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里头不曾有半点声响,钱满敲了敲门框,可怜兮兮道:“您也是知道的,若是赊账超过六千两,鼎华居从此都不再招待了。可是满爷我重情重义,依旧替您留着这天字一号房,您是不是该……先……结账啊……”
“哗”地一声,房门开了,九疑满脸杀气,瞪着满爷,恶狠狠道:“满爷——你难道不知道……扰人清梦,那可是个大罪过!死后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下……下……下阿鼻地狱……”满爷彻底结巴了,满爷彻底语无伦次了,他怎么会不知道九姑娘是做什么生意的?
眼见着门前的大佛就要瘫成一坨,九疑鄙夷道:“没人出钱买你的命!姑娘我没银子不出手!你暂时还死不了!”说着掏出一把银票塞到钱满的怀里和那张因了错愕而大张的嘴里。
“拿好了!别来烦姑娘我!”再瞪了钱满一眼,九疑恐吓道:“不然……本姑娘自己出银子买你的命!”
然后……雕花大门“砰”地一声……关了……
赶来的小二见着的是:肥嘟嘟的满爷怀里、嘴里都是银票,呆呆地站在九姑娘的门前,大有九门立雪的阵势。
扯了扯满爷中衣的下摆,小二道:“满爷,还魂啦!”
钱满这才赶紧将嘴里的银票吐出来,合并着怀里的,十分仔细地数了起来。
一遍,两遍,三遍……小二眼见着满爷将银票理了又理、点了又点,却不知究竟是怎么了。难道……九姑娘赖账了?
大着胆子,小二凑上前去,试探着低声问道:“满爷,九姑娘没少您银子吧?”
钱满痴痴地抬起头,一双小小的绿豆眼对上小二的,摇头道:“不……你快去看看天上是不是挂的月亮,满爷我有生之年竟然得见夜里出日头,九姑娘方才多给了我三千四百二十一两银子!”
原来,三年前九疑住进来的时候连一枚铜钱都不会多付,住了许久以后,依旧是如此。九疑平日里阔绰得厉害,吃穿用度皆是要可着最好的东西来,而房钱拖欠得却是越来越厉害,于是钱满就暗自道:要想九姑娘多给一文钱,除非夜里出日头!
方才九疑给他的银票他数了整整四遍,的的确确是货真价实的一万两啊!钱满如今满足了,怀揣着厚厚一沓银票,一边打着瞌睡一边朝后院去了。
小二站在一边看着满爷满脸笑意,脑袋一点一点地下了楼,心肝儿又抖了抖:满爷,您眼睛可得睁着点啊,别一脚踏空了滚下楼去啊!虽然您那浑圆的腰身滚起来甚是利索,可咱鼎华居的楼梯不够结实啊!
06卷土复重来
第二天九疑歇息够了,开了门很是熟悉地吩咐着:“隆李记的小笼包两只,花九娘腌制的小菜一碟,盛芳楼的椰蓉玫瑰露一品。”
小二点着脑袋,正要转身下楼便被一把抓住了,诧异回头,却见九疑笑道:“别忙着跑啊!我话还没说完呢!去把满爷叫来再备早点。”
少顷,满爷摇晃着满身的肥肉,晃晃悠悠地来到九疑面前,笑得一脸谄媚:“九姑娘今日起得真是早啊!不知找小人来所为何事啊?”
欠你银子你就是满爷,给你银子你就是小人!九疑越发的觉得商人是种万分神奇的生物,翻脸比翻账本还快。
收拾了面部的表情,九疑尽量使自己看上去和蔼可亲一些,道:“我隐约记得昨儿晚上一时冲动多给了你一些银票,您看您是还给我呢,还是算作今后的房钱啊?”
其实她笑得尤为虚假,钱满一眼瞧过去却心头便跟二八年华的小姑娘见着如意郎君一般忐忑不安,只不过后者是羞的,他那是吓的。佯作糊涂,钱满挠着前门已有些秃的脑袋道:“九姑娘睡糊涂了吧?您隐约记得……您给小人多少银票啊?”
“呵呵,记账满爷比我要擅长多了吧?还是由满爷自己说比较合适。”她那双黑眼珠就算是眯着也挡不住煞气。
钱满此生除了最恨客人欠账,其次就是恨要自己掏钱,故而打死他也是不可能教他将那已经归为己有的银票双手奉上的,“九姑娘这话说的,鼎华居童叟无欺,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么着吧……您以后三个月结一次账,咱们俩啊都轻松,怎么样?”
九疑看着钱满笑成包子一般的脸,想了想,笑得一脸意味深长。正当钱满以为她快要说不的时候,九疑点了点头,然后十分逍遥地朝后院去了。
约摸是知道钱满和九疑有话要说,小二刻意推迟些回来。九疑等得十分不满,见他提着食盒走过来便骂道:“你最近是腿脚不利索了吗?备个早点还如此磨蹭!”
小二立刻赔笑道:“九姑娘别生气啊,花九娘特地给您备了新做的小菜,故而才等了一会儿。”说着便将食盒打开,将那碟洒了金菊花瓣的小菜端了出来,“您看,与从前不同吧?”
九疑冷哼了一声,拿起银筷夹了一小片放进嘴里,闭了眼细细咀嚼了片刻,脸色总算是缓和了下来。睁开眼瞪了小二一记,九疑道:“看在花九娘的脸面上今日就不为难你了,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下边儿的椰蓉玫瑰露取出来!”
小二扁了扁嘴,又从食盒里捧出一个十分精致的小木盅,“盛芳楼近日换了器具,九姑娘从前惯用的琉璃盅也弃了。”
九疑端详着那盅身上雕的十分生动的玫瑰花,点了点头,道:“陈老板越发的风雅了,玫瑰花盅盛玫瑰露,不错不错。”她如此赞叹不止,小二却是没什么感觉的,不就是个盛东西的盅吗?有什么可讲究的!
看着小二依旧撇着的嘴,九疑的筷子立马毫不客气地抽上了他的手腕,“你这小二,伺候本姑娘都三年了,也不见半点长进。”
指着那小木盅,九疑道:“民以食为天,可吃泔水剩饭也可饱腹,吃山珍海味也未必可长生不老,可为何人还对美味佳肴乐此不疲?”
小二摇头,他那脑袋瓜子怎会明白这种深奥的问题?
九疑心念:“若是要将你说懂了,那我这顿早饭也不用吃了。”故而只深深叹了口气,便继续品自己的椰蓉玫瑰露了。
吃饱了饭,九疑指着桌上的东西道:“给盛芳楼的陈老板带一句话,就说九姑娘对这木盅甚是喜欢,留下了。”说罢,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便出门了。
小二看了看那张票子:“天啊!一段破木头雕的东西值一百两?”
而盛芳楼的陈老板听了小二传的话,点头笑道:“九姑娘果然是识货的人。”
这边九疑出了鼎华居,在安庆路上溜达了一阵子,见着街道上人来人往,车马川流不息,不禁感叹道:“不愧是长安城啊,天子脚下,怎么都比郴州那鬼地方热闹。”
九疑从前住在郴州——一块很是落魄的土地啊!后来她几番辗转,见过了江南的杏花烟雨,见过了大漠的黄沙风狂,却还是挑中了长安这块风水宝地。可不是?人杰地灵,天长日安,富贵繁华,甚妙,最是适合她这等见钱眼开的小人。
怎么说呢?她小时候被折磨得太狠了,骨气啊什么的早没影儿了,能保住自己这条命已是不易,谁还有闲心关照那翰墨诗书之族才有的东西?如今不同了,她生意做多了,名气也大了,金银不绝,傲气渐长,竟稀罕起节操这种虚无缥缈的玩意儿了。
一个很是矮小的男娃娃撞在她身上,手上的一串糖葫芦给弄掉了,哇的一声便哭了,眼泪鼻涕一大把,都蹭到了九疑的前襟上。无奈之下,九疑又是赔不是又是重新买糖葫芦,这才止住了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嚎啕大哭之势。
九疑眼见着那男娃娃重又笑得春光灿烂,还蹦蹦哒哒地跑远了,禁不住道:“看吧,讨他欢心最简单不过,没骨气,舍得银子就好。”
正当她站起身来想要继续走的时候,一位身量高挑的瘦削男子与她擦肩而过,在她耳边细语道:“公子有事找你。”
翩跹的绿衣在这人潮中原该是十分扎眼,那男子的身影却不知为何极其模糊。九疑暗道:“这竹茫公子与我莫不是同道中人?”
身边残留了一缕合欢散加玫瑰精油浸了的沉香木燃烧后的香气,九疑耸耸肩,十分欢快地朝乱怀楼去了。
柳公子有事找她,那便是生意来了,九疑自然欢快。
出来迎她的依旧是红冶,二人入的依旧是昨日的衰败园子。
如今是早晨,可半点生机都不见,沉沉死气扑面而来,比昨日更甚,连抄手游廊两侧挂着的各色灵鸟都不叫唤了。
九疑这次倒不再东张西望了:有些东西,看过一次便再也不想看第二次。
东面小屋里柳陵郁还是坐在紫檀雕螭案底下左边的第一张楠木交椅上,一双修长素手搭在把手上,厚底白缎靴踩着脚踏,与昨日没有半分不同,好似一直坐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过。
不知怎的,九疑觉得古怪极了,在这人面前,时光竟好似倒流了,生生倒退了半日变作昨日的黄昏,窗外的朝阳隐隐的也变作了夕阳的模样。
柳陵郁才不管眼前人在想些什么呢,开口便是:“这次唤九姑娘来是为了买一个人的性命。”
九疑立时来了精神,赶忙问道:“出价几何?”
鄙夷地摇了摇头,柳陵郁心念:果然是个只要银子的贱骨头,连要杀的是谁都不问,满脑子只要银子。也不看九疑,他淡淡吐出三个字:“老价钱。”
侧首想了想,九疑困惑道:“是十万两,还是六万两?”
柳陵郁蹙眉,不单是个贱骨头,还是个呆货!嘴上却还是淡淡道:“十万两。”
九疑的黑眼珠一下子亮了,兴致勃勃问道:“那买谁的命啊?”
“姜知渔。”依旧是三个字,极冷清,从那开合的薄唇里吐出来更见凉薄。
屋内沉寂了,良久,九疑抬眸,看向柳陵郁,肯定道:“太医院提点,正二品。”
“正是!”柳陵郁长眉上挑,有些惊异:难为这人还知道姜知渔是太医院提点。
“这单生意本姑娘不接。”这话九疑说得毫不犹豫,而且斩钉截铁。
“哦?”柳陵郁侧首,九姑娘可否说说缘由?不然……本公子不好对主顾交代啊。”他说着话的时候看向九疑的双眼,于心中暗赞:“好一对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更看不出半点不舍。”
“江湖人管江湖事,庙堂之争与绿林无关,我九疑是杀手,是江湖中人,管不了朝廷的是非。”这番话九疑说得甚是流利,挺直的脊梁配着微昂的头颅,竟生出几许莫名的傲气。
柳陵郁见着她狗腿没节操就嫌弃,但还算愉悦,可一见这人硬气起来便万分的不痛快。昨日才挫了这人的锐气,今日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吗?一张白玉般的脸霎时冷了下来,柳陵郁沉声道:“银子可是不分朝廷和江湖的,九姑娘何必如此拘泥?”
见着那人冷下脸来九疑心下惶惶,在她心里:柳陵郁的眼睛跟梅妆养着的那条竹叶青一样,那是会吐信子的!可脑袋里两个硕大的字晃了晃砸在了她的脑袋上,正是:朝廷。抖了抖小心肝儿,九疑道:“朝廷的那帮大爷我惹不起,我躲还不行吗?”
“呵呵……”看着她那副明明动摇却又嘴硬的模样,柳陵郁高兴了:说到底还不是个贱骨头?“不用怕,出了事乱怀楼替你顶着,本公子接的单子,哪有那么容易就告吹?”
“你替我顶着?”九疑指指柳陵郁,又指指自己,一对黑眼珠瞪得浑圆。
“对,本公子替你顶着。”柳陵郁笑笑,这人真真是个呆货!
九疑左手抱胸,右手支着自己的下巴,喳巴着嘴道:“容我想想,容我想想……”她在柳陵郁跟前来来回回走了不下五十回,依旧在银子与朝廷之间摇摆不定,钱虽好,可得有命花啊!别姜知渔前脚刚死,她九疑就成了通缉犯,那这笔生意就不划算得厉害了!
柳陵郁被她转得头疼,食指按上额角,皱着眉头道:“九姑娘想的时间好似有些太长了吧?”
那声音阴测测的,听得九疑立刻止住了脚步,“柳公子,不是我要犹豫,实在是我没胆子啊!更何况……更何况……”
她支支吾吾地,就是不肯说个清楚,柳陵郁虽是耐心极好,可却不愿在这人身上浪费了精力,“更何况什么?说!”
柳公子怒了,九疑赶紧将滚在舌尖的话吐了出来,劈了啪啦的,速度极快,与点着了的鞭炮有得一拼,“更何况我从来没有冬日里接生意的习惯。”
“哦?”柳陵郁扬眉。
收到柳公子眼里射出的两把飞刀,九疑一缩肩,恬着脸笑道:“我是属蛇的,冬日里可是要冬眠的啊!”
什么东西!柳陵郁愈加嫌弃眼前这费事的呆货,干脆道:“杀了姜知渔,本公子该得的两万两黄金也归你!”
“好!”干净利落。
柳陵郁瞳仁骤缩,可看向九疑却见她满脸笑意,连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按下心头的狐疑,他站起身来,闲闲道:“十万两黄金,那可是个大数目,要拿……恐怕没那么容易。”
九疑立刻收起嘴边挂下来的哈喇子,十分狗腿地候在他身侧,问道:“不知主顾有什么别的要求啊?只要他提出来,我一定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啊!”
柳陵郁出了门,走到园中,在那棵昨天他藏身的梧桐树下站定,仰头道:“姜知渔左右也是个君子,这太医院提点做得还不错,勉强算得清廉称职,那就不用死的太不堪了,让他在百官下朝的时候于玄武门前暴毙吧,脑袋记得割下来,摆在玄武门上就行。”
无端地一阵秋风吹起,几片梧桐叶飘摇而下。
柳陵郁出手,夹住一片放在鼻尖轻嗅了一下,神情淡淡,却在瞬间手腕翻转,梧桐叶飞射而出。
一声寒鸦惨叫,天上掉下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九疑一看正是一只乌鸦:脑袋已是没了,只剩下半段身子,而脖子的断开处,切口整齐,平滑如纸。
“老鸦嘶哑,本公子最讨厌的就是这等不干净的东西!”说罢他挥了挥袖子,不甚在意的模样。而九疑眼前魅影飞闪,红冶悄然出现。
“收拾了,别忘了那片本公子用过的梧桐叶。”一边说着柳陵郁便转身又进了那东面屋子,衣袂翩跹,迤迤然随风而动,好不自在。
九疑看着那只没了头的乌鸦,一阵莫名地恶心感涌上心头,而一把冷清嗓音复又在耳边响起,还是昨日的传音入密,“九姑娘还是赶紧去准备准备吧,本公子喜欢雪,近日天凉,快到长安落雪时,届时本公子请你来我乱怀楼肃杀园赏雪。”
九疑这才知道,这满满死气的园子原来有个很是妥帖恰当的名字:肃杀园。
07血溅玄武门
小二最近累得很,原先九姑娘睡得早起得晚,他在天字一号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