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她姊姊曼璐的房间,很快地走上楼梯。
曼璐原来并不在房间里,却在楼梯口打电话。她那条嗓子和无线电里的歌喉同样地尖锐
刺耳,同样地娇滴滴的,同样地声震屋瓦。她大声说道:“你到底来不来?你不来你小心点
儿!”她站在那里,电话底下挂着一本电话簿子,她扳住那沉重的电话簿子连连摇撼着,身
体便随着那势子连连扭了两扭。她穿着一件苹果绿软缎长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际有一
个黑隐隐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时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现出这样一只淡黑色的手
印,看上去却有一些恐怖的意味。头发乱蓬蓬的还没梳过,脸上却已经是全部舞台化妆,红
的鲜红,黑的墨黑,眼圈上抹着蓝色的油膏,远看固然是美丽的,近看便觉得面目狰狞。曼
桢在楼梯上和她擦身而过,简直有点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这是她的姊姊。曼璐正在向
电话里说:“老祝早来了,等了你半天了!——放屁!
我要他陪我!——谢谢吧,我前世没人要,也用不着你替我作媒!”她笑起来了。她是
最近方才采用这种笑声的,笑得哈哈的,仿佛有人在那里胳肢她似的。然而,很奇异地,那
笑声并不怎样富于挑拨性;相反地,倒有一些苍老的意味。曼桢真怕听到那声音。
曼桢急急地走上楼去。楼上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她母亲坐在房间里,四面围绕着网篮
,包袱,铺盖卷。她母亲一面整理东西,一面和祖母叙着别后的情形。曼桢上前去叫了一声
“妈”。她母亲笑嘻嘻地应了一声,一双眼睛直向她脸上打量着,仿佛有什么话要说似的,
却也没有说出口。曼桢倒有点觉得奇怪。她祖母在旁边说:“曼桢前两天发寒热,睡了好两
天呢。”她母亲道:“怪不得瘦了些了。”说着,又笑眯眯地向她看着。曼桢问起坟上的情
形,她母亲叹息着告诉她,几年没回去,树都给人砍了,看坟的也不管事。数说了一回,忽
然想起来向曼桢的祖母说:“妈不是一直想吃家乡的东西么?
这回我除了茶叶,还带了些烘糕来,还有麻饼,还有炒米粉。”
说着,便赶赶咐咐在网篮里掏摸,又向曼桢道:“你们小时候不是顶喜欢吃炒米粉么?”
曼桢的祖母说要找一只不透气的饼干筒装这些糕饼,到隔壁房间里去找,她一走开,曼
桢的母亲便走到书桌跟前,把桌上的东西清理了一下,说:“我不在家里,你又病了,几个
小孩就把这地方糟蹋得不像样子。”这书桌的玻璃下压着几张小照片,是曼桢上次在郊外拍
的,内中有一张是和叔惠并肩站着的,也有叔惠单独一个人的——世钧的一张她另外收起来
了,没有放在外面。曼桢的母亲弯腰看了看,便随口问道:
“你这是在哪儿照的?”又指了指叔惠,问:“这是什么人?”虽然做出那漫不经心的
口吻,问出这句话之后,却立刻双眸炯炯十分注意地望着她,看她脸上的表情有无变化。曼
桢这才明白过来,母亲刚才为什么老是那样笑不嗤嗤朝她看着。大概母亲一回来就看到这两
张照片了,虽然是极普通的照片,她却寄托了无限的希望在上面。父母为子女打算的一片心
,真是可笑又可怜的。
曼桢当时只笑了笑,回答说:“这是一个同事。姓许的,许叔惠。”她母亲看看她脸上
的神气,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当时也就没有再问下去了。曼桢说道:“姊姊可知道妈回来了
?”
她母亲点点头道:“她刚才上来过的,后来有客来了,她才下去的。——可是那个姓王
的来了?”曼桢道:“那王先生没有来吧?不过这个人也是他们一伙里的人。”她母亲叹了
口气,道:“她现在轧的这一帮人越来越不像样了,简直下流。大概现在的人也是越来越坏
了!”她母亲只觉得曼璐这些客人的人品每况愈下,却没有想到这是曼璐本身每况愈下的缘
故。曼桢这样想着,就更加默然了。
她母亲用开水调出几碗炒米粉来,给她祖母送了一碗,又说:“杰民呢?刚才就闹着要
吃点心了。”曼桢道:“他在楼下踢毽子呢。”她下去叫他,走到楼梯口,却见他正站在楼
梯的下层,攀住栏杆把身子宕出去,向曼璐房间里探头探脑张望着。曼桢着急起来,低声喝
道:“嗳!你这是干吗?”杰民道:
“我一只毽子踢到里面去了。”曼桢道:“你不会告诉阿宝,叫她进去的时候顺便给你
带出来。”
两人一递一声轻轻说着话,曼璐房间里的客人忽然出现了,就是那姓祝的,名叫祝鸿才
。他是瘦长身材,削肩细颈,穿着一件中装大衣。他叉着腰站在门口,看见曼桢,便点点头
,笑着叫了声“二小姐”。大概他对她一直相当注意,所以知道她是曼璐的妹妹。曼桢也不
是没看见过这个人,但是今天一见到他,不由得想起杰民形容他的话,说他笑起来像猫,不
笑的时候像老鼠。他现在脸上一本正经,眼睛小小的,嘴尖尖的,的确很像一只老鼠。她差
一点笑出声来,极力忍住了,可是依旧笑容满面的,向他点了点头。祝鸿才也不知道她今天
何以这样对自己表示好感。她这一笑,他当然也笑了;一笑,马上变成了一只猫脸。曼桢这
时候实在熬不住了,立刻返身奔上楼去。在祝鸿才看来,还当作是一种娇憨的羞态,他站在
楼梯脚下,倒有点油然神往。
他回到曼璐房间里,便说:“你们二小姐有男朋友没有?”
曼璐道:“你打听这个干吗?”鸿才笑道:“你不要误会,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她要
是没有男朋友的话,我可以给她介绍呀?曼璐哼了一声道:“你那些朋友里头还会有好人?
都不是好东西!”鸿才笑道:“嗳哟,嗳哟,今天怎么火气这样大呀?
我看还是在那里生老王的气吧?”曼璐突然说道:“你老实告诉我,老王是不是又跟菲
娜搅上了?”鸿才道:“我怎么知道呢?你又没有把老王交给我看着。”
曼璐也不理他,把她吸着的一支香烟重重地揿灭了,自己咕噜着说:“胃口也真好——
菲娜那样子,翘嘴唇,肿眼泡,两条腿像日本人,又没有脖子——人家说‘一白掩百丑’,
我看还是‘一年青掩百丑’!”她悻悻地走到梳妆台前面,拿起一面镜子自己照了照。照镜
子的结果,是又化起妆来。她脸上的化妆是随时地需要修葺的。
她对鸿才相当冷淡,他却老耗在那里不走。桌子上有一本照相簿子,他随手拖过来翻着
看。有一张四寸半身照,是一个圆圆脸的少女,梳着两根短短的辫子。鸿才笑道:“这是你
妹妹什么时候拍的?还留着辫子呢!”曼璐向照相簿上瞟了一眼,厌烦地道:“这哪儿是我
妹妹。”鸿才道:“那么是谁呢?”
曼璐倒顿住了,停了一会,方才冷笑道:“你一点也不认识?
我就不相信,我会变得这么厉害!”说到最后两个字,她的声音就变了,有一点沙哑。
鸿才忽然悟过来了,笑道:“哦,是你呀?”他仔细看看她,又看看照片,横看竖看,说:
“嗳!说穿了,倒好像有点像。”
他原是很随便的一句话,对于她却也具有一种刺激性。曼璐也不作声,依旧照着镜子涂
口红,只是涂得特别慢。嘴唇张开来,呼吸的气喷在镜子上,时间久了,镜子上便起了一层
雾。她不耐烦地用一排手指在上面一阵乱扫乱揩,然后又继续涂她的口红。
鸿才还在那里研究那张照片,忽然说道:“你妹妹现在还在那里读书么?”曼璐只含糊
地哼了一声,懒得回答他。鸿才又道:“其实——照她那样子,要是出去做,一定做得出来
。”
曼璐把镜子向桌上一拍,大声道:“别胡说了,我算是吃了这碗饭,难道我一家都注定
要吃这碗饭?你这叫做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鸿才笑道:“今天怎么了?一碰就要发
脾气。也算我倒霉,刚好碰到你不高兴的时候。”
曼璐横了他一眼,又拿起镜子来。鸿才涎着脸凑到她背后去,低声笑道:“打扮得这么
漂亮,要出去么?”曼璐并不躲避,别过头来向他一笑,道:“到哪儿去?你请客?”这时
候鸿才也就像曼桢刚才一样,在非常近的距离内看到曼璐的舞台化妆,脸上五颜六色的,两
块鲜红的面颊,两只乌油油的眼圈。然而鸿才非但不感到恐怖,而且有一点销魂荡魄,可见
人和人的观点之间是有着多么大的差别。
那天鸿才陪她出去吃了饭,一同回来,又鬼混到半夜才走,曼璐是有吃宵夜的习惯的,
阿宝把一些生煎馒头热了一热,送了进来。曼璐吃着,忽然听见楼上还有脚步声,猜着一定
是她母亲还没有睡,她和她母亲平常也很少机会说话,她当时就端着一碟子生煎馒头,披着
一件黑缎子绣着黄龙的浴衣上楼来了。她母亲果然一个人坐在灯下拆被窝。曼璐道:
“妈,你真是的——这时候又去忙这个!坐了一天火车,不累么?”她母亲道:“这被
窝是我带着出门的,得把它拆下来洗洗,趁着这两天天晴。”曼璐让她母亲吃生煎馒头,她
自己在一只馒头上咬了一口,忽然怀疑地在灯下左看右看,那肉馅子红红的。她说:“该死
!这肉还是生的!”再看看,连那白色的面皮子也染红了,方才知道是她嘴上的唇膏。
她母亲和曼桢睡一间房。曼璐向曼桢床上看看,轻声道:
“她睡着了?”她母亲道:“老早睡着了。她早上起得早。”曼璐道:“二妹现在也有
这样大了;照说,她一个女孩子家,跟我住在一起实在是不大好,人家要说的。我倒希望她
有个合适的人,早一点结了婚也好。”她母亲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她母亲这时候
很想告诉她关于那照片上的漂亮的青年,但是连她母亲也觉得曼桢和她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暂时还是不要她预闻的好。过天再仔细问问曼桢自己吧。
曼桢的婚姻问题到底还是比较容易解决的。她母亲说道:
“她到底还小呢,再等两年也不要紧,倒是你,你的事情我想起来就着急。”曼璐把脸
一沉,道:“我的事情你就别管了!”
她母亲道:“我哪儿管得了你呢,我不过是这么说!你年纪也有这样大了,干这一行是
没办法,还能做一辈子吗?自己也得有个打算呀!”曼璐道:“我还不是过一天是一天。我
要是往前看着,我也就不要活了!”她母亲道:“唉,你这是什么话呢?”说着,心中也自
内疚,抽出肋下的一条大手帕来擦眼泪,说道:“也是我害了你。从前要不是为了我,还有
你弟弟妹妹们,你也不会落到这样。我替你想想,弟弟妹妹都大起来了,将来他们各人干各
人的去了——”曼璐不耐烦地剪断她的话,道:“他们都大了,用不着我了,就嫌我丢脸了
是不是?所以又想我嫁人!这时候叫我嫁人,叫我嫁给谁呢?”她母亲被她劈头劈脑堵搡了
几句,气得无言可对,半晌方道:
“你看你这孩子,我好意劝劝你,你这样不识好歹!”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只听见隔壁房间里的人在睡眠中的鼻息声,祖母打着鼾。上年纪的
人大都要打鼾的。
她母亲忽然幽幽地说道:“这次我回乡下去,听见说张慕瑾现在很好,做了县城里那个
医院的院长了。”她说到张慕瑾三个字,心里稍微有点胆怯,因为这个名字在她们母女间已
经有好多年没有提起了。曼璐从前订过婚的。她十七岁那年,他们原籍有两个亲戚因为地方
上不太平,避难避到上海来,就耽搁在他们家里。是她祖母面上的亲戚,姓张,一个女太太
带着一个男孩子。这张太太看见曼璐,非常喜欢,想要她做媳妇。张太太的儿子名叫慕瑾。
这一头亲事,曼璐和慕瑾两个人本人虽然没有什么表示,看那样子也是十分愿意的。就此订
了婚。后来张太太回乡下去了,慕瑾仍旧留在上海读书,住在宿舍里,曼璐和他一直通着信
,也常常见面。直到后来她父亲死了,她出去做舞女,后来他们就解除婚约了,是她这方面
提出的。
她母亲现在忽然说到他,她就像不听见似的,一声不响。
她母亲望望她,仿佛想不说了,结果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道:
“听见说,他到现在还没有结婚。”曼璐突然笑了起来道:“他没结婚又怎么样,他现
在还会要我么?妈你就是这样脑筋不清楚,你还在那里惦记着他哪?”她一口气说上这么一
大串,站起来,磕托把椅子一推,便趿着拖鞋下楼去了。啪塌啪塌,脚步声非常之重。这么
一来,她祖母的鼾声便停止了,并且发出问句来,问曼璐的母亲:“怎么啦?”她母亲答道
:“没什么。”她祖母道:“你怎么还不睡?”她母亲道:“马上就睡了。”
随即把活计收拾收拾,准备着上床。
临上床,又目夹目夹,寻寻觅觅,找一样什么东西找不到。曼桢在床上忍不住开口说道
:“妈,你的拖鞋在门背后的箱子上,是我给放在那儿的,我怕他们扫地给扫上些灰。”她
母亲道:
“咦,你还没睡着?”曼桢道:“我醒了半天了。”她母亲道:
“是我跟姊姊说话把你吵醒了吧?”曼桢道:“不,我是因为前两天生病的时候睡得太
多了,今天一点也不困。”
她母亲把拖鞋拿来放在床前,熄灯上床,听那边房里祖母又高一阵低一阵发出了鼾声,
母亲便又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和曼桢说道:“你刚才听见的,我劝她拣个人嫁了,这也是正
经话呀!劝了她这么一声,就跟我这样大发脾气。”曼桢半晌不作声,后来说:“妈,你以
后不要跟姊姊说这些话了。姊姊现在要嫁人也难。”
然而天下的事情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就在这以后不到两个礼拜,就传出了曼璐要嫁人的
消息。是伺候她的小大姐阿宝说出来的。他们家里楼上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