婚的?”世钧道:“就是最近。”他觉得似乎需要一点解释
,因为他一向对翠芝毫无好感,叔惠是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的。他便说:“从前你记得,我
嫂嫂也给我们介绍过的,不过那时候她也还是个小孩,我呢,我那时候大概也有点孩子脾气
,越是要给我介绍,我越是不愿意。”他这口吻好像是说,从前那种任性的年青的时代已经
过去了,而现在是稳步进入中年,按照他们同一阶层的人们所习惯的生活方式,循规蹈矩地
踏上人生的旅途。叔惠听见他这话,倒觉得一阵凄凉。他们在野外缓缓行来,已经暮色苍茫
了,一群归鸦呱呱叫着在头上飞过。世钧又说起叫他做伴郎的话,叔惠推辞说他动身在即,
恐怕来不及参与世钧的婚礼了。但是世钧说,如果来不及的话,他宁可把婚期提早一些,想
必翠芝也会同意的。叔惠见他这样坚持,也就无法拒绝了。

  那天晚上叔惠留他在宿舍里吃了晚饭,饭后又谈了一会才走,他这次来是住在舅舅家里
。住了几天,东西买得差不多了,就回南京去了。

  叔惠在他们的喜期的前一天来到南京。办喜事的人家向来是闹哄哄的,家翻宅乱,沈太
太在百忙中还替叔惠布置下一间客房。他们自己家里地方是逼仄一点,可是这次办喜事排场
倒不小,先在中央饭店举行婚礼,晚上又在一个大酒楼上排下喜宴。翠芝在酒楼上出现的时
候,已经换上一身便装,大红丝绒窄袖旗袍上面罩一件大红丝绒小坎肩,是那时候最流行的
式样。叔惠远远地在灯下望着她,好久不见了,快一年了吧,上次见面的时候,他向她道贺
因为她和一鹏订了婚,现在倒又向她道贺了。永远身为局外人的他,是不免有一点感慨的。
他是伴郎,照理应当和新郎新娘同席,但是因为他善于应酬,要借重他招待客人,所以把他
安插在另外一桌上。

  他们那一桌上也许因为有他,特别热闹,闹酒闹得很凶。叔惠划拳的技术实在不大高明
,又不肯服输,结果是他喝得最多。

  后来大家轮流到新人的席上去敬酒,叔惠也跟着起哄,大家又闹着要他们报告恋爱经过
。僵持了许久,又有人出来打圆场,叫他们当众搀一搀手就算了。这在旧式的新郎新娘,或
许是一个难题,像他们这是由恋爱而结婚的新式婚姻,握握手又算得了什么,然而翠芝脾气
很犟,她只管低着头坐在那里,世钧又面嫩,还是叔惠在旁边算是替他们解围,他硬把翠芝
的手一拉,笑道:“来来来,世钧,手伸出来,快。”但是翠芝这时候忽然抬起头来,向叔
惠呆呆地望着。叔惠一定是喝醉了,他也不知怎么的,尽拉着她的手不放。世钧心里想,翠
芝一定生气了,她脸上颜色很不对,简直惨白,她简直好像要哭出来了。

  席散了以后,一部分人仍旧跟他们回到家里去,继续闹房,叔惠却没有参加,他早跟世
钧说好的,当天就得乘夜车回上海去,因为马上就要动身到北边去了,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料
理。所以他回到世钧家里,只和沈太太说了一声,就悄悄地拿着箱子雇车走了。

  闹房的人一直闹到很晚才走。本来挤满了一屋子的人,都走了,照理应当显得空阔得多
,但是恰巧相反,不知道为什么反而觉得地方变狭小了,屋顶也太低了,简直有点透不过气
来。世钧装出闲适的样子,伸了个懒腰。翠芝道:“刚才闹得最厉害的有一个小胖子,那是
谁?”他们把今天的来宾一一提出来谈论着,某小姐最引人注目,某太太最“疯”了,某人
的举动最滑稽,一谈就谈了半天,谈得很有兴味似的。桌上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