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有了这份觉悟,九姑娘近日格外地深沉抑郁。每日兰敞来为她换药便可瞧见那人脸上高深莫测的冷淡表情,这教兰公子每每都出现自己面前站着的是自家柳公子的错觉。
“我说你能别摆着这张臭脸吗?我是来给你换药的,又不是来杀你的,你老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啊!”心直口快的兰公子再也受不住了,扔下手上的活计便开始发牢骚。
九疑歪头看他,冷哼一声,凉凉道:“给你看。”
“你……”兰公子食指一出,对着九疑的鼻子却是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九疑拍下他的指头,悠哉道:“别这么耐不住性子,动不动就拿根指头对着旁人实在是无礼得厉害,别坏了兰公子的风采。”
兰敞翻了翻白眼儿,不服气地坐下,心头很是不甘。这几日他对着板着脸的九疑已是快疯了,这人不咸不淡的姿态着实能气死人。“不就是逼着你治伤嘛!至于别扭成这样吗?你也太小家子气了吧!”不能捅破窗户纸,兰敞话中有话。
九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口白牙,没好气道:“是啊是啊,本姑娘可不就是小家子气嘛!你家柳公子那般大气不也是只会拿本姑娘的软肋来要挟人吗?也没见他使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啊。”
“公子还不是为你好?”兰敞也学着自家公子那般循循善诱起来。
九疑扭头,不屑与此人说话,心道:“只怕是太为本姑娘好了,受不起啊!”
兰敞一见九疑又摆出那副“本姑娘没空,您请自便”的表情就克制不住怒气,言语也尖酸起来,“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公子那般待你那是你的福气,你有什么资格嫌三嫌四的?没有公子你如今还能四肢俱全?”
“本姑娘是什么东西?本姑娘在他柳陵郁眼里不过是一条狗,是狗不就得爪牙齐全吗?不然……柳公子一关门无狗可放亦或是放狗而不能咬人,那该如何是好?”她几乎是含着几分笑意在说这样的话,一字一句皆是将自己贬低到了尘土里。
兰敞看着九疑这般神态心头不禁一抽一抽地疼,说不清是为什么,只觉得一个人笑着说该哭的话,那般感觉实在是教人心酸得厉害。
九疑瞧着他眉头紧蹙,突然就极想冷笑几声:自己也不过是自家主子的一条狗,有什么资格来怜悯旁人?看来柳公子是把你们这群人给宠坏了,个个都太把自己当人看了!
人不痛快的时候总喜欢让旁人也不痛快。九疑乃是芸芸众生之一,于是刻意刁难起眼前的美人来。她学着柳陵郁的样子勾了勾唇角,继而斜瞥了兰敞一眼,鄙夷道:“你又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不过也是他养的一条狗罢了,还当真以为自己是兰公子了不成?”
兰敞方才还在为她揪心,现下听到如此言辞当真是又惊又怒,却也不好真的拍案而起,谁让九姑娘说得俱是实情?
“难道我不是兰公子吗?还是我担不起这兰公子的名号?”他侧首相问,然后自嘲:“兰公子是柳公子养的一条狗,这事儿举世皆知,不仅如此,梅公子、竹公子、菊公子,甚至红姑娘……都是柳公子养的狗,有些话自己明白便好,似九姑娘这般干脆的说出来……难道就不怕伤了旁人的心吗?”
兰敞素来轻佻直率,如今这等大义凛然之态倒是少见。九疑盯着他愈加紧蹙的眉峰也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但是又拉不下脸来赔不是,只得甩了甩脑袋,两手挠头,抓狂道:“你们都是这副阴阳怪气的嘴脸,本姑娘在这儿待久了也染上这毛病不行吗?你跟我这个病人教什么真?”
她将自己的头发挠得跟个稻草窝似的,兰敞本还有些恼怒,如今看了只想笑,又看到她那一脸烦躁的表情,终是忍不住,“哈哈哈,你也算是个十成十的怪胎,真真是吃硬不吃软,随便装个刻薄样就能教你低头,可一旦对你温言细语你就拿乔,也难怪公子喜欢逼你。”
九疑困惑。
“他好生劝着你治伤你偏不肯,待他拿筹码来压你你便从了,真是有意思。”说完他又笑起来。
青衣的美人气韵天成,就算是笑得前仰后合也无损其清丽。
不过九疑却是没了闲心来细细鉴赏,她低了头若有所思,待到兰敞的笑声止住她便指着自己的鼻尖儿,问道:“逼我当真就那般痛快?”
兰敞看她一脸认真,才止住笑又忍不住了,“从前约摸也没人敢逼你这人,没人不怕死嘛!可公子是谁?岂会怕你那几招夺命刀剑?你是不知道自己倔起来的样子,一声不吭地僵着,明明该是桀骜不驯的态度,你做来偏生就是隐忍到极致的委屈样儿,活像个小媳妇,让人看了就觉得不把你这人逼得掉眼泪实在是对不起自己。”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好似想起了什么似的,撇了撇嘴,问道:“你是不是吃定了公子不会杀你才那般硬气的啊?照着你那平日的性子,就算没有狗腿地跑前跑后也不该这般跟公子叫板啊。”
九疑不语。
“你知不知道你说不治的时候我那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啊?生怕公子一怒之下就掐死你这个不识时务的,要知道这乱怀楼里还没人敢跟公子说个不字!”这些日子兰敞和九疑混熟了,说话也越发地随便起来,这会儿说着说着倒变成侃大山了,真是越扯越远。
“这不是有了吗……”九疑闷闷道。
兰敞知她心思,哥俩儿好地拍拍她的肩,道:“你总是这般敬酒不吃吃罚酒,真要是把公子惹恼了,那可不是吃一点皮肉之苦就能作罢的,为了你自己的小命,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兰敞收拾东西走后,九疑坐在桌边,心里念叨着“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七个字,喃喃道:“九疑酒量不好啊!可不得准备准备?”
她还没想好,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撞到人家刀刃上任人宰割呢?
柳陵郁这厢还在肃杀园,他并未出远门。
外头“天子无道,天降灾祸”的谣言愈演愈烈,大理寺、刑部断案的进度依旧停滞。
屯盐、藏铁之类的事情已经交给旁人去做了,所有的事情都照着他安排的步骤进行,他所要关心的无非是销魂山庄的动静而已。
不过这些日子他也不想去那处地方,你若要问为何,原因自是出在柳公子心情不好上。
二月都快过去了,长安还是阴雨绵绵,这于柳公子的生意来说自然是好到不能再好的好事,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
柳陵郁是讨厌阴天的,虽然他也不喜欢艳阳高照,但是相较于阴霾的天气,响晴似乎能教他这种畏寒的人舒服一点儿,至少……手里不似原来那般冷。
要是只有天气这一条,柳陵郁也不至于心情十分不好,毕竟天有阴晴这是谁也拦不住的。最重要的是:九姑娘到现在还在跟他闹别扭!
柳陵郁十分清楚一点:照着九姑娘的体质,那点儿伤早该好全了。而现在呢?那人明明什么不妥都没有,却偏要装成一副病怏怏的模样。他知道她不愿意去销魂山庄,但是现在已经由不得她了!事情都到这个份儿上她还在装傻充愣……实在是不像话!
柳陵郁知道她把兰敞熬的药倒去园子里浇花了,也知道她在兰敞换药走了以后自己拆了纱布把药粉洗了,但他想不通九疑究竟作何打算。
在柳陵郁心里,九疑这个人的心思已经不能按常理来推断了。照着旁人,若是知道自己身怀如此深仇大恨不是该立刻不顾生死赶去将销魂山庄翻个遍吗?为何这人偏要拖拖拉拉?生怕旁人不知道她贪财怕死吗?
自从柳陵郁逼九疑就范以来,九疑也就是剖肌续脉的时候梗着脖子,他给她包扎的时候,她还不是笑得虚伪至极的同时还不断道谢?柳陵郁彻底看不清这人了:这算什么?难道九疑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证明他屡次费尽心思逼迫的人实则是个十成十的贱骨头?
每每想到九疑那一身难得一见的骨气,柳陵郁的心里都不是滋味,但他又不能不承认自己越发地喜欢逼迫那人了。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喜欢为难此人,以致于如今以此为乐。
不仅如此,他现在陷入了一个怪圈,那便是:他成功地为难了某人,继而他又觉得自己十分无谓,故而他总会暗自道:“你跟这下贱东西教什么真?无非是自降身份罢了!何苦呢?”
每每如此,他又会想到九疑温孤氏遗脉的事实,继而他又会变得极其不屑:“真真是败坏了温孤家的门风,一个呆货怎配得上那般尊贵的血脉!”
至于再思及九疑药人的功用,柳陵郁就越发地觉得自己在此人身上花费的功夫精力实在有些过了。他大可不必如此,一个药人而已,再怎样血脉尊贵也逃不过一死的命运,他留着这人不过是要物尽其用而已,根本无需费心。
可就算是养着一条狗,柳陵郁也要养好这条狗,就好像像对待四君子和红冶那样,悉心教导,耐心指点。如此他又觉得自己待九疑有些苛责了,不如原先那般有定力:不过是一时没制住这人活络隐晦的心思而已,有什么可纠结的呢?
更何况……有些事情……本来是没什么深意的,想多了反而容易生出些旁的意思。照着九疑的想法便是:你一个凡人何苦要活得如此清楚明白?难得糊涂才是福啊!
然……柳陵郁偏生就是喜欢事事清楚明白,自己的心思也不例外。他算计着天灾,算计着人祸,他不能容忍他设的这个局里有半点不清不楚,也就是因了这点执念,九疑在他心里生了根,即将疯长,就是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
32被逼上梁山
柳陵郁这人除了长得好之外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聪明了,聪明人和庸人不太一样,庸人爱自扰,聪明人喜欢扰人,但当他扰的人不受他的扰时,他也不会苦恼很久。正如九姑娘的事情,柳陵郁想了几日便通透了,于是又耐下心来给那人配解药。
他倒不是承认自己喜爱为难逼迫九疑,更不是承认自己对九疑有什么执念,而是自以为找到了对付此人的最佳方法。柳陵郁是什么人?他那记性远非旁人可比,三下两下一回忆,九姑娘的性子便完完全全地暴露在眼前,要揉要搓还不是看他高兴?
如今他打定的主意便是:管她九疑耍什么赖、闹什么别扭都不去理会,只配了解药让她服下再送她去销魂山庄便好。九姑娘此人看似识时务,实则倔强得厉害,你也只有不去搭理她,她才会消停。
柳陵郁这般想着,越发地觉得自己是对的,快快把人打发出去,等她一回来就杀了她解毒,如此一来不仅物尽其用,还了了一桩心事,有何不可?故而,他配置解药的过程也就越发的迅速起来。
兰敞的医术虽好,可那铁定是不如教他的柳公子的。柳陵郁亲自出马,想着必然会药到病除。可……谁知道今日他才让兰敞将解药送到关春院里,九姑娘便不好了:一颗丹药服下,某人两眼一翻,晕了……
兰敞急急跑来通报,气喘如牛。
柳陵郁看着兰公子心急如焚的样子就不太高兴,他一向不喜欢旁人失了礼数,抿了一口茶,他教训道:“真真是几日不教就忘了规矩,如今这等慌乱无措的模样哪里像我乱怀楼的兰公子?”
垂头又喘了一大口气,兰敞也管不了那么多,径直开口道:“九姑娘晕了!”待到他再抬眼,面前的楠木交椅上什么都没有:柳公子已然是不见了。
柳公子去哪儿了?这自然是不消说的,关春院里九疑正和他大眼瞪小眼儿呢!
“你不是晕了吗?”素来冷冷清清、云淡风轻的柳公子如今也不淡定了,站在九姑娘床前紧蹙着眉头,看着躺着的那人眼神活像见了鬼似的。
“刚才晕了,现在醒了。”九疑一脸茫然地回话,十分淡定。
猛地,柳陵郁就觉得自己太阳穴在突突地直跳,半眯了眼睛,他沉声道:“九姑娘这玩笑可是开得太没必要了……”
尽管那细细长长的凤眼是半眯着的,可九疑还是极其明确地接收到了来自那里的两记眼刀,似乎哆嗦了一下,但至于究竟有没有哆嗦她自己也不知道……九疑依旧是一脸茫然,并不十分淡定道:“柳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九疑什么时候开玩笑了?”
柳陵郁看着眼前人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继而又装得十分可怜地询问他“何出此言”,他本已在突突直跳太阳穴跳得更厉害了:装,装,装!本公子几日不搭理你你就皮痒了不成,还唱出这一回戏来引自己出面!
“本公子亲自配置的解药,能让你就这么晕过去?你当本公子是街上卖狗皮膏药的郎中吗?还是……九姑娘近日不见本公子,有些想念,这才刻意玩儿出点花样来?”他原本冷清的嗓音如今被压抑得十分深沉,阴测测的,有些赫人。
九疑见他如是赶紧抱住被子,做了个极有防范意味的动作。柳陵郁见她屈膝将自己抱成一团当场就翻脸了:一把扯下她手里攥着的被角,他拎着她就进了床右侧的暗室。
九疑的身量对于女子来说是十分的高,就是站在体态修长的柳陵郁跟前也不过就差了一两寸。她也不是瘦骨嶙峋的那种体态,看上去虽然棱角分明,实则肌理结实、骨肉匀亭。这样的九姑娘十分的不轻盈,九疑敢肯定自己比病怏怏的瘦美人柳陵郁要重得多。
即使如此,柳陵郁单手一拎就将她提了起来,似是毫不费力便将她揪到了暗室内,这让九疑有些怀疑:柳公子究竟是真的体弱多病,还是刻意而为?但她也没空多想了,柳陵郁拿着一卷长鞭就站在自己跟前,那阵势似乎是要抽她个百十来下。
打人?
九疑一开始没明白过来,下一秒呼啸而至的劲风让她立马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真的是打人!而且还是打的她!
这下她可顾不得自己方才装晕扮弱的事情了,蹭地跳远了去,堪堪避过一鞭。
柳陵郁看她逃得飞快,冷哼了一声,“现下不装病了?看来九姑娘的身子是好得很啊!难为本公子还日日为你揪心,夜夜为你费神啊!”说着,下一鞭乘势而来。
九疑就地一滚,慌忙躲过鞭头,一鞭讨饶道:“柳公子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
“混账东西!”柳陵郁才不管她装得如何可怜兮兮呢,他被这人的无厘头弄得都快气死了,亏他方才还担心这人一个不好死过去,原来是故意的!“你长胆子了!竟敢玩儿本公子!说,骗本公子至此究竟想干什么!”
第三鞭九疑没躲过,不是她不够快,而是柳陵郁的鞭子实在是落得角度刁钻,她避无可避。柳陵郁还是站在那处,连一寸地方都未曾挪动,就那么轻轻巧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