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番话说得大家动容,工人愤恨。徐义德坐在她斜对面稳稳不动,面部没有一点表情,叫你摸不透他心里在想啥。
等了半晌,他不慌不忙地说:
“秦妈妈,有话慢慢讲,不要生气!”
“我一想起汤阿英还躺在床上,心里不由地就要生气!”
“提起汤阿英,我心里也很难过,哪个子女死了不伤心的?”徐义德暗中窥视了一下坐在上面的余静,她默默地在听大家说话,两道眉毛有点皱起,因为汤阿英丧子悲哀。汤阿英这件事哄动了全厂,在工人当中引起普遍的不满。秦妈妈这番话是有代表性的。他不能承担这个责任,但没法一句话推得干干净净。他脑筋一动,想出了一个主意,慢腾腾地说,“讲起早产来,原因也很复杂。我虽然不是妇科大夫,倒也听人家说过,有些产妇行动不小心,搬运了笨重东西,或者摔了一跤,都容易早产;也有些产妇不会保养,也容易早产……”
陶阿毛瞪着两只眼睛,像是两个小灯笼似的对着徐义德:
“照你这么说,汤阿英早产和厂里生活难做没有一点关系吗?”
徐义德没有正面回答他,反问道:
“我们厂里的孕妇也不只汤阿英一个,为啥别人不早产呢?”
徐义德冷笑了一声,他很高兴把汤阿英早产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各人的情况不同。汤阿英头胎没早产,为啥这次早产?”
秦妈妈反问道。
“汤阿英一个人早产还不够,要所有的孕妇都早产吗?你们资本家没有一个有良心的……”陶阿毛信口骂了徐义德一句。
徐义德并不生气,奸笑了一声,说:
“骂人不能解决问题,我晓得工人是很讲道理的……”
钟珮文见陶阿毛给徐义德顶得无话可说,从旁帮助道:
“你说我们工人不讲道理吗?”
徐义德对钟珮文放下了笑脸,连忙声辩: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汤阿英早产,谁都说和我们厂里生活难做有关系。别的车间也有人早产的,都是因为生活难做,累的。”秦妈妈理直气壮地补充说。
“是呀,总经理不要推卸责任。”陶阿毛听了秦妈妈的补充说明,别的车间也有早产的,他的声音高了。
“为啥有的孕妇不早产呢?”徐义德还不让步。
“别忙,还没到辰光。”秦妈妈顶了他一句。
“那我们等着看吧,这桩事体大家谈谈。”
余静见徐义德态度强硬,连汤阿英早产也不承认和生活难做有关,同时还想转移会议中心议题,分散大家的注意力,不能让他溜过去。她连忙说:
“汤阿英早产,肯定是因为生活难做,累的,这是铁的事实。医务所可以证明,用不着讨论。我们还是集中研究生活难做的问题吧,工会方面认为是原棉问题。”
郭鹏听到余静又提到原棉问题,马上把脸转对着窗户,凝视着矗立在天空中的高大的烟囱。徐总经理很镇静,避开余静的眼光,暗暗用眼睛向坐在他斜对面的梅厂长示意:要他回答余静所提的问题。
梅厂长轻轻点了一下头:暗示总经理他准备发言。但他并没有马上讲,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条,显出很忧愁的神情,慢吞吞地说:
“这个问题么,总经理早就注意到了。最近生产出来的成品的确很差,影响到我们沪江纱厂在市场上的信用。总经理好几次找我谈话,质问我为啥成品这样差?我想了很久很久,这里一定有问题,正要找工会商量商量,今天余静同志提出来,我想,这是非常之好的。我对这个问题倒有另外一个看法……”
赵得宝听到这里,他有点生气:明明是原棉问题,你还有另外一个看法,想耍啥花枪。他的左手托着自己的下巴,聚精会神地盯着梅厂长。
梅厂长见他的神情有异,装着没有看见,但是口吻却已经缓和多了:
“我这个看法对不对,大家可以研究,特别希望工会同志多多指教。”他望了余静一眼,然后说,“我认为主要是机器问题,我们厂里很久没有大修了,保全部没有仔细检查,影响了生产,生活难做,质量就差了。”
陶阿毛一听到保全部三个字,根根神经都紧张起来了。他以为梅厂长知道粗纱间吴二嫂那排车是他平的,但想起这件事只有他知道,保全部的工人虽然也知道这排车是他平的,平的怎么样,除了他以外,却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啊!他感到自己的脸上热辣辣的,努力保持住镇静,诧异地质问道:
“梅厂长,你这话是啥意思?”
梅厂长也很诧异:
“我的话说的很清楚,主要是机器问题。”
“机器问题?”陶阿毛神经稍为松弛了一些,知道梅厂长指的是整个机器问题,而不是粗纱间吴二嫂那排车,但他的口气并没有因此缓和,“机器问题,你哪能晓得机器有问题?”
“对呀,请梅厂长给我们说说,”赵得宝赞赏陶阿毛的口才,问题抓的对。
梅厂长也不含糊,反问道:
“机器如果没有毛病,那为啥纺出这样坏的纱来呢?”
“纱是用棉花纺的,啥花衣纺啥纱,余静同志说的对,毛病出在原棉上,主要是原棉有问题。”秦妈妈紧紧抓住问题不放。
梅厂长一听到原棉心里便有点紧张,但是他脸上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反而笑了笑,说:
“阿毛,你在保全部工作,不要护短。刚才我说了,我们厂里的机器很久没有大修了,你哪能保证机器没有毛病呢?”
“你说,哪部车子有毛病?我们一道去看。这一阵子我们保全部忙得真是连放屁的工夫也没有。你不能冤枉我们。”陶阿毛站起来,气势汹汹地指着梅厂长的鼻子说,同时向工人们望了一眼,表示他对资本家一步不让。
梅厂长稳稳坐在那里不动。
“坐下来,慢慢研究。”
赵得宝站起来反驳梅厂长:
“你这个意见不对,早两天余静同志和我到车间去看过了,保全部也检查过了,车子一般都很好,没有啥毛病。”
梅厂长怀疑地问:
“那么是——是啥呢?”接着他回答了自己,“当然不是每部车子都有毛病,我是说,有些机器应该检修,那不更好吗?有些车子是有毛病的。同时最近车间清洁卫生工作做的不好,自然影响质量。是啵,郭鹏?”
郭鹏正望着高大烟囱里冒出一股一股的黑烟,在冬末的潮湿的海风中袅袅地飘动着,黑烟越冒越多,越飘越远,像是一大行黑黑的乌云横亘在蔚蓝的天空,缓慢地移动着。他听到梅厂长叫他,吓了一跳,也没听清楚梅厂长说的是啥,只听到最后那句,“是啵,郭鹏?”他慌忙地应道:
“是的,是的。”
梅厂长很得意,他的意见得到郭鹏的支持,马上口吻转硬:
“工务主任的话大概不会错吧?余静同志。”
“重要的是事实。最近车间的清洁卫生工作并不错,就是个别车间清洁卫生工作稍为差一点,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影响。”
“那倒不一定,清洁卫生工作的影响很大的,不信,问问我们的韩工程师。”
韩云程一直没有吭气。他本来不想参加今天的劳资协商会议的,梅厂长要拉他来,他拒绝了。徐总经理给他打了电话,他不好再拒绝。他料到出席今天的会议,他的地位是很尴尬的。他发言左右为难。从会议一开始,他的右手就拿着面前的一个茶杯。茶杯上写着一个罗马字:13。他认为这是不祥之兆。他有意把这个数目字转过去,一会转回来,13这两个字又在他眼前出现了。就如同这13两个字不可避免一样,尴尬的局面也在他面前出现了。他不准备多说话,但现在不能不说话了:
“清洁卫生工作是有一定的影响,……”
徐总经理趁着这有利的机会发言了:
“最近我听到他们的报告,车间的清洁卫生工作确实太差了,这说明工人同志的劳动态度不好,缺勤率达到百分之三十五以上。这一点,希望工会方面要多多考虑。”
“清洁卫生工作啥地方太差?劳动态度哪能不好?谁给你送的报告。给你报告的人到车间去看过没有?你亲自到车间里看过一眼没有?”
这一连串的问题像是一发又一发的炮弹似的,每一粒炮弹都打中目标,叫徐义德既难于躲开,又没法隐藏。老奸巨猾的徐义德给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目瞪口呆,心中忍不住有点发慌,并没有啥人给他正式送过报告,更没有人说工人清洁卫生工作太差和劳动态度不好。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本想把这些事说得凿确有据,才说“听到他们的报告”,特地用了“他们”两个字而不用“他”,一方面说明不止一个人的报告,另一方面也避免把送报告的责任放在一个人的肩胛上,不料却问他是谁送的,这就使他左右为难了,不说出来,不好;说出来,更不好;因为没人正式给他送报告,临时推在别人身上,万一对不上口,不是更加被动丢丑吗?他冲着讲话的声音方向歪过头去,装出仔细听取发言的内容,他的阅历很深老于世故的眼光透露出内心的秘密:看看究竟是谁在向他这样有力地进攻,企图发现对方致命的弱点,好紧紧抓住,猛烈地还击过去。
他看见站在会议桌左边墙角落里发言的是一位三十上下的青年女工,中等身材,一绺乌而发亮的头发从左边额角披下,显得鸭蛋型面孔有点发青,虽不消瘦,却十分俊秀;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闪闪发光,仿佛能洞察一切事物。她身上穿了一件布满暗红小点的淡墨色的对襟夹袄,像是夜晚的天空闪烁着晶莹的繁星点点;下边穿的是一条铁灰色的细布长裤,打扮得朴素大方,整洁和谐。他没想到厂里有这样令人喜爱的青年女工,听她讲的话那么锋利,咄咄逼人,使他暗暗吃惊。他给那美丽的秀色吸引住了,竟然忘记立刻回答她的质问。余静的声音唤起他的注意:
“汤阿英问的对,你为啥不回答呀?”
“我在注意听,”徐义德警觉自己有点失态,立即用右手放在右边耳朵背后,仿佛真的在注意听汤阿英发言。余静说她躺在床上,有病都来开会,说明今天局面是紧张而又严重。他喘了口气,放松一下紧张的情绪,微笑地说,“不晓得她说完了没有。”
“你先回答了再说。”汤阿英不让徐义德有喘息的机会,愤懑地瞪了他一眼。昨天秦妈妈到草棚棚去,告诉她今天下午两点开劳资协商会议,她是劳方代表中的一位,但见她的身体还没有复原,劝她不要参加,她向余静请个假就行了。她想参加,经不住秦妈妈再三苦劝,说她注意身子要紧,有她和余静、赵得宝、钟珮文许多人参加就行了,有啥事体,以后再参加好了。她不好固执自己的意见,同时身子发软,有气无力,头还时不时发晕,只好勉强同意了,但她留了个尾巴:看看明天的身子再说,要是有精神,很想去听听。秦妈妈料想一夜工夫身子不会复原,见她对厂里工作这样关心又这样热情,也不便多说了。当天睡的很好,第二天一起来就精神抖擞,准备参加会议。奶奶劝她还是在家里多休息几天,别急着到厂里去开会,等身子好了再参加也不迟。她说这次会议特别重要,关系全厂的大事,关系国家生产的大事,受了工人的委托,当选了代表,哪能不去呢?个人身体事小,生产事大,她不能不去。奶奶不了解厂里劳资协商会议的情形,说不过她,也说服不了她,退了一步,要求她早点吃午饭,困一觉再去。她理会奶奶的体贴心情,不好再不满足老人的希望。她草草吃了午饭,便躺下休息了。奶奶曾经答应一点钟叫醒她,看她睡得香甜,有意没有唤醒她,等她自己醒来,时钟的指针已指到两点了。她匆匆收拾一下,跨出大门,加快步伐,一个劲向厂里赶去。等她跨进会议室,屋子里坐得满满是人,会议已经进行一段时间了。她没有声张,在靠墙角落里的一张靠背椅子上坐了下来。她虽然没有引起坐在长方形的会议桌子四周的人注意,但是细心的余静早已看见了,她没有啧声,料想像汤阿英这样对工作积极认真负责的女工,一听到厂里开劳资协商会议,肯定是在家里坐不住的。秦妈妈虽说代她请了假,但是汤阿英终于到来,并不使她感到意外。徐义德和梅佐贤这些狡猾的狐狸在会上大耍花招,她心中十分气愤,努力按捺下内心的激动,耐心地让徐义德他们暴露,必要时才狠狠揭露。汤阿英刚才的质问非常有力,而且击中要害,叫徐义德躲闪不及。余静像是领导一支劲旅在进行艰苦的战斗,忽然增加汤阿英这支坚强的生力军,感到无比的欢欣。
徐义德没想到小小女工汤阿英讲话这么短而有力,使人无懈可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黄的烟盒,抽出一支带过滤嘴的中华牌的香烟,打着打火机,点燃了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徐徐吐出,一团一团淡青色的烟圈在空中轻轻浮散,慢慢消逝。他对着消散的烟圈凝神思索,怎样回击汤阿英的进攻。
“你是抽烟,还是开会?”秦妈妈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当然是开会。”
“怎么不回答汤阿英的问题呀?”
“当然要回答,”徐义德慢条斯理地说,“我自己虽然没到车间里去看,但是有人看见了,车面上花衣很多,不能说清洁卫生工作没有问题……”徐义德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想看看会议的风向。
“车面上的花衣为啥多?”汤阿英一步不让,说,“不能单看车间飞花多,要说出原因来。”
梅佐贤见徐总经理给汤阿英一再追问,紧紧抓住不放,感到他有责任帮徐总经理一手,这正是他给徐总经理效劳的时机,也是他大显身手的场所,他接上去说:
“工人的工作法不对头,飞花才多,车面上的花衣自然就多了。”
“我们厂里都是根据郝建秀工作法走巡回,这是最先进的工作法,你却说我们工作法不对头,你倒说说,工作法啥地方不对头!”
“这个,”梅佐贤从来不懂得纺纱,也根本不了解郝建秀工作法,他这个厂长没法具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