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别开生面的比赛开始了。每人都抱着个瓷缸子喝水,有的嫌水烫,使劲往里面加凉水。二楞子喝得太猛,一下子喝呛了,噗地一声把水喷出来,喷了老鼠旦一身。老鼠旦骂道:“你小子想争第一,也别喝呛了呀,看喷了我一身尿不?”
二楞子也不是善茬,骂老鼠旦:“你喝尿哩!”
韩天寿过来训斥道:“瞎鸡巴闹什么呀,快喝吧。”
人们不再言语了,只听见咕咚咕咚的喝水声。不一会儿,二蛤蟆站起来,拍拍鼓胀的肚皮说:“不能再喝了,再喝这肚皮就要崩了!”
不一会儿,开始撒尿了,也不用到厕所去。在院里一扭头,拿起那小盆子就哗哗地尿,反正这里是青一色的钢枪排,大门又插着。有的为了图省事,干脆脱了裤子光着腚,省得解腰带浪费时间。
人们尿了又喝,喝了又尿,一个个像自来水,尿不停地往外流,一大桶一大桶的尿满了,过了秤,赶紧抬出去。
撒了几泡尿,老鼠旦就嚷起来:“这水太难喝了,喝不进去了。大队长,给加点糖吧。”
“你想的美。你撒的这点尿,还不够那糖钱哩!”
又隔了一会儿,不少人说喝这水恶心,不想喝了。韩天寿骂道:“什么穷鸡巴毛病,平时你想喝水还没地方喝呢,现在叫你敞开肚皮喝,倒喝不进去了。每人最少二十斤,尿不够的,硬灌也得喝!”
李碾子的肚子胀得难受极了。但这事是他倡导的,再难受也得硬撑着。
天到中午,放卫星暂告一段落。把数加起来一比,老鼠旦最多,才十二斤,二蛤蟆八斤,李碾子还不到四斤。公社派人来检查,一化验,尿素含量不够,质量不高,批评韩天寿“只讲形式,不讲质量,这是摆花架子,华而不实”。人们听了发笑,给韩天寿编了一段顺口溜:
韩天寿真是行,
专业撒尿是发明,
卫星没放成,
反倒挨批评。
韩天寿说李碾子的主意馊。李碾子觉得冤枉,自己费了半天劲,结果弄了个猪八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大跃进年代,什么工作也抓得早,抓得紧。今年的小麦产量破了历史纪录,放了卫星,明年要更上一层楼。县委提出,千方百计种好卫星田,平均亩产超万斤。东堤下大队的小麦产量没有上去,得了面黑旗。石大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韩天寿却架不住劲了。他是大队长主管生产,决心摘掉落后帽子。于是大搞高温积肥,拆老炕,还别出心裁地搞人造氮肥。虽然闹出不少笑话,却得到了领导赞扬,公社在这里专门开了一次高温积肥现场会。在这次现场会上,公社主任郑山河提出了高度密植的要求,说什么“没有千斤种,难打万斤粮”。大夯说这是瞎胡闹,韩天寿却说他右倾。两个人还没争出个结果,上级又有新任务下来了。
又是一个飞行会,传达县委紧急电话会议精神。为了贯彻省委“以钢为纲,全面跃进”的指示,决定在抓紧小麦播种的同时,立即掀起大炼钢铁高潮。这是一项严肃而伟大的政治任务。要求各级党委书记挂帅,全党动手,全民动员,尽快使钢铁元帅升帐。
公社主任郑山河还没讲完,人们在下面便议论起来:
“秋没收完,小麦也没种上,棉花顾不得摘,花生、山药顾不上刨,又叫人们大炼钢铁,地里扔这么多庄稼怎么办?”
“咱们这捋锄把子的手,哪会炼钢铁呀?简直是乱弹琴!”
“咱赤手空拳,拿 什么炼铁呀!”……
郑山河不满地瞅瞅大伙儿说:“大炼钢铁是上级的指示。一个钢铁,一个粮食,有了这两个东西,我们就什么也不怕了。在实现农业跃进的同时,我们要把钢铁搞上去。”
郑山河这么一讲,人们不再议论了。不知谁嚷了一句:“到哪儿去炼铁呀?咱们不靠山,不出铁,又不产煤,使什么炼呀?”
这时赵秘书拿着一个材料说:“根据上级指示,我们县的高炉盘在黑龙山脚下。县委要求咱们公社出五百名青壮男劳力,各大队书记挂帅,民兵连长带队!”然后,就逐大队宣布分配的人数,东堤下大队去三十五名。
石大夯见他们抽人比别的大队多,心里老大地不高兴。眼下地里农活挤疙瘩,劳力紧得拉不开栓。抽走这么多人,地里的活更干不完了。然而,这是政治任务,他也不好说啥。大炼钢铁的人要求走得太急。回村后要马上选人,连夜赶到公社集合,并赶赴县城,明天早晨六点,坐汽车去黑龙山工地。
大夯不放心收秋。今年确实是大丰收,谷穗子足有一尺多长,棒子长得像牛犄角,棉花也开得白花花的。然而他发现,社员们的积极性并没有因为公社化而提高,表面上轰轰烈烈,工作并不扎实,劳动效率不高。他想晚上开个政治队长会,认真解决一下这个问题。然而,大炼钢铁的任务来得太突然,走得又急,没有时间开会安排了。他把眼前的工作向韩天寿交待完,把参加大炼钢铁的人落实下来,就小半夜了。临走,他一再嘱咐韩天寿:“今年的丰收来得不容易,无论如何也要做到丰产丰收!”
韩天寿拍着胸脯说:“大夯,请相信我,你尽管放心地走吧。”
石大夯半夜才回家。小俊听说他要带队进山炼铁,就给他烙了两张饼,包了两件替换的衣裳。
就在民工集合的当口,大夯去看了看月萍和平安。他不放心的就是她娘儿俩。月萍听说他要出远门,从柜里拿出件刚做好的棉背心,放到大夯的手上:“正说给你送去呢,山里冷,带上它。”
大夯心里一热,就把这棉背心接过来。他嘱咐月萍:“现在闹大跃进,没黑价白日的,你身子骨弱巴,不要硬和别人比。平安在学校劳动也多了,叫他别累着。”
这些暖心窝子的话,说得月萍心里热呼呼,她使劲点点头:“大夯哥,你放心走吧。”
黎明,李碾子把民工集合齐了,见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为了让大伙儿抖起精神,便领着人们唱起了歌:
年年我们要唱歌,
比不上今年的歌儿多。
全国一片大跃进,
开山劈岭改山河。
河水上了高山坡,
清水流过大沙漠。
到处种稻麦,
遍地栽花朵。
工农业今年大发展,
咳,齐唱胜利歌。
年年我们要唱歌,
比不上今年的歌儿多。
鼓足干劲争上游,
多快好省大建设。
一人当十百当千,
一天干它两天活。
人人比先进,
到处英雄多。
快马加鞭跃进再跃进,
咳,歌声震山河。
石大夯和碾子带着三十五名壮劳力到黑龙山脚下炼钢去了,东堤下大队的工作由韩天寿主持。他要甩开膀子大干一场,显示一下自己的本事。正巧,县委农工部长杨旭来视察工作。韩天寿表白说:“杨部长,我不是没有本事,是大夯处处压着我,生怕我超过他。我怕影响班子团结,就顾全大局,委曲求全地服从他,根本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杨旭笑笑说:“这回就施展你的本事吧!”
“谢谢杨部长的信任。”韩天寿表态说,“我决不辜负你的希望,保证让大队的工作重上新台阶!”
“好,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杨旭的话给韩天寿鼓了劲,加了油。他决心在大夯外出期间露一手。他没有抓紧安排收秋,而是抓紧种他的卫星样板田。
韩天寿想一鸣惊人,就在密植上下功夫,这事也没张扬。然而,纸里包不住火,没过十天,这块卫星样板田的麦苗就长出来了,密密麻麻地比韭菜还密,简直像块绿油油的大地毯,成了全村最惹人注目的一大风景,外村来看稀罕的也络绎不绝。谁见了都说,这苗儿够密的,至于能不能打万斤粮,都觉得太玄乎。
韩天寿见麦苗密密的,绿绿的,很是高兴了一阵子。然而,时间不长,麦苗便开始发黄了。韩天寿赶紧采取措施,给它吃偏饭,三天浇一遍水,十天追一次肥。后来一看不行,就疏苗,隔一垄毁一垄。依然密得不透风,就又毁掉了一半儿。麦苗还是越来越黄,又第三次疏苗,追三次肥,结果这块麦子连穗也没有莠出来。当然这是后话。为此,人们给韩天寿编了一段顺口溜:
韩天寿,真敢干,
卫星小麦要过万,
麦子没收了,
麦苗割了倒不少。
石大夯刚走不久,县委又下了一道令:全民动员,大炼钢铁。县广播站的喇叭里不停地传达着县委的声音:钢铁是国家的两大支柱之一,是衡量一个国家经济实力的重要标志。钢铁上去了,就可以无敌于天下。各级党委,全体党员,要充分认识它的政治意义,这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一切工作都要服从于大炼钢铁,一切工作让路于大炼钢铁,各行各业都要大力支援大炼钢铁。为确保钢铁元帅升帐,各公社都要土法上马,大炼钢铁。红星公社党委还明确提出,各大队除留下一名干部在家抓当前工作外,其余干部和全体青壮男劳力,一律投入大炼钢铁。
韩天寿早就想在村里露一手,现在石大夯不在,再没有人管束他了,他可以晃开膀子大干一场了。于是暗暗使劲,决心打好大炼钢铁这一仗。
鲁子凡去地委党校学习了。农工部长杨旭向公社主任郑山河透露,是因他思想太右,在大跃进中掉队了。他很快就会接替老鲁的职务。过了一个星期,县委依然没有提拔他的动静,就觉得可能是有意考验自己一段时间,因而工作不敢有半点松懈。接到县委大炼钢铁的通知后,他跟副书记郭松商量决定,公社大炼钢铁的战场就设在黑龙河大堤上,并立即作了部署。要求各大队连夜回去准备,三天内民工全部进场,在大堤上安营扎寨,干部和民工一律吃在工地,睡在工棚。这样,就在河堤上搭起了一溜窝棚。
成立人民公社后,农村的劳力大军是好组织的。搭个窝棚,安个锅灶,也十分容易。就是盘个土炼铁炉,也不费吹灰之力。本来说煤炭和矿石由县里调运,至今却没有一点儿着落,都在乍撒着手等米下锅。郑山河几次向县里催要,县里答复:“原料就地解决。”郑山河为难了。这里是平原,不是山区。只产五谷杂粮,不产煤炭矿石。他挖空心思也没办法。韩天寿献计说:“郑书记,你咋这么死心眼?”
“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上边不给原料,咱使什么炼钢炼铁?”
“如果咱们收集一些废铁炼钢,岂不比矿石出铁率高?”
韩天寿这么一说,郑山河那木讷的脑袋忽地开了窍。于是立即行动,把各大队主持工作的干部召来,如此这般地布置了一番,回去立即发动社员献废钢废铁。
这里是革命老区,社员们有很高的觉悟。公社号召捐献废钢废铁,都积极响应,把那些破锅破勺破犁铧片子都献了出来。各大队又拉来了一些煤。于是,一座座小高炉在一片爆竹声中点火了。顿时,黑龙河畔红旗招展,浓烟弥漫,鼓风机声和人们嘈杂的喊叫声掺杂在一起,乱乱哄哄。人们在赫赫醒目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誓让钢铁元帅升帐”的大字标语下,来回奔跑。不停地运煤,不停地填料。脸上的黑灰顾不上擦,淌下的汗水尽情地流。土高炉很快出铁了,通红的铁水流出来。人们欢呼跳跃,高呼“三面红旗万岁”,整个工地洋溢着狂欢的激情。
然而,这小高炉炼出的铁特别粗糙,全是毛毛草草的铁疙瘩。人们疑惑地说:“这能用吗?
“管它能用不能用呢,反正炼出钢铁来了。”韩天寿觉得上级任务催得紧,只顾数量,不管质量。谁炼出的铁多,谁就上光荣榜,坐飞机,坐火箭;产量上不去,就骑毛驴,坐牛车,当乌龟,做蜗牛。形势逼人,任务压人。他也不敢怠慢,更不敢偷懒,起早贪黑,加班加点,歇人不歇马,轮着班地连轴转。生产进度也像火箭一样飞上了天……
然而好景不长,县里的煤炭供应不上了。
没煤就不能开火,就炼不出钢铁,就完不成县委交给的任务。韩天寿急得团团转,去找郑山河。郑山河说:“请示过县委了,要我们眼睛向下,自力更生,发动群众,就地解决。”并强调说,“炼钢不能停。如不能如期完成任务,要负政治责任。”
郑山河傻眼了。炼吧,没煤。完不成任务,不仅要挨板子,还可能影响自己提拔。黔驴技穷,一筹莫展。只是阴沉着脸,皱着眉,没完没了地抽烟。
韩天寿安慰他:“郑书记别着急,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会有的。”
“你快说怎么办?”
“用劈材啊!”韩天寿成竹在胸。
郑山河眉头一皱,“用劈柴炼铁?”他想都不敢想。
“不妨试试。”
郑山河感到玄乎,“这得要用多少木头呀!”
韩天寿献计:“郑书记,咱们守着黑龙河,河堤上长着那么多大树。有这么得天独厚的条件,还发什么愁呢!”
树是河堤的天然屏障。栽这些树多么不容易啊!怎么能轻易砍掉呢?还是先发动社员捐献些没用的木材吧。于是,立即召开紧急会议布置。
在那大跃进的年代,令下如山倒。社员们虽然想不通,但一说这是政治任务,人们便没咒念了,只好把家里用不着的木头乖乖地捐献出来。一些老党员、老贫农为了钢铁元帅升帐,甚至把自己准备盖房的木料也献了出来。
郑山河被社员们一心为公的精神感动了。他看着送到工地的一车车上好木材,心里沉甸甸的。这又欠下群众一笔债啊!
有了木材,沉默了两天的工地又活跃起来。一个个土高炉在鼓风机的鼓噪下,发疯地吞噬着一堆堆木材,熊熊燃烧的烈火在无情地烧烤着人们的心。虽然炼出铁来了,但疙里疙瘩。郑山河不禁皱起了眉头,这是铁吗?
郭松说:“原料本来就是铁,炼出来怎能不是铁呢?”
郑山河摇头苦笑笑,没有说什么。
在以木材代替煤炭炼铁的问题上,韩天寿立了一功,受到了县委的表扬,在全县得以推广。他洋洋得意地对郑山河说:“郑书记,只要敢想敢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