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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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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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他舅舅的话音,好像沈太太曾经在他们动身前嘱托过他,叫他务必催世钧快快回来,而沈
太太对他说的话一定还不止这些,恐怕把她心底里的忧虑全都告诉了他了,不然他也不会这
样固执,左说右说,一定要世钧马上明天就走。世钧见他那样子简直有点急赤白脸的,觉得
很不值得为这点事情跟舅舅闹翻脸,也就同意了。他本来也是心绪非常紊乱,他觉得他和曼
桢两个人都需要冷静一下,回到南京之后再给她写信,这样也好,写起信来总比较理智些。

  他回到南京就写了一封信,按连写过两封,也没有得到回信。过年了,今年过年特别热
闹,家里人来人往,他父亲过了一个年,又累着了,病势突然沉重起来。这一次来势汹汹,
本来替他诊治着的那医生也感觉到棘手,后来世钧就陪他父亲到上海来就医。

  到了上海,他父亲就进了医院,起初一两天情形很严重,世钧简直走不开,也住在医院
里日夜陪伴着。叔惠听到这消息,到医院里来探看,那一天世钧的父亲倒好了一点,谈了一
会,世钧问叔惠:“你这一向看见曼桢没有?”叔惠道:“我好久没看见她了。她不知道你
来?”世钧有点尴尬地说:“我这两天忙得也没有工夫打电话给她。”说到这里,世钧见他
父亲似乎对他们很注意,就掉转话锋说到别处去了。

  他们用的一个特别看护,一直在旁边,是一个朱小姐,人很活泼,把她的小白帽子俏皮
地坐在脑后,他们来了没两天,她已经和他们相当熟了。世钧的父亲叫他拿出他们自己带的
茶叶给叔惠泡杯茶,朱小姐早已注意到他们是讲究喝茶的人,便笑道:“你们喝不喝六安茶
?有个杨小姐,也是此地的看护,她现在在六安一个医院里工作,托人带了十斤茶叶来,叫
我替她卖,价钱倒是真便宜。”世钧一听见说六安,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触,那是曼桢的故乡
。他笑道:“六安——你说的那个医院,是不是一个张医生办的?”朱小姐笑道:“是呀,
你认识张医生呀?他人很和气的,这次他到上海来结婚,这茶叶就是托他带来的。”世钧一
听见这话,不知道为什么就呆住了。

  叔惠跟他说话他也没听见,后来忽然觉察,叔惠是问他“哪一个张医生?”他连忙带笑
答道:“张慕瑾。你不认识的。”又向朱小姐笑道:“哦,他结婚了?新娘姓什么你可知道
?”朱小姐笑道:“我倒也不大清楚,只晓得新娘子家在上海,不过他们结了婚就一块回去
了。”世钧就是再问下去,料想多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来,而且当着他父亲和叔惠,他们也许
要奇怪,他对这位张医生的结婚经过这样感到兴趣。朱小姐见他默默无言,还当他是无意购
买茶叶,又不好意思拒绝,她自命是个最识趣的人,立刻看了看她腕上的手表,就忙着去拿
体温表替啸桐试热度。

  世钧只盼望叔惠快走。幸而不多一会,叔惠就站起来告辞了。世钧道:“我跟你一块出
去,我要去买点东西。”两人一同走出医院。世钧道:“你现在上哪儿去?”叔惠看了看手
表,道:“我还得上厂里去一趟。今天没等到下班就溜出来了,怕你们这儿过了探望的时间
就不准进来。”

  他匆匆回厂里去了,世钧便走进一家店铺去借打电话,他计算着这时候曼桢应当还在办
公室里,就拨了办公室的号码。

  和她同处一室的那个男职员来接电话,世钧先和他寒暄了两句,方才叫他请顾小姐听电
话。那人说:“她现在不在这儿了。

  怎么,你不知道吗?”世钧怔了一怔道:“不在这几了——她辞职了?”那职员说:“
不知道后来有没有补一封辞职信来,我就知道她接连好几天没来,这儿派人上她家去找她,
说全家都搬走了。”说到这里,因为世钧那边寂然无声,他就又说下去,道:“也不知搬哪
儿去了。你不知道啊?”世钧勉强笑道:

  “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刚从南京来,我也有好久没看见她了。”

  他居然还又跟那人客套了两句,才挂上电话。然后就到柜台上去再买了一只打电话的银
角子,再打一个电话到曼桢家里去。当然那人所说的话绝对不会是假的,可是他总有点不能
相信。铃声响了又响,响了又响,显然是在一所空屋里面。当然是搬走了。世钧就像一个人
才离开家不到两个钟头,打电话回去,倒说是已经搬走了。使人觉得震恐而又迷茫。简直好
像遇见了鬼一样。

  他挂上电话,又在电话机旁边站了半天。走出这家店铺,在马路上茫然地走着,淡淡的
斜阳照在地上,他觉得世界之大,他竟没有一个地方可去似的。

  当然还是应当到她从前住的地方去问问,看弄堂的也许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他们楼
下还有一家三房客,想必也已经迁出了,如果有地址留下来,从那里也许可以打听到一些什
么。曼桢的家离这里很远,他坐黄包车去,在路上忽然想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
不是叫她搬家吗?或者她这次搬走,还是因为听从他的主张?搬是搬了,因为负气的缘故,
却迟迟的没有写信给他,是不是有这可能?也许他离开南京这两天,她的信早已寄到了。还
有一个可能,也许她早就写信来了,被他母亲藏了起来,没有交给他。——但是她突然辞了
职却又是为什么呢?这就把以上的假定完全推翻了。

  黄包车在弄口停下。这地方他不知道来过多少回了,但是这一次来,一走进弄堂就感到
一种异样的生疏,也许因为他晓得已经人去楼空了,马上这里的房屋就显得湫隘破败灰暗,
好像连上面的天也低了许多。

  他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因为曼桢的家始终带一点神秘性,所以踏进这弄堂就有点莫
名其妙的包包自危的感觉,当然也不是没有喜悦的成分在内。在那种心情下,看见一些女佣
大姐在公共的自来水龙头下淘米洗衣裳,也觉得是一个新鲜明快的画面。而现在是寒冷的冬
天,弄堂里没有什么人。弄口有一个小木栅,看弄堂人就住在那里,却有一个女佣立在他的
窗外和他谈心。她一身棉袄裤,裤腰部分特别臃肿,把肚子顶得高高的,把她的白围裙支出
去老远。她伏在窗口和里面的人脸对脸谈着。世钧见这情形,就没有和看弄堂的人说话。先
走进去看看再说。

  但是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是门窗紧闭的一幢空屋,玻璃窗上罩着昏雾似的灰尘。世钧
在门外站了一会,又慢慢地向弄口走了出来。这次那看弄堂的却看见了他,就从小屋里迎了
出来,向世钧点点头笑笑。世钧从前常常给他钱的,因为常常在顾家谈到很晚才走,弄堂口
的铁门已经拉上了,要惊动看弄堂的替他开铁门。现在这看弄堂的和他点头招呼,世钧便带
笑问道:“顾家他们搬走了?”看弄堂的笑道:“还是去年年底搬的。我这儿有他们两封信
,要晓得他们地址就给他们转去了,沈先生你可有地方打听?”说着,便从窗外探手进去,
在桌上摸索着寻找那两封信。刚才和他谈天的那个女佣始终立在窗外,在窗口斜倚着,她连
忙一偏身让开了。向来人家家里的事情都是靠佣人替他们传播出去的,顾家就是因为没有用
佣人,所以看弄堂的尽管消息灵通,对于弄内每一家人家都是一本清帐,独有顾家的事情他
却不大熟悉,而且因为曼璐过去的历史,好像他们家的事情总有些神秘性似的,他们不说,
人家就也不便多问。

  世钧道:“住在他们楼下的还有一个刘家呢,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可知道?”看弄堂
的喃喃地道:“刘家——好像说搬到虹口去了吧。顾家是不在上海了,我听见拉塌车的说,
说上北火车站嘛。”世钧心里怦的一跳,想道:“北火车站。曼桢当然是嫁了慕瑾,一同回
去了,一家子都跟了去,靠上了慕瑾了。曼桢的祖母和母亲的梦想终于成为事实了。”

  他早就知道,曼桢的祖母和母亲一直有这个意思,而且他觉得这并不是两位老太太一厢
情愿的想法。慕瑾对曼桢很有好感的,至于他对她有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曼桢没有说,可
是世钧直觉地知道她没有把全部事实告诉他。并不是他多疑,实在是两个人要好到一个程度
,中间稍微有点隔阂就不能不感觉到。她对慕瑾非常佩服,这一点她是并不讳言的,她对他
简直有点英雄崇拜的心理,虽然他是默默地工作着,准备以一个乡村医生终老的。世钧想道
:“是的,我拿什么去跟人家比,我的事业才开始倒已经中断了,她认为我对家庭投降了,
对我非常失望。不过因为我们已经有两三年的历史,所以她对我也不无眷恋。但是两三年间
,我们从来没有争吵过,而慕瑾来过不久,我们就大吵,这该不是偶然的事情。当然她绝对
不是借故和我争吵,只是因为感情上先有了症结在那里,所以一触即发了。”

  看弄堂的把两封信递给他,一封是曼桢的弟弟的学校里寄来的,大约是成绩报告单。还
有一封是他写给曼桢的,他一看见自己的字迹便震了一震。信封上除了邮戳之外还有一个圆
圈形的酱油渍,想必看弄堂的曾经把菜碗放在上面。他把两封信拿在手里看了一看,便向看
弄堂的微笑着点了个头,说:“好,我——想法子给他们转寄去。”就拿着走了。

  走出弄堂,街灯已经亮了。他把他写给曼桢的那封信拿出来辨认了一下。是第二封信。
第一封她想必收到了。其实第一封信已经把话说尽说绝了,第二封根本就是多余的。他立刻
把它撕成一片片。

  卖蘑菇豆腐干的人远远吆喝着。那人又来了。每天差不多这时候,他总是到这一带来叫
卖,大街小巷都串遍,一个瘦长身材的老头挽着个篮子,曼桢住的弄堂里,他每天一定要到
一到的。世钧一听见那声音,就想起他在曼桢家里消磨过的无数的黄昏。“豆——干!五香
蘑菇豆——干!”沉着而苍凉的呼声,渐渐叫到这边来了,叫得人心里发空。

  于是他又想着,还可以到她姊姊家里去问问,她姊姊家他上回去过一次,门牌号数也还
记得,只是那地方很远,到了那儿恐怕太晚了。他就多走了几步路,到附近一家汽车行叫了
一辆汽车,走到虹桥路,天色倒还没有黑透。下了车一揿铃,依旧在铁门上开了一个方洞,
一个仆人露出半边脸来,似乎还是上次那个人。世钧道:“我要见你们太太。我姓沈,我叫
沈世钧。”那人顿了一顿,方道:“太太恐怕出去了,我瞧瞧去。”说着,便把方洞关上了
。世钧也知道这是阔人家的仆役应付来客的一种惯伎,因为不确定主人见与不见,所以先说
着活动话。可是他心里还是很着急,想着曼桢的姊姊也许倒是刚巧出去了。其实她姊夫要是
在家,见她姊夫也是一样,刚才忘问一声。

  在门外等着,他也早料到的,一等就等了许久。终于听见里面拨去门闩,开了一扇侧门
,那仆人闪在一边,说了声:

  “请进来。”他等世钧走进来,依旧把门闩上了,然后在前面引路,沿着一条煤屑铺的
汽车道走进去,两旁都是厚厚的冬青墙。在这傍晚的时候,园子里已经昏黑了,天上倒还很
亮,和白天差不多。映着那淡淡的天色,有一钩淡金色的蛾眉月。

  世钧在楼窗下经过,曼桢在楼上听见那脚步声,皮鞋践踏在煤屑路上,这本来也没有什
么特异之点,但是这里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人穿疲鞋的,仆人们都穿布鞋,曼璐平常总穿绣
花鞋,祝鸿才穿的是那种粉底直贡呢鞋子。他们家也很少来客。这却是什么人呢?曼桢躺在
床上,竭力撑起半身,很注意地向窗外看着,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那一片空明的天,
和天上细细的一钩淡金色的月亮。她想,也许是世钧来了。但是立刻又想着,我真是疯了,
一天到晚盼望世钧来救我,听见脚步声音就以为是世钧。那皮鞋声越来越近,渐渐地又由近
而远。曼桢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因想道:“管他是谁呢,反正我喊救命。”可是她病了这些
时,发热发得喉咙都哑了,她总有好些天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了,所以自己还不大觉得。这
时候一张开嘴,自己都吃一惊,这样哑着嗓子叫喊,只听见喉咙管里发出一种沙沙之声罢了


  房间里黑沉沉的,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阿宝自从上回白拿了她一只戒指,就没有再进
来过,一直是张妈照料着。张妈刚巧走开了一会,到厨房里吃年糕去了。这还是正月里,家
里剩下很多的年糕,佣人们也可以随时做着吃。张妈煮了一大碗年糕汤,才呷了一口,忽见
阿宝鬼鬼祟祟地跑进来,低声叫道:“张奶奶,快上去!叫你呢!”张妈忙放下碗来,问道
:“太太叫我?”阿宝略点了点头,附耳说道:“叫你到后头房去看着。留点神!”张妈听
见这话,只当是曼桢那里又出了什么意外,慌得三脚两步跑上楼去。阿宝跟在后面,才走到
楼梯脚下,正遇见那男仆引着世钧从大门外面走进来。世钧从前在曼桢家里看见过阿宝的,
虽然只见过一面,他倒很记得她,因向她看了一眼。阿宝一时心虚,怕他和她攀谈起来,要
是问起顾家现在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万一倒说得前言不对后语。她只把头低着,装作不认识
他,径自上楼去了。

  那男仆把世钧引到客厅里去,把电灯开了。这客厅非常大,布置得也极华丽,但是这地
方好像不大有人来似的,说话都有回声。热水汀烧得正旺,世钧一坐下来便掏出手帕来擦汗
。那男仆出去了一会,又送茶进来,搁在他面前的一张矮桌上。世钧见是两杯茶,再抬起眼
来一看,原来曼璐已经进来了,从房间的另一头远远走来,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旗袍,袍叉
里又露出水钻镶边的黑绸长裤,踏在那藕灰丝绒大地毯上面,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世钧觉得
他上次看见她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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