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陵郁见他说不出口,便换了个问题:“你觉得……本公子待九姑娘如何?”
“很好啊!”菊让脱口而出。
“哦?”柳陵郁的兴致来了。
“您为她差点儿掐死兰敞……”菊让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委屈,颇有些为兰敞抱屈的意思。
柳陵郁听着这话不高兴了,喝道:“差点儿坏了本公子的事儿、害了九姑娘的性命,这还能饶了他不成!”要不是兰敞不知变通他也用不着除夕从销魂山庄的祠堂里赶回来!
菊让垂头,良久才憋出一句:“您从来都不打我们……”柳公子治下……从来都是温言细语、循循善诱,动手打人……那是下策之中的最下策。所以……菊让他们从来都没被打过,略微训斥就已是极限了。
“本公子还打不得了?”柳陵郁的嗓音一下子拔高了,那是大大的不悦。
菊让却连连摆手,急道:“公子别误会,菊让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恩?”柳陵郁侧首,下巴的线条顿时冷冽了许多。
“您……您……您从来不屑打我们……可您……您打九姑娘……”菊让真是快被自家公子的眼神给吓死了,好不容易说完了这句话,看见对面人依旧深沉的脸面他都想哭。
柳陵郁却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嘴唇开合竟如同喃喃自语一般道:“是啊……本公子时常打她呢……”说完便低敛了眼睑,默不作声地盯着手里的紫檀木牌子,良久都不再动作。
“公子?”菊让的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他近日时常见着公子发呆,时常见着他出神,而公子的手里一直都捏着那块紫檀木牌子。这种情况他从来都没遇上过,公子是乱怀楼的主心骨,是四公子头顶的一片天,怎么会出现这等失魂落魄的时候?
他这边手足无措,柳陵郁却是摩挲着手中之物,淡淡吩咐道:“让梅妆、兰敞准备准备,明日随本公子去洛阳。”
菊让又糊涂了,好好儿的去什么洛阳啊!公子的身子还没好全,前些日子晚上又出去淋了雨,到现在还烧着呢!菊让今日似乎比平日里要呆滞上许多,柳陵郁的话头转得太快,他跟不上。
柳陵郁却是不管这些的,只继续道:“本公子这一走……许是不再回来了,乱怀楼交给你了,不要让本公子失望。”他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看向菊让,一双细细长长的凤眸褪去了平日里的阴冷深沉变得温柔和煦起来,“红冶一直是在本公子手下的,如今……本公子把她交给你了,你要好生待她……”
“公子……”
止住菊让的话,柳陵郁把他招到自己的身边,示意他坐在床边,“你是本公子最得意的学生,以后心思放得细致些,世风日下,你心性太过温和善良,若想在这乱世全身而退……还需多加磨练……咳咳……”
“菊让知道的……”
“恩,”柳陵郁知他一点就通也不欲多说,只重新提起红冶:“红冶那丫头不是呆,心思比你要深上太多了,你只管好好待她,她心里是有你的,不会不懂你的心意。”这一席话说到最后竟有些像是在诀别,语义越发的意味深长起来,听得人心里头发酸。
菊让不是傻子,洛阳现在是兵慌马乱的地方,再加上黄河的水患……而公子去那里绝不是简简单单的出行,除了要与卜凌飞那人有联系外怕是还要别的事情,如此一来……此时去洛阳,那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柳陵郁还在说着:“销魂山庄的事情你现在也知道了,竹茫不比你,他身上的书生气重,侠气也不轻,丹朱也还是个孩子,这两个也是要你来帮衬的。还有宫里安插的那些眼线,本公子从前就是交给你办的,眼下也到了全全托付到你手里的时候,往后你还是要费心的……”
“公子……快别说了……”菊让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是柳公子养的一条狗,这点他是清楚的,可柳陵郁教了他这么多年,时时事事都体贴着他、为他着想,他听着柳陵郁说这些话难受。“您放心,您交代的、没交代的,菊让都记在心里的,绝不会误了公子的大事……”
“那就好……”柳陵郁也不欲多说,“你退下吧……”
“是。”菊让依言起身,走的时候颇有些恋恋不舍。
梅妆、兰敞二人得知次日要去往洛阳的时候也是极其吃惊的,兰敞是不会多问的,他的任务一向是照料好柳陵郁的身子,其他……除了九姑娘,他什么也不想知道……
而梅妆却是拦住了要回去的菊让,一个劲地问他为什么要自己去。
菊让自己都弄不清楚为什么,也不敢问柳陵郁其中缘由,只得看着梅妆摇头,一脸的为难。
“公子要我去洛阳做什么?”梅妆睁着那双极其漂亮天真的眼睛盯着菊让,非得弄清始末。
“我真不知道啊!你要想知道什么你在去洛阳的路上自己问公子好了,不要再问我了!”这句话菊让已经说了快有一百遍了,可梅妆还是没把横在自己面前的龙雀弄走。
“你肯定知道,快说!公子一走,乱怀楼就全部交到你手里了,你不知道算是怎么回事儿!”梅妆依旧是不依不饶的。他这个人偏执得很,一旦对什么事情上了心,那不弄个一清二楚是绝对不会罢休的。而这种执拗体现在他对萧御伦面容的热爱,还有……对某些事情的好奇心。
菊让拿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要是旁人还好些,可眼前还多了条虎视眈眈的竹叶青,他根本就没得选择,只得叹气道:“屯盐的事儿是你去办的吧?不找你去洛阳还能找谁去?”他现下只能靠乱猜了,病急乱投医那也是投,只盼望梅公子能早些放过他。
梅妆听到菊让的问话倒也消停了,愣愣地看了菊让两眼,这才把龙雀收了回来。他注视着菊让离去时翩飞的金色衣角,心里的不安逐渐扩大……
49夜奔对峙局
夜色正浓,柳陵郁一行人自长安西城门而出,虽是不声不响,却也不紧不慢。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相隔约有一丈远,柳陵郁坐在前面的一辆马车里,怀抱八宝掐丝手炉,神情淡淡,闭目养神。他在想九疑:她在哪里,干了什么,会不会也想着他……
突然,耳侧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柳陵郁猛地睁开眼眸,他正想撩起帘子看向车外,谁知那帘子竟然自己挑开了,闪出一个人影来。
“柳公子别来无恙啊!”九疑攀在车外,一双黑眼睛沉沉如夜色,深不见底。
素来处变不惊的柳陵郁竟被九疑这一看一问弄得措手不及,一时之间唯有默然相对。
“怎么?柳公子歇息得不好……认不出九疑了吗?”九疑戏谑相问,双眸却是依旧深沉。
柳陵郁不说话,抿了抿嘴,又重新半倚着身子闭上了眼睛。
九疑也不恼,翻身入了车内,笑道:“别不好意思啊!九姑娘既然起了执念,那便没有作罢这一说,柳公子可别当那是句玩笑话啊!”
柳陵郁不为所动,只手掌摩挲着八宝掐丝手炉,一派淡然。
若是一般人见着此等情状那便只有悻悻然闭嘴,可九疑是何许人也?怎会如此容易就算了?只见她握住柳陵郁的手腕,一把就将那精巧夺人的手炉抢了过来,一边道:“都盛夏时日了,你也不怕热着!”
这下柳陵郁不能装样了,睁开眼,问道:“你又要如何?”
“不要如何,只想着柳公子此去洛阳,一路孤单,定然是要有个人来给您说笑取乐,九疑便是那人了!”九疑大约是嫌那手炉碍事儿,便把它自帘子那儿扔了出去,接着道:“您以为如何?”
柳陵郁眼瞧着九疑将他怀中物一手掷出,极是不悦,喝道:“你别蹬鼻子上脸!”然后手指指着外头,道:“出去给本公子捡回来!”
九疑两手一摊,无辜道:“这马车可是在朝前走啊!我现在下去也找不着了!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一边还冲柳陵郁眨了眨眼睛,甚是若无其事。
“你——”要是旁人这般做法柳陵郁早就一针出手废了她了,可……这人是九疑,柳陵郁下不去手,只顿在那个“你”字上,愣是说不下去了。
九疑顺势握住他的手,道:“别生气啊!你若是手冷,我替你暖着便是了,何苦气恼?伤了肝脾就不好了!”她还是那副油腔滑调的样子,眼眸也依旧是深深的看不到底,可就是这般模样,戏谑中带着几分认真,雅痞中带着几分沉重,风流中带着几分谨慎,好不动人!
柳陵郁被她那副样子给摄住了,怔怔地看了她一眼,终究还是抽出了自己的手,冷声道:“九姑娘的胆子……越发的大了!”手里残存的温暖若有似无,那一丝丝热气就这么消散在自己的掌心,柳陵郁觉得原本就不暖的手……更冷了,自指尖……蔓延到心尖,怎么止也止不住。
“唉——”九疑失落地叹了一口气,惆怅道:“你可知我近日是怎么过的?”
柳陵郁不看她,根本没有要开口相问的意思。
九疑只得继续道:“要不是红姑娘……我可就死在你的坟前了!”
柳陵郁猛地转过头来,蹙眉问道:“红冶怎么了?”
九疑撇撇嘴,委屈道:“就知道红冶,你也不问一下我怎么样了……”
“九姑娘如今不是安好吗?”柳陵郁白了她一眼。
九疑只得投降,道:“是是是!红姑娘最重要了!亏得她出手替我挡住了丹朱姑娘的暗算,要不然……你等着收我的尸首吧!”
柳陵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没人跟他提起这事儿……若是丹朱那日也去了墓地……事情可就不妙了!
“你怎么了?”九疑见眼前人的眉间皱成一个“川”字不由得好奇起来:还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教柳公子为难呢!
柳陵郁却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轻慢道:“你走吧……本公子不想见到你……”
“这好办!”九疑转过身去,稍后转过头来,笑道:“这下不是九疑了!”
只见她换了一张脸,与先前的那个轮廓深刻的女子判若两人。柳陵郁颇为头疼,出手按了按额角,道:“你究竟要如何?萼绿华已然双手奉上,璧珑琴亦是完璧归赵,你人也毫发无损,本公子还欠你什么?”他都放过她一条性命了,她还想怎样啊!
九疑定定地看着柳陵郁,面上的嬉笑表情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不欠我……是我欠你……”她扯了扯嘴角,好似要扯出一个笑来,却终究是没有成功,“我说过的……你……让我起了执念……我欠你一份情谊,我定然是会还你的……”
“本公子不稀罕!”柳陵郁几乎是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说罢便打算让驱车的停下。
不过……九疑没有让他那么做,而是重新牵住他的手,道:“你还瞒着我一件事儿呢!想那么容易把我给打发走……门儿也没有!”她的拇指和食指圈住的恰好是柳陵郁的脉门,稍一使力……便可取了这人的性命。
柳陵郁冷哼一声,微微斜挑了眉眼看向眼前的女子,冷笑道:“长本事了?竟把暗杀那套伎俩用到本公子的身上了!”
九疑也一样斜挑了眉眼,淡淡道:“兵不厌诈……”她放缓了手上的劲道,动作颇为轻柔,“我只是想陪着你,何苦不给我留一点情面呢?”
这个女子……如今才是她的本来面目……柳陵郁这般想着,面色上的冷意竟然散了三分。心下自嘲了一番,柳陵郁轻轻挣开手臂,道:“九姑娘自便吧……”
“不是九姑娘……是明夷……”九疑如是说着,目光越加的柔和起来。
而柳陵郁却是扭过头去,一指挑开帘子,看向外头向后逝去的景色——明夷?你会后悔的……一旦你明白我瞒着你的是什么……你会后悔莫及的!
他的眼里浮出少许的凄怆,尽管只是一点点若有似无的悲意,可也让九疑的心头一阵刺痛——原来……这个人的眼神……从来就不是冷,而是凉,凄凉到极致便化作一片荒芜……寸草不生……
九疑突然生出一个念想——但愿这人的眼里……能够多出些生气,不再伤心若此。于是……她伸手一够,变出原先那被扔出去的手炉,塞到那人的怀里,道:“别恼了!我这不是给你把它弄回来了?”
戏法柳陵郁也是见过的,他没料到的是九疑也会,脸上顿时带了少许的惊疑。他盯着怀里的手炉打量,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睛,九疑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竟觉得此时的贪欢公子格外可爱,让人特别想让他再高兴一些。
想到这里,九疑弯了弯眼角,手向后一抄,又变出一副棋盘来。
柳陵郁被这人的举动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继续看着,谁知道九疑竟然从帘子外面抓出两罐棋子来。
“既然无聊,不如来一局吧?”九疑不管柳陵郁一脸的诧异,径自提议下棋。
看在她这般费心思讨好他的份儿上,柳陵郁淡淡地笑了笑,抬眸问道:“你会?”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九姑娘也懂手谈?
九疑将手中物摆放好,扬眉反问道:“你该不会真以为我什么都不会吧?”
柳陵郁的唇角勾了勾,拈起一枚白子道:“阿九热衷金石,擅赏古玩,又怎会不通文史风流?”他早就怀疑她了!
九疑点头,得意道:“好说……好说……”语罢,黑子落盘,毫不犹豫。
九疑不似面上那般无用,这点柳陵郁一早就知道的,可直至现在,他才认识到:眼前这个女子……非等闲之辈。
局中黑白两色各自盘桓牵制,一时间竟分不出谁胜谁负,手中的白子已是被摩挲了许久,柳陵郁还是不能干脆下子,他……竟赢不了她!
九疑亦是一脸认真地注视着这一局棋,她紧张啊!与柳公子对弈——这可是一件顶顶要紧的大事儿啊!千万不能再让这人小瞧了去!
一子落下,白子自成一格,黑子似乎……在劫难逃。柳陵郁自认为定能让对面人愁眉深锁,岂料九疑顷刻投子认输,“不玩儿了!脑仁儿疼!”
“还未战到最后,阿九何必认输?”柳陵郁侧首相问,眉眼温和,衬着马车内的灯火,秀丽不似男子。
九疑被他的容色摄住了神魂,哪里还分得出心思考量他的问话?只痴痴看向柳陵郁,道:“真是好看……”
“咳咳……”柳陵郁握拳咳嗽,眼角的飞白深了少许,淡淡的,有些红,好似一抹羞色染上了眉梢,平添三分美艳。
九疑便愈加的痴呆起来,恍恍惚惚竟伸出手来,想要触上对面人的面颊。
柳陵郁就看着那只指节明显的手探过来,他没有躲,只那般静静地看着,忽然就开了口,道:“你会后悔的……”
那手立刻止住了来势,顿在柳陵郁的眼前,九疑则似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