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下面我要讨论的,就是当我们把某一固定的道德价值观,亦即现世多数人认为“正确”的道德价值观,引介人文学批评领域时,除了没有标准的困难外,我们还必须面对的一大难题。那就是,艺术性和社会教育性,很有可能互不相容。一个文学作家,可以(或应该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观察与呈现人生。而他所取的观点,除非恰巧符合有利于当代社会福利或社会改革的观点,他根本没有办法兼顾作品艺术性和社会教育性。在这种情形下,作家如果为了迎合大众的期许,硬把社会教育意义灌注入作品内,结果往往是严重破坏作品艺术形式的完整。就以《台北人》为例。上文中,我站在现代一般人的立场,对《台北人》世界的道德价值观,提出了五点责评。让我们假设,这些就是《台北人》的缺失,而白先勇决心改正这些缺失,使这部作品臻于完美。他想,《梁父吟》里的朴公,太迷信,太不面对现实,是今日社会的一个坏榜样,便决定叫他走出“象牙塔”。于是,一日,朴公猛然大悟,撕掉身上的黑缎长袍,熄灭古铜香炉里的龙涎香火,打开自家大门,把历代祖先遗传下来的书画古物一齐拍卖掉,换得一叠钞票,全部分给乡下的穷人。他觉得忽然获得了新生。像这样的故事题材,如果处理得好,表现得法,也有可能写成一篇好小说,虽然必须从头至尾彻底重写,也绝不能留用《梁父吟》之篇名。然而这个“觉悟”了的朴公故事,当我们把《台北人》做为一个整体来了解欣赏时,却成了严重的问题。它整个破坏了这一小说世界的逻辑系统或一致性。而作者是存心把《台北人》当做一个整体形式来创作的。早在小说首页,作者就引录刘禹锡的《乌衣巷》一诗,把《台北人》诸篇之共同主题明白点示出来。单凭这一点示,我们就已可知作者企图把此书题材局限规范于“旧的结束”,不涉及“新的开始”。而“觉悟”的朴公故事,明显的是“新的开始”。这样一篇乐观前进的小说,夹在《台北人》里面,固然很可能鼓舞民心,产生现世多数人认为正当的社会教育作用(也可免被指责“以偏概全”),却大大损坏《台北人》一贯的主题意识和语言气氛,形成艺术形式上一个严重不堪的“缺失”。也许有人会说:那么,把每一篇都改写,改得乐观前进,主题气氛不说统一啦?艺术形式不就完整啦?当然是如此——如果每篇都改得成功的话,可是,那便是完全不同的另一本书,和《台北人》风马牛不相及也。所以,我提出的那五大“责评”,若要说是《台北人》的“缺失”,这样的“缺失”是根本没有办法“改正”的。要“改正”,就必须牺牲艺术形式的完整。很多人说《台北人》太悲观,太消极,只呈现人生凄凉衰亡的一面,未呈现人生快乐健康的一面。岂非以偏概全?人生哪里真是这样的?这些话都对,我也同意,可是这和文学艺术作品的成败,就又扯不上任何关系。比如每日都有黎明和黄昏。一篇小说的背景若是黎明,我们并不要求作者必须同时也写黄昏景色,或另写一篇小说,以黄昏为背景。同样,生和死都是人类必然的现象。一个作家如果选择描述死亡的悲哀,我们又凭什么理由,要求他一定也描述诞生的喜悦?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cnread上一页
返回上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