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近二百人,才绑了十来个筏子,人们往上一挤,简直转不过身来。筏子泡在水里,被冲得一个劲儿地摇晃。人们担心,这筏子能经得住这么多人吗?会不会被水冲走呢?
老鼠四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把筏子绑在树上。”
队长下了令,李仁杰和老鼠旦就淌水找来几条绳子,把筏子绑在树上,觉得牢固多了。
天又阴霉了,雨又下起来,整个村子处在一片惶恐混乱之中。
街里随着水涨,房子倒得越来越厉害了。先是村边的土坯房,扑哧!扑哧!接着便倒砖房,哗啦!哗啦!倒一处又一处,而且节奏越来越快。
开始人们怕倒房,现在却盼着房子倒。人们挤在摇摇晃晃的筏子上,觉着不保险。只有房子倒了,村里才能有块高地转移过去,脱离这摇摇欲坠的筏子。
咕嗵!哗啦!房子倒得越来越多。人们在指点着,倒的房子是谁家谁家的。
咕嗵!又一声巨响。人们扭头看去,随着一堵墙的倒塌,水里溅起一个巨大的水柱。这是一座北房,一下子倒了南北东三面,只剩下西墙还在威严地屹立着。由于房子的倒塌,原来偌大的村子忽地缩小了许多,已弄不清这是谁家的房子。人们指点着,猜测着:“这是谁家呢?你看,那墙上还挂着相片、贴着年画哩!”
石大夯举首望去,墙上的相片依稀可见。这是他家的房子,墙上那照片,是他在全县第二次互助合作会议上被评为办社模范后,县委领导和他在一起照的。这是他带头走社会主义道路的见证,是他的光荣和骄傲。他非常珍惜这张照片。然而,现在却一点也不心疼房子倒塌,反而盼着这山墙快倒,更不心疼这张照片。他家这房子地势高,倒了会有一片高高的废墟,社员们就可以转移到这上面躲避灾难了。
天渐渐黑下来,倒房声此起彼伏,依然不断。大水浸泡着的村庄阴森可怕,到处是孩子们惊吓的哭声。这哭声给这灾难之夜,带来更大的悲哀和恐怖。
在这恐怖之夜,一家人都紧紧地挤在一块儿,手拉手地扯着,身贴身地挨着。只有这样,才觉得放心,才感到不冷。大夯见村里的水仍在慢慢上涨,便让筏子上的人陆续往废墟上转移。他怕湍急的水流把人卷走,一再吩咐:“手要一个一个地牵着,决不能丢掉一个人,特别要照顾好老人和孩子!”
半夜时分,社员们都从筏子上转移到了废墟上,大夯这才舒了一口气。人们站在土地上,终究比站在筏子上漂在水里安全可靠。
人们有了立身之地,情绪逐渐稳定下来。这时,才觉得肚里饿了。许多人为了村口堵埝,一天也没顾上吃饭。现在村里的房子基本倒光了。没有房屋和墙壁的遮掩,这夜风显得特别冷,简直风寒透骨。这时,要能吃点东西填填肚子该多好啊,然而这水来得太快,只顾逃命了,没有抢出吃食来。对这饥饿,大人还能忍受,孩子们却哇哇哭叫着喊冷喊饿。
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声,使石大娘想起自己带出来的那半布袋花生,赶紧拿出来分给孩子们吃。这真是救命粮啊!人们都夸石大娘有心计,这半布袋花生,可比一张大饼解决问题啊!
石大夯何尝不知道情况的严峻呢!黑龙河在他们东堤下村西拐了一个死弯,从南而来,向东而去,西面和北面是巍巍大堤,河水向西流不了,向北不能去,这里水位突然猛涨。现在,全村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水再涨就无处可逃了。
石大夯并没有绝望。他坚信,公社党委和县委都知道他们村的处境,一定在关心着他们。当务之急是稳住人们的情绪,不要慌乱。
他站起来,借着茫茫水光,扯开嗓门喊道:“乡亲们,社员同志们!大家不要怕。眼下我们的困难是暂时的,很快就会过去。天很快就要天亮了。希望大家坚持,坚持就是胜利!只要有党在,有我大夯在,大家就在!”
石大夯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是全村人的主心骨。人们看见大夯心里就塌实,就什么也不怕。大夯的话给人们以鼓舞,以力量,以信心。人们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
雨停了,天亮了。昔日的大街已经变成大河,人们挤在几个孤岛似的废墟上。望着东流的滔滔大水,什么瓜果、衣物,什么椽子、檩条、死猪死羊,匆匆从大街上漂过去。偶而看见一两个死人泡得鼓鼓的,只露着一绺头发,怪吓人的。二楞子看见这些,突然来了精神,跳到水里去打捞那些木头。他爹厉声制止:“你浑了?命都保不住,弄这些木头干啥!”二楞子根本不听爹说,仍在捡大水漂来的东西,已经打捞了一大堆木头。人们说:“真是发什么财的都有!”
举目望去,天上的浮云在奔跑,浮云下是一望无际的白连江。地里的谷子、玉米早已没了踪影,东倒西歪的高粱只露出几个穗穗,树头泡在水里半截,就是全公社也看不见一个村有囫囵房子。只看到远处聚着一堆一堆黑点,那就是一个村,看来房子都倒了。他们不再悲哀,和咱村情况一样的有的是,上级不会不管咱们。
那些在娘怀里熟睡着的孩子们,一睁开眼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们瞪着傻乎乎的眼睛,看看人都认识,却不认识自己的村子了,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见一片汪洋大水。一个个感到好奇,有的想戏弄水玩,被大人喝住了。
昨天晚上,有心的大夯在一颗大树上划个道道做记号。现在去看那道道,依然存在,说明水没有再涨。他的心塌实下来,高兴地对社员们说:“大家放心,现在水不长了,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顿时,人们欢呼起来,蹦跳起来。
现在当务之急是解决吃的问题。大夯动员人们说:“社员们,乡亲们,昨天因为情况紧急,有的户没有抢出干粮来。现在是特殊时期,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谁家拿出来的干粮多,先分给大伙儿吃吧。”
石大娘带出来的半布袋花生早就吃完了,其他社员也把自己带出来的鸡蛋、大饼、馒头、窝窝头分给别人们吃。灾害把人们的命运连在了一起,集体凝聚着大伙儿的心。一个队、一个村就是一家人啊!
石大夯正为没有吃的发愁,远处突然开来一艘快艇。人们第一次看见这玩意儿,竟在水皮儿上飞,觉得挺新鲜,便都站起来看。走近了,看清了那上面坐的是县委书记陈列夫和公社书记鲁子凡。这两位领导浑身泥水,却精神抖擞地向灾民们摆手,招呼道:“社员同志们,你们受惊了!”
泪水禁不住从人们的眼里淌出来,从脸上流下来,抹也抹不尽,擦也擦不完。啊,党来了!是党在惦记着我们,关心着我们;是党来看我们了!每个人的心里都热浪滚滚,心潮澎湃。
快艇靠在了人们聚集的地方。陈列夫和鲁子凡从快艇上下来,和社员、干部们握手,问社员们冷不冷?有没有吃的?有没有闹病的?一声声亲切的问候是那么温暖,那么感人。社员们纷纷说:“党就是俺的主心骨。有党在,再大的苦难我们也不怕!”
陈列夫大声道:“乡亲们,眼下的困难是暂时的。党中央和毛主席非常关心我们灾区,全国人民向我们伸出了援助之手。我已经接到了上级的电话,不一会儿飞机就给我们送吃的来,先解燃眉之急。随后,大批救灾物资将陆续运到!”
陈书记的话音还没落,天上就响起了阵阵轰响。人们抬头去看,只见一架直升飞机在头上盘旋。鲁子凡说:“给我们送食品的飞机到了!”
人们欢呼起来:“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在一片欢呼声中,直升飞机嗡嗡地飞来了,越飞越低,突然从上面推下一个个大袋子,啪啪地落在水里。那袋子上都拴着个木牌子漂在水面。人们纷纷跳下水去,顺着那木漂儿把袋子捞出来。打开一看,是大饼和饼干。干部们给社员们分着,人们大口大口地吃着,眼里噙着激动的眼泪,情不自禁地唱起来: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
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洪水撤退之后,东堤下村泡在一片烂泥塘里。房子全倒塌了,人们没个住处,躺没地方躺,坐没地方坐。夜风吹来,冷嗖嗖的,孩子们齐哭乱叫,说冷嚷饿要睡觉。没有房子就没有家,这日子怎么过啊
眼下已过立秋,天越来越凉,睡觉老没个遮掩不行。于是,开始整治那倒塌的房屋。先抽出几根檩条椽子搭个窝棚,四面用被子挡上,能遮风挡雨就满不错了。
修房盖屋在农村是大事,是力气活,没有劳力干不了。石大夯把支委和管委们叫到一起开会,并给各队队长布置下去,先给军烈属、五保户搭窝棚,物料就地取材,有困难找大队。
这事布置下去了,各队立即行动起来。大夯一直惦记着月萍娘儿俩。那天,他看见月萍和平安在刨砖。平安虽是男孩,毕竟才十二岁,没有多大力气。那檩条重重地压在房子的废墟底下,娘儿俩刨了两天,连一根檩条也没刨出来。按说她是困难户,可她是地主成分,队里不管,大夯有空就去帮她。韩天寿在背后议论:“支书又去找那地主婆了。”知情的老人说:“闭上你那臭嘴,不许瞎说。”
中午吃饭时,大夯见月萍的锅里煮的麦粒儿发霉了,不禁皱起了眉头:“月萍,这麦子沤了,不能再吃了。”
“人家都有白馍吃,俺家没有。”平安说了这么一句,就低下了头。因娘是地主,上级拨来的救济粮没有他家的份儿。大夯抚摸着平安的小脑袋说:“平安,大舅给你馍馍吃。”
月萍说:“你千万不要管我们了,我不愿让人们指着你的脊梁说闲话。”
晚上,韩天寿向他汇报烈军属、五保户和老弱病残住处的安置情况。大夯说:“往前天凉了,你再看看还有谁家没有搭窝棚,帮帮他们。”
韩天寿说:“没有了。”
“不见得吧?”
“还有谁呢?”
“月萍家好像还没搭吧?”
“噢,你说她呀!”韩天寿瞅一眼大夯,故意说,“她是地主,不是咱关心的对象。”
大夯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难堪,大声吼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分什么地主不地主!乡里乡亲的怎么能不管?你还有没有人味儿!”
韩天寿警告大夯:“你当心在这地主婆身上犯错误。”
李碾子说:“这事就靠给我吧,明天就给月萍搭。”
韩天寿不满地瞥了碾子一眼,“你就拍马屁吧。”
就这样,依靠集体的力量,很快给各家各户搭上了窝棚。因为救急,没顾上刨砖垒墙,只是用木头搭个架子,上面扣个顶,周围堵上苇席和被褥子。虽说不咋的,总算有了遮掩。睡觉呀,解手呀,洗洗身子呀,方便多了。
一过立冬,天冷了。临时搭的窝棚豁风透气,不能过冬。队里又挨家挨户地安排盖简易房。因为时间紧,任务大,不求宽绰,只要能住。大队规定:一般户一间,公公儿媳妇没分家的两间。各队都成立了盖房专业队,盖房进度很快。人们说:“还是社会主义好,真没想到这么大灾,过冬还能住上房子。”
这一年,虽然闹了百年不遇的洪水,人们却不愁吃、穿、住。吃的是全国人民支援的大米、白面;穿的、盖的是全国人民捐献的各式各样的衣裳和被褥。国家还拨了盖房救济款和药品,看病不花钱。社员们说:“多亏了共产党、毛主席,还是社会主义好!”
这一年,房子虽然倒塌了,家三伙四都摆在院里。尽管没有院墙,没个遮掩,谁家的东西也没丢过。人们说:“多亏大夯狠狠治了一回哄抢代销点的人,把那些手长的都治住了。要不,还不天下大乱呀!”
洪水无情人有情。在全国人民的支援下,百年不遇的洪涝灾害,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地过去了!
石大夯理所当然地被评为全县抗洪救灾特等功臣。
韩天寿盼望已久的四清工作队,在县城培训了整整一个月,天就要进村了。
为了表示对四清运动的拥护和对工作队的欢迎,公社专门开会进行了布置:工作队进村那天,社员们要停工半天,组织在村口欢迎。这事韩天寿早就对石大夯说了,告诉他工作队长是省司法厅副厅长武云英。他却没拿这当回事,根本没有布置。吃过午饭,各队仍在敲钟上工,大夯也不知干什么去了。为此,韩天寿急得抓耳挠腮,找了半天,原来他在二队地里修井。他一见大夯的面就抱怨:“下午工作队就来,你怎么不拿这当事呢。”
“我不是让你和韩大有在大队部照应吗?”
“你是一把手,你不去怎么能行呢,显得咱们太不重视了。”
“这里我离不开,现在小麦正浇冻水,这井必须赶紧修好。这事你就照应一下吧。”
韩天寿心中暗喜。“四清”原来说是清仓、清库、清财、清物,只涉及会计、保管和记工员。现在扩大到清经济、清政治、清思想、清组织。不管你在台上还是下台了,一律推上“楼”去。也不管你有没有问题,山药萝贝一锅煮,有枣没枣打三竿。你甭觉着是老劳模、老先进,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来。一定要趁这运动狠狠刹刹你的威风!
石大夯不参加欢迎工作队,正合韩天寿的心意,这就给他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他先让韩大有找几个社员把大队部打扫干净,又让何春秀找几个妇女烧了一锅开水,拿来十几个暖水瓶和洗脸盆,香皂、毛巾一应俱全。安排好后,他就到村口去等着迎接四清工作队了。直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工作队员们才坐着两辆拖拉机来了。他们说说笑笑,嘻嘻哈哈,头进村便唱起歌来:
四清工作队下乡来,
贫下中农乐开怀……
这歌声和拖拉机的轰响震动着秋末的田野。在地里浇小麦冻水和拔棉柴的社员们,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好奇地观看。有的还数着拖拉机上的人数。哈,来的真不少,五十多号人!有穿中山服的,有穿绿军装的,还有戴眼睛的,看来有机关干部,有部队军官,也有大学生,一个个穿戴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