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万福本来没打算发言。他弄不清什么时候刮什么风,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变来变去的。这些年瞎折腾把他吓坏了,没想到全县走红的石大夯,会被打成黑四类。现在虽说平反了,谁知还变不变?正香的话他听着不顺耳,想顶她两句,鼓了半天勇气也没把话说出来。他觉得还是打顺风旗、当老好人好。于是说:“我想说的,鲁书记在大会上都说了,大伙接着说吧。”
没人接腔,会议又冷场了。有的在默默抽烟,有的低着头抠指甲,有的左顾右盼,并没发言的意思。石大夯环顾四周,见李碾子蹲在后边旮旯里抽闷烟,便招呼他:“碾子,你怎么坐后头呢,快前边来说几句。”
李碾子好像没听见似的睬也不睬。老鼠四大声喊道:“碾子,老支书叫你呢。”
李碾子这才头不抬眼不睁地说:“我没什么可说的。”
石大夯从人们的脸上看出存在着不少顾虑,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看你们有思想包袱,敞不开思想,是不是怕我石大夯打击报复呀!请大家放心,我石大夯重新上任是奔四化来的,不是来瞎折腾的,更不是来搞私人报复的。四清、文化大革命确实给我的身心造成了很大伤害,但我绝不会打击报复。从今往后不管是谁,只要真心实意干四化,为咱东堤下大队的社员谋福利,都是我的好同志!”
这几句开宗明义的话,说得干脆利落,铿锵有声,立刻换来一阵掌声。韩天寿眨巴眨巴那黄眼珠子,皱着眉头思谋着,不知大夯说的是真是假。
只有李碾子没想到石大夯会这样说。心里不由地抱怨起来:大夯呀大夯,韩天寿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啊!难道这十几年的苦就白受了?难道这账往极左路线上一记,就算完了?你是不是怕他们啊!咱上有领导撑腰,下有群众支持,怕啥?量他们也不敢再乍翅了!干嘛不给他们点眼色看看,煞煞这小子的威风?讲团结,也不能不要原则。毛主席早就说过,革命的首要问题,就是分清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首要问题,你怎么忘了?大夯呀大夯,你是不是叫人家整怕了,钢刀卷刃了?……这些话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鼓了几次勇气也没说出来。这是大夯重新上任的头一次开会,不能跟大夯唱反调,不能搅了这个会。他瞅了大夯一眼,不满地“哼”了一声,拍拍屁股走了。
李碾子拍屁股一走,一个个都瞪眼了。看看大夯,大夯那脸平静如水。他知道碾子的脾气,都怪自己事先没有跟他沟通思想,他心里背着扣儿哩。他想,碾子这么一走,破坏了会议的气氛,再开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于是说:“今天是个见面会,也是我表明态度的会。文革给咱心里垒了一堵墙,结了不少疙瘩,咱要尽快把墙推倒,把疙瘩解开。会就开到这里吧。”
散会后,有人说:“石大夯肚量真大!都说宰相肚里撑开船,我看他这肚里能开飞机!这么多年的沟沟坎坎,这么一抹就平了!”
这个会的情况很快在村里传开了。有佩服他为人豁达的,也有说他窝囊的。
尽管人们说这道那,石大夯有他的主意。他想,过去的是是非非早晚会弄清楚,个人的恩恩怨怨没有必要斤斤计较,还是要团结起来向前看。如果把精力用在斗气上,党的工作重点怎么转移?四化建设还怎么搞?现在全村人的眼睛都在瞅着自己怎么动作,把人们往哪条道上领。现在官复原职,手里有权了,要想整治个人可以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那样做对人、对己、对工作都没有好处,这样的傻事他不干。还是先把人们的情绪稳定下来,团结起来,把村里的工作搞上去。想到这里,他就有个打算,先把班子稳定下来,谁干啥还干啥,一个不动。现在有的干部人心惶惶,担心的就是这个。尽管他对现在的大队班子不满意,有的人根本不称职,甚至会影响工作的开展。仔细想想,觉得现在还不是动他们的时候,先放放再说。
他对韩天寿太了解了。这人就是爱出风头,喜欢抓权。你在台上,他表面上对你捧着敬着,溜溜舔舔,处处抬举你,巴结你,讨好你,恨不得喊你爹叫你爷;背后却给你使绊子,想把你拉下马,捅一刀。你在台下时,他为了显示自己的威风,踩你,踹你,甚至不惜采取各种卑鄙手段,把你置于死地。当听说自己的坏分子帽子是韩天寿硬要挟工作队给他戴的,恨不得用刀子捅了他。曾想过,一旦自己翻过身来,要一报还一报,也让他尝尝被专政的滋味。现在自己真的翻过身来了,却不这样想了。自己是共产党员,是党的干部,应以大局为重。如果小肚鸡肠地搞个人报复,不仅会让人笑话,还会贻误党的工作。韩天寿的问题党组织早晚会处理的,眼下要先把他稳住。这么一想,就想找他谈谈。
韩天寿万没想到石大夯会找到他家来谈,这使他感到意外,惶惶地不知如何是好。由满福见老支书来了,急忙迎出来,满脸堆笑地沏茶、递烟。韩天寿不知道石大夯来干什么,不敢贸然开口。为了打破僵局,由满福说:“正忙这小子真是个拧种,跟他爹抬了两句杠,趵蹶子就走了,在县造纸厂当个临时工,挣不了三瓜俩枣的,有啥意思!”
大夯接话说:“我看这孩子不错,年轻人到外面闯闯也好。”??
由满福知道正忙原来跟晚霞好,硬是让老头子给拆了,现在非常后悔。如果老头子不从中作梗,正忙娶了晚霞,两家成了亲家该多好。自从大夯有了平反的消息,她就抱怨韩天寿:“说你鼠目寸光吧,你还背着牛头不认账,现在后悔了吧?”韩天寿没好气地说:“你也甭抱怨我,当初你也嫌她爹是坏分子哩,谁后脑勺子上也没长眼。”现在大夯主动问起正忙的情况,说不定晚霞对他还有那个意思。韩天寿喜上心头,没头没脑地说:“这小子倒是聪明能干。”
? 拉了一会儿家常,韩天寿试探地问:“老支书,你来……?”
“没事,找你随便聊聊。”大夯说着,从兜里掏出烟袋荷包要卷旱烟。韩天寿赶紧拿起那盒大前门递过去,“抽这个,抽这个。”
? “我抽不惯这玩意儿。”
? 大夯这是不赏脸。由满福这么一想,心里就“咔噔”了一下子,觉得大事不好。她马上换副笑脸,抽出一支烟卷儿递给大夯:“老支书,你别嫌这烟赖,怎么也得抽一支。”硬是塞在他手里,还划火柴给他点上。
大夯十多年没抽过烟卷儿了,这辈子也没抽过“大前门”。现在由满福给他点着了,只好抽一支。他吸了两口,觉得这烟没劲儿就掐了,“还是大烟叶过瘾。”
石大夯卷支旱烟猛抽一口说:“天寿,昨天在会上咋看你情绪不高呢?”
? “我对不起你。”韩天寿低着头,呢呢喃喃地说,“我没脸见你。”
? “什么有脸没脸的!”石大夯大度地说,“说实在的,你是做了不少错事。”
? 韩天寿听了,脸色变得蜡黄,心跳也失去了正常节拍。但他不知道大夯的来意,没法接腔,只好等着下文。
“不过,这也不全怪你。”石大夯倏地转了口气,“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根子在上头。”
?大夯这么说,韩天寿那颗提溜的心咕嗵落了地。他忙检讨:“都怪我学习少,觉悟不高,分不清是非。”
? “不能这么笼统地说,要接受教训,就得从根本上找原因。”石大夯打断他的话说,“同样一个运动,怎么有的犯错误,有的就不犯?如果心眼歪了,就会出大毛病。”
韩天寿知道这是在损他,脑袋忽地冒汗了。他以为大夯是来找他算账的,便用手打自己的嘴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 由满福也在一旁求饶:“老支书,看在乡亲的面子上,你就饶了天寿吧,以后让他给你当牛做马赎罪!”
大夯诚恳地说:“天寿,今天我不是来找你算账的,是想让你放下思想包袱。”韩天寿卜愣卜愣脑袋,眨巴眨巴眼,疑惑地说:“你还叫我在大队干?”
“这要看公社党委的意思。不过我认为,只要叫你干一天,就要好好干。”
韩天寿说:“谢谢你的宽宏大量,以后绝对不会再对不住你。”
“天寿,我不求你别的,只要求你遇事处以公心,不要老想着算计人。”
石大夯的话虽声音不高,句句敲打在韩天寿的心上。他很感动,觉得说什么也是多余的,只说了一句:“老支书,你就看我今后吧。”
“那我就看你的了。”大夯说罢,就走出门来。
刚出门,正巧碰上老鼠四。见他从韩天寿家出来,一脸的惊诧,瞪着眼指指大门:“你到他家去了?”
“嗯。”
“我看你是真糊涂了。”
“咋了?”
“这种人属狼的可怜不得!”
石大夯听了,那双浓重的卧蚕眉一皱,厉声说道:“别再瞎唠叨了。从今以后,说也不准再嘀咕这个那个了 !”
老鼠四吐吐舌头走了。
一过腊月十五,家家户户在操持过年。杀猪宰羊的,蒸干粮做豆腐的,赶集办年货的,给小孩买新衣裳的,忙个不停。罗香香和一些老太太,又偷偷地请了菩萨、财神和灶王爷。小孩子们在大街上蹦蹦跳跳,有节奏地拍着手唱: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贴对子;二十五,扫房土;二十六,砍年肉;二十七,宰年鸡;二十八,贴窗花;二十九,打酒;三十,熬油;初一,磕头……
东堤下村到处洋溢着过年的味道,丁步堂家里却死气沉沉。吃过早饭,林佩如见他坐在凳子上发呆,就说:“今天腊月二十六了,码头镇大集,你去办点年货吧。”
丁步堂叹口气,“人家过年有喜事,咱这年有什么过头!过个年长一岁,岁数越来越大,干活越来越吃力,挣不了工分分不了钱,咱又买不起肉,去集上闲溜跶什么呀!”
“你到集上看看,该买什么就买点,总得有个过年的样子吧。”
“今年咱不买肉了,宰只公鸡算了,到机磨上换几斤白面,大年初一吃顿饺子也就得了。至于对联、鞭炮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就别买了。”
“总得给我请佛买香吧,过年还能不敬神了吗?”
“敬神有什么用啊,干脆免了吧。”
林佩如见他没过日子的心气,心里就烦,刚想说他两句,大队的高音喇叭响起来:“四类分子注意,四类分子注意,马上到大队部开会!……”
“又有什么事了?过年啦,莫非又要挨批?”丁步堂早就被这种广播吓破了胆,实在怵头开会,吓得胆战心惊。
喇叭一遍一遍地喊着,丁步堂提心吊胆地磨蹭着。林佩如催他:“快去吧,晚了又……”
话还没落地,有人敲门了。丁步堂一惊一炸地问:“谁呀!”
“我是晚来。”石晚来在门外说,“步堂大伯,俺爹叫你大娘都去大队开会……”
“叫俺两口子去开会?”丁步堂心里嘀咕着拉开了门子。
“好事。”晚来喜笑颜开地说,“中央决定给四类分子摘帽儿,俺爹怕你耳背,特意叫我来下通知。”
“真的?”丁步堂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这是大夯的儿子专门来下通知,大队喇叭里又在一遍一遍地广播,他就信了。赶紧往屋里让晚来,“进屋坐会儿吧。”
“我还要通知月萍姑去,就不坐了。”晚来匆匆走了。
真是喜从天降!丁步堂一高兴就往外走,林佩茹叫住他:“你横是换件衣裳啊,这么脏而八唧的叫人笑话。”
林佩茹到屋里给老头子找衣裳,把橱柜都翻遍了,也没件像样的。自打土改以来,他家一直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很少做新衣裳,不由地叹了口气。
丁步堂说:“穿那件青士布小棉袄不行吗?”
“这是你五十大寿做的,穿这个太扎眼了。”林佩如说,“如果人们说这是土改藏起来的,不招惹是非吗?”
“今天就要给咱摘帽子了,有粉搽在脸蛋上,也风光风光。”丁步堂坚持要穿它,林佩茹只好给他找出来。
两口子换好衣裳,丁步堂又刮了脸,来到大队一看屋里全坐满了。
石大夯见丁步堂两口子来了,赶紧站起来打招呼,让他俩前边坐。
丁步堂这才发现,今天这些四类们破例没有站着,都坐在凳子上。也不像过去那样低着头、哭丧着脸,一副挨整的架势,一个个眉开眼笑的。三十多年了,他哪儿受过这么高的礼遇啊!像做梦一样,不知道迈哪条腿了。
丁步堂坐下来,看看前后左右,一个个穿戴整齐,脸上荡着喜气。他特别瞅了一下李月萍。今天她坐在最前面,穿一件可体的藏蓝色袄罩,衬托得那鸭蛋脸特别白净。那双大眼睛依然那么俊气,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他向月萍点点头,月萍却把脸扭向一边。
石大夯、李碾子坐在台前。李碾子清点了一下人数,便宣布开会。
石大夯把烟袋锅子在鞋底子上磕了磕,插进腰间煞的搭包里,然后往前一站,说 :“今天开什么会,大伙儿已经知道了。昨天县委开了个紧急电话会,传达了中央一个非常重要的文件,就是给改造好的地主富农分子摘帽子。”
大夯的话音一落,掌声便哗哗地响起来。
“乡亲们,你们头上的帽子戴了三十年了!”石大夯语气沉重地说,“这三十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我深有体会。因为我也当过十五年黑四类,这哪是人的生活啊!平时只能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出村要请假,有事要报告。看的是白眼,挨的是训斥和批斗。你们的脑袋从来没有抬起来过,你们的眼睛从来就没敢向上看过。你们只会哭,不会笑,甚至哭都不敢哭。要哭还得插上门子,捂上被子,生怕有人听见。特别是文革这十年,你们更倒霉,无论有什么风吹草动,首当其冲倒霉的就是你们。说你们是反动势力的基础,是妄图复辟的排头兵,劳改、批斗是你们的家常便饭。你们任人批,任人斗,任人骂,任人打,打掉牙往肚里咽,不敢吭声,更不敢反抗。你们虽然早已入了社,参加了这么多年集体劳动,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