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就来玩,奶奶也惦记着你呢。”
自从这一次通过电话,顾太太一连好两个月也没去探望女儿。曼璐也一直没有和他们通
音信。这一天她到市区里来买东西,顺便弯到娘家来看看。她好久没回来过了,坐着一辆特
大特长的最新型汽车,看弄堂的和一些邻人都站在那里看着,也可以算是衣锦荣归了。她的
弟弟们在弄堂里学骑脚踏车,一个青年替他们扶着车子,曼桢也站在后门口,抱着胳膊倚在
门上看着。曼璐跳下汽车,曼桢笑道:“咦,姊姊来了!”那青年听见这称呼,似乎非常注
意,掉转目光向曼璐这边看来,然而曼璐的眼睛像闪电似的,也正在那里打量着他,他的眼
神没有她那样足,敌不过她,急忙望到别处去了。他所得到的印象只是一个穿着皮大衣的中
年太太。原来曼璐现在力争上游,为了配合她的身份地位,已经放弃了她的舞台化妆,假睫
毛,眼黑,大红的胭脂,一概不用了。她不知道她这样正是自动地缴了械。时间是残酷的,
在她这个年龄,浓妆艳抹固然更显憔悴,但是,突然打扮成一个中年妇人的模样,也只有更
像一个中年妇人。曼璐本来还不觉得,今天到绸缎店去买衣料,她把一块紫红色的拿起来看
看,正考虑间,那不识相的伙计却极力推荐一块深蓝色的,说:“是您自己穿吗?这蓝的好
,大方。”曼璐心里很生气,想道:“你当我是个老太太吗?我倒偏要买那块红的!”虽然
赌气买了下来,心里却很不高兴。
今天她母亲也不高兴,因为她的小弟弟杰民把腿摔伤了。
曼璐上楼去,她母亲正在那里替杰民包扎膝部。曼璐道:“嗳呀,怎么摔得这样厉害?
”顾太太道:“怪他自己呀!一定要学着骑车,我就知道要闯祸!有了这部车子,就都发了
疯似的,你也骑我也骑!”曼璐道:“这自行车是新买的么?”顾太太道:“是你大弟弟说
,他那学堂太远了,每天乘电车去,还是骑车合算。一直就想要一部自行车,我可是没给他
买。新近沈先生买了一部送给他。”说到这里,她把眉毛紧紧蹙了起来。世钧送他们一辆脚
踏车,她当时是很高兴的,可是现在因为心疼孩子,不免就迁怒到世钧身上去了。
曼璐道:“这沈先生是谁?刚才我在门口看见一个人,可就是他?”顾太太道:“哦,
你已经看见了?”曼璐笑道:“是二妹的朋友吗?”顾太太点点头,道:“是她的一个同事
。”曼璐道:“他常常来?”顾太太把杰民支使开了,方才低声笑道:
“这一向差不多天天在这里。”曼璐笑道:“他们是不是算订婚了呢?”顾太太皱着眉
笑道:“就是说呀,我也在这儿纳闷儿,只看见两人一天到晚在一起,怎么不听见说结婚的
话。”曼璐道:“妈,你怎么不问问二妹。”顾太太道:“问也是白问。问她,她就说傻话
,说要等弟弟妹妹大了才肯出嫁。我说人家怎么等得及呀!可是看这样子,沈先生倒是一点
也不着急。倒害我在旁边着急。”曼璐忽道:“嗳呀!这位小姐,不要是上了人家的当吧?
”顾太太道:“那她不会的。”曼璐道:“你别说,越是像二妹这样没有经验,越是容易入
迷。这种事情倒也说不定。”顾太太道:“不过那沈先生,我看他倒是个老实人。”曼璐笑
道:“哼,老实人!我看他那双眼睛挺坏的,直往人身上溜!”说着,不由得抬起手来,得
意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她却没想到世钧刚才对她特别注意,是因为他知道她的历史,对她
不免抱着一种好奇心。
顾太太道:“我倒觉得他挺老实的。不信,你待会儿跟他谈谈就知道了。”曼璐道:“
我倒要跟他谈谈。我见过的人多了,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决不会看走眼的。”顾太太因为曼
璐现在是有夫之妇了,所以也不反对她和曼桢的男朋友接近,便道:“对了,你帮着看看。
”
正说着,曼璐忽然听见曼桢在楼梯口跟祖母说话,忙向她母亲使了个眼色,她母亲便不
作声了。随后曼桢便走进房来,开橱门拿大衣。顾太太道:“你要出去?”曼桢笑道:“去
看电影去。不然我就不去了,票子已经买好了。姊姊你多玩一会,在这儿吃饭。”她匆匆地
走了。世钧始终没有上楼来,所以曼璐也没有机会观察他。
顾太太和曼璐并肩站在窗前,看着曼桢与世钧双双离去,又看着孩子们学骑脚踏车,在
弄堂里骑来骑去。顾太太闲闲地说道:“前些日子阿宝到这儿来了一趟。”阿宝现在已经在
曼璐那里帮佣了。曼璐道:“是呀,我听见她说,乡下有封信寄到这儿来,她来拿。”顾太
太道:“唔。——姑爷这一向还是那样?”曼璐知道一定是阿宝多事,把鸿才最近花天酒地
的行径报告给他丈母娘听了,便笑道:“这阿宝就是这样多嘴!”
顾太太笑道:“你又要说我多嘴了——我可是要劝劝你,你别这么一看见他就跟他闹。
伤感情的。”曼璐不语。她不愿意向她母亲诉苦,虽然她很需要向一个人哭诉,除了母亲也
没有更适当的人了,但是她母亲劝慰的话从来不能够搔着痒处,常常还使她觉得啼笑皆非。
顾太太又悄悄地道:“姑爷今年几岁了,也望四十了吧?别说男人不希罕小孩子,到了一个
年纪,也想要得很哩!我想着,你别的没什么对不起他,就只有这一桩。”曼璐从前打过两
次胎,医生说她不能够再有孩子了。
顾太太又道:“我听你说,乡下那一个也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曼璐懒懒地道:
“怎么,阿宝没告诉你吗?乡下有人出来,把那孩子带出来了。”顾太太听了很诧异,道:
“哦?不是一直跟着她娘的吗?”曼璐道:“他娘死了,所以现在送了来交给她爸爸。
”顾太太怔了一怔,道:“她娘死了?——真的?——啊呀,孩子,你奶奶一直说你命好,
敢情你的命真好!我可不像你这样沉得住气!”说着,不由得满脸是笑。曼璐只是淡淡地笑
了一笑。
顾太太又道:“我可是又要劝劝你,人家没娘的孩子,也怪可怜的,你待她好一点。”
曼璐刚才上街买的大包小裹里面有一个鞋盒,她向她母亲面前一送,笑道:“喏,你看,我
这儿给她买了皮鞋,我还在那儿教她识字块呢,还要怎么样?”
顾太太笑道:“孩子几岁了?”曼璐道:“八岁。”顾太太道:
“叫什么?”曼璐道:“叫招弟。”顾太太听了,又叹了口气,道:
“要是能给她生个弟弟就好了!咳,说你命好,怎么偏偏命中无子呢?”曼璐突然把脸
一沉,恨道:“左一句命好,右一句命好,你明知道我一肚子苦水在这里!”说着,她便一
扭身,背冲着她母亲,只听见她不耐烦地用指尖叩着玻璃窗,“的的”作声。她的指甲特别
长而尖。顾太太沉默了一会,方道:
“你看开点吧,我的小姐!”不料这句话一说,曼璐索性呼嗤呼嗤哭起来了。顾太太站
在她旁边,倒有半晌说不出话来。
曼璐用手帕擤了擤鼻子,说道:“男人变起心来真快,那时候他情愿犯重婚罪跟我结婚
,现在他老婆死了,我要他跟我重新办一办结婚手续,他怎么着也不答应。”顾太太道:
“干吗还要办什么手续,你们不是正式结婚的吗?”曼璐道:
“那不算。那时候他老婆还在。”顾太太皱着眉头觑着眼睛向曼璐望着,道:“我倒又
不懂了。——”嘴里说不懂,她心里也有些明白曼璐的处境,反正是很危险的。
顾太太想了一想,又道:“反正你别给他闹。他就是另外有了人,也还有个先来后到的
——”曼璐道:“有什么先来后到,招弟的娘就是个榜样,我真觉得寒心,人家还是结发夫
妻呢,死在乡下,还是族里人凑了钱给她买的棺材。”顾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说来
说去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这要是从前就又好办了,太太做主给老爷弄个人
,借别人的肚子养个孩子。这话我知道你又听不进。”她自己也觉得这种思想太落伍了,说
到这里,不由得笑了一笑。曼璐便也勉强笑了笑,道:“得了,得了,妈!”顾太太道:“
那么你就领个孩子。”曼璐笑道:“得了,家里已经有了个没娘的孩子,再去领一个来——
开孤儿院?”
母女俩只顾谈心,不知不觉地天已经黑了下来了,房间里黑洞洞的,还是顾老太太从外
面一伸手,把灯开了,笑道:
“怎么摸黑坐在这儿,我说娘儿俩上哪儿去了呢。——姑奶奶今天在这儿吃饭吧?”顾
太太也向曼璐说:“我给你弄两样清淡些的菜,包你不会吃坏。”曼璐道:“那么我打个电
话回去,叫他们别等我。”
她打电话回去,一半也是随时调查鸿才的行动。阿宝来接电话,说:“姑爷刚回来,要
不要叫他听电话?”曼璐道:
“唔——不用了。我也就要回来了。”她挂断电话,就说要回去。她祖母不知就里,还
再三留她吃饭,她母亲便道:“让她回去吧,她姑爷等着她吃饭呢。”
曼璐赶回家去,一径上楼,来到卧室里,正碰见鸿才往外走,原来他是回来换衣服的。
曼璐道:“又上哪儿去?”鸿才道:“你管不着!”他顺手就把房门“砰”一关。曼璐开了
门追出去,鸿才已经一阵风走下楼去,一阵香风。
那名叫招弟的小女孩子偏赶着这时候跑了出来,她因为曼璐今天出去之前告诉她的,说
给她买皮鞋,所以特别兴奋。
她本来在女佣房间里玩耍,一听见高跟鞋响,就往外奔,一路喊着,“阿宝!妈回来了
!”她叫曼璐叫“妈”,本来是女佣们教她这样叫的,鸿才也不是第一次听见她这样叫,但
是今天他不知为什么,存心跟曼璐过不去,在楼梯脚下高声说道:
“他妈的什么东西,你管她叫妈!她也配?”曼璐听见了,马上就捞起一只瓷花盆要往
下扔,被阿宝死命抱住了。
曼璐气得说不出话来,鸿才已经走远了,她方才骂道:
“谁要她那个拖鼻涕丫头做女儿,小叫化子,乡下佬,送给我我也不要!”她恨死了那
孩子,那孩子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的演出。孩子的妈如果有灵魂的话
,一定觉得很痛快吧,曼璐仿佛听见她在空中发出胜利的笑声。
自从招弟来到这里,曼璐本来想着,只要把她笼络好了,这孩子也可以成为一个感情的
桥梁,鸿才虽然薄情,父女之情总有的。但是这孩子非但不是什么桥梁,反而是个导火线,
夫妻吵闹,有她夹在中间做个旁观者,曼璐更不肯输这口气,所以吵得更凶了。
那女孩子又瘦又黑,小辫子上扎着一截子白绒线,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她。她真恨不得
一巴掌打过去。她把她带回来的那只鞋盒三把两把拆散了,两只漆皮的小皮鞋骨碌碌滚下地
去,她便提起脚来在上面一阵乱踩。皮鞋这样东西偏又特别结实,简直无法毁灭它。结果那
两只鞋被她滴溜溜扔到楼底下去了。
在招弟的眼光中,一定觉得曼璐也跟她父亲一样,都是喜怒无常。
曼璐回到房中,晚饭也不吃,就上床睡了。阿宝送了只热水袋来,给她塞在被窝里。她
看见阿宝,忽然想起来了,便道:“你上次到太太那儿去说了些什么?我顶恨佣人这样搬是
非。”阿宝到现在还是称曼璐为大小姐,称她母亲为太太。阿宝忙道:“我没说什么呀,是
太太问我——”曼璐冷笑道:
“哦,还是太太不对。”阿宝知道她正是一肚子的火,没处发泄,就不敢言语了,悄悄
地收拾收拾,就出去了。
今天睡得特别早,预料这一夜一定特别长。曼璐面对着那漫漫长夜,好像要走过一个黑
暗的甬道,她觉得恐惧,然而还是得硬着头皮往里走。
床头一盏台灯,一只钟。一切寂静无声,只听见那只钟滴答滴答,显得特别响。曼璐一
伸手,就把钟拿起来,收到抽屉里去。
一开抽屉,却看见一堆小纸片,是她每天教招弟认的字块。曼璐大把大把地捞出来,往
痰盂里扔。其实这时候她的怒气已经平息了,只觉得伤心。背后画着稻田和猫狗牛羊的小纸
片,有几张落在痰盂外面,和她的拖鞋里面。
曼璐在床上翻来覆去,思前想后,她追溯到鸿才对她的态度恶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是那一天,她妹妹到这里来探病,后来那天晚上,鸿才在外面吃醉酒回来,倚风作邪地,
向她表示对她妹妹有野心。被她骂了一顿。
要是真能够让他如愿以偿,他倒也许从此就好了,不出去胡闹了。他虽然喜新厌旧,对
她妹妹倒好像是一片痴心。
她想想真恨,恨得他牙痒痒地。但是无论如何,她当初嫁他的时候,是打定主意,跟定
了他了。她准备着粗茶淡饭过这一辈子,没想到他会发财。既然发了财了,她好像买奖券中
了头奖,难道到了头儿还是一场空?
有一块冰凉的东西贴在脚背上。热水袋已经冷了,可以知道时候已经不早了,已经是深
夜,更深夜静,附近一条铁路上有火车驶过,萧萧地鸣着汽笛。
她母亲那一套“妈妈经”,她忽然觉得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有个孩子就好了。借别人
的肚子生个孩子。这人还最好是她妹妹,一来是鸿才自己看中的,二来到底是自己妹妹,容
易控制些。
母亲替她出主意的时候,大概决想不到她会想到二妹身上。她不禁微笑。她这微笑是稍
微带着点狞笑的意味的,不过自己看不见罢了。
然后她突然想道:“我疯了。我还说鸿才神经病,我也快变成神经病了!”她竭力把那
种荒唐的思想打发走了,然而她知道它还是要回来的,像一个黑影,一只野兽的黑影,它来
过一次就认识路了,咻咻地嗅着认着路,又要找到她这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