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没想。”
“不管你想不想,过两天,我再请他到家里来吃饭。这趟请他吃晚饭,晚上大概不会有人来打搅的。”
“你再请他吃饭,我可不参加了。”
“天天见面的熟人,还不好意思吗?你不参加,我请秦妈妈找他当面谈一次。”
“不,这桩事体,等等再说,我要抓一抓厂里的工作。”
“还是早点定了,了却我一桩心事。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体啊!”
“过渡时期总路线,对私营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才是大事体哩!等这些大事体办了,再考虑个人的事体也不迟。我刚才在床上睡不着,想的就是这桩大事体。”
“哦。那就听你的吧。”
她们母女两人的声音低了。半晌,余妈妈发出舒适的鼾声,余静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清早,余静赶到厂里,在工会的办公室里碰到赵得宝,她把昨天杨健讲的情形扼要说了一遍,焦急地征求他的意见:
“我们怎么加强这方面的工作呢?”
“我们过去和他们接触不够,只是谈生产谈工作才和他们见面。他们不找我们,我们一般也不找徐义德,有事总找酸辣汤打交道,这样就很难了解徐义德他们。”
“你说的对,首先要多接触,才能了解徐义德他们的思想情况,掌握他们动向,进行针对性的工作,我们和梅佐贤打交道多一些,也只是谈生产说工作,很少和他交谈别的问题。”
“最近找他们两人谈谈,好啵?”
“我昨天也这么想。”
“谈啥?”
“谈过渡时期总路线,对私营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这是大题目呀!”
“徐义德参加市里的总路线传达学习,市委统战部直接抓这桩事,陈市长都亲自出马了,我们怎么谈呢?”赵得宝也认为谈过渡时期总路线是个好题目,不过市里已经谈了,在基层里有啥好谈。
“大的方面市里谈了,小的方面一定还有问题;先一般谈谈,然后进一步了解徐义德他们有啥思想顾虑。”
“今天我约徐义德谈谈?”
“你先找梅佐贤,问他徐义德今天来不来,要是来的话,就今天约个时间谈谈。如果今天徐义德没有时间来,改在明天谈也可以。”
“我现在就去。”赵得宝站了起来,匆匆走出去,到了厂长办公室,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原来梅佐贤还没有到厂里来哩。赵得宝失望地又回到工会办公室。
梅佐贤到沪江纱厂总管理处去了,坐在徐义德对面,小声地向徐义德报告最近和陶阿毛见面的情况:
“……他说,工人当中都传达了过渡时期总路线,分组学习,大家热烈拥护,没有一个不赞成的。”
“改造私营工商业,改造资本家,他们当然拥护。工人当中有啥不同的意见?”
“这方面,我正要谈到。工人当中意见纷纷,有的赞成国家资本主义,但不赞成低级和中级形式,希望直接公私合营,有的嫌公私合营太麻烦,拖拖拉拉,不如干脆没收,简单明了。”
“大多数人的意见呢?”徐义德听到“没收”这个字,根根神经都紧张起来,他猜疑市里传达过渡时期总路线,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是表面文章,在基层发动工人讨论,要求没收私营工商业,才是中共方面真正意图。继而一想,上海工商界上层代表人物史步云、马慕韩他们在北京亲自听到毛主席和中共中央首长谈的,又不完全像表面文章,难道关于过渡时期总路线,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在基层传达的内容,和市里不一样吗?根据他过去的经验判断,这是不可能的,而且从来也没发生过这样的事。那么,工人提出“没收”是啥意思呢?他狐疑不决,摸不透中共的底。他要了解一下,究竟是多数人主张没收,还是少数人的意见。
“多数人赞成党提出来的公私合营。”
徐义德松了一口气,但是还不放心:
“经过小组讨论,这些不同的意见,怎么解决呢?”
“现在还没有解决。”
“这是个大问题,关系我们的利益,关系我们的前途,关系我们的命运,越早解决越好。”
“他说余静去向区委请示,要请区委派负责同志来厂里做解答报告。”
“澄清思想,解决问题,十分重要,非常迫切!”
“是呀!”
“陶阿毛还谈了啥?”
“他说,看上去,共产党真的要共产了,不管是公私合营也好,没收也好,只是时间迟早不同,总之,都要共产的。”“公私合营比没收好,迟共产比早共产好,这样有个准备。
否则,现在没收,就措手不及了。”
“他和你的意见不谋而合。他说越迟越好,就算公私合营吧,党和政府强调自愿,资本家不申请合营,政府也不能强迫。能够争取企业存在自家手里多点时间,对自家有好处,可以自由支配。”
“我也是这个主意。”
“他还说,总经理抽取垫款完全应该的,就是抽调厂里的资金也不是不可以,趁现在还是私营的辰光,多保有一些财产,也给自己留条后路,等到公私合营,公方代表一进厂,啥也动不得了。……”
徐义德听到这里,暗自吃了一惊,仿佛隐私突然被人发觉,自己最近考虑的一些措施,竟然陶阿毛也想到了,只是抢购生活资料的事,陶阿毛没有提起,厂里也没人晓得,他认为他和家里人这回做得秘密,没有一个人泄漏出去,心里稍为安定一些。他对梅佐贤不置可否地“哦”了两声。梅佐贤见他没有吭声,莫测高深,不了解他是赞成还是反对陶阿毛这些意见,就没有往下说。
徐义德完全懂得陶阿毛的用意,他原来也是这个打算,但他比陶阿毛高明,表面坚决拥护过渡时期总路线,积极创造条件,准备接受社会主义改造,暗骨子里把准备时间拉得长长的,不到迫不得已,决不自愿申请。另一方面,他想摸党和政府的底盘,市委统战部的首长守口如瓶,一点也不泄漏,政府工作人员则避而不谈,叫你摸不着,猜不透。他从梅佐贤报告和陶阿毛见面的情况,想到厂里党总支部和工会,也许听到一些风声,和余静、赵得宝他们接触接触,也许可以摸到党和政府的底盘,至少可以观察出风向,看出一点气候变化的迹象。如果党和政府看中沪江的设备和资产,该申请而不申请,“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也是不利的。何况早知道党和政府的底盘,自己也好有所准备,他说:
“公私合营的事,也不能完全按照我们的如意算盘打,能迟点合营,当然很好;万一党和政府希望棉纺业,特别是沪江,先走一步,我们落后了也不好,阿毛只看到推迟的一面,没看到形势发展,也有不能推迟的一面。”
“对极了!总经理看的全面,想的周密,考虑的深远。这是大事体,确实需要从各方面来看,不是简单推迟的问题。”梅佐贤迎合徐义德的心意说,但看不出总经理的具体计划,他没有讲下去,先看总经理的打算再说。
“我们要摸清党和政府的底盘,就好办了。”
党和政府的底盘徐义德没有摸到,但是徐义德的底盘梅佐贤摸到了。他对徐义德说:
“这才是关键问题。党和政府要沪江办的事,我们只好遵命,违抗不得。党和政府的底盘摸不清楚,下不了决心。总经理高见!”
“最近在市里开会,我在统战部和政府首长面前,谈话的辰光,有意向公私合营问题上扯,可是他们不动声色,滴水不漏,叫你摸不清他们的底盘。”
“是呀,他们的底盘,很难摸到。”
“我想找余静、赵得宝他们谈谈,可能摸到一点气候,看出一些风向。”
“基层干部的嘴比较松点。”
“摸到一些底盘就好办了。”
梅佐贤连忙改口,说:
“只要总经理亲自出马,啥人的底盘都可以摸到。”
“那也不见得。”
“总经理太谦虚了!我了解,本事越大的人越是谦虚。”
徐义德没理会梅佐贤的奉承,他焦急地想早一点了解党和政府的意图,他看了一下写字台上的欧米茄小闹钟,正好十一点,上午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便说:
“你现在到厂里去,约余静和赵得宝下午两点半钟到厂长办公室来谈谈最近的生产情况。”
“不是要摸党和政府对公私合营的底盘吗?”
“不能事先让他们知道。如果了解我们的意图,他们就不会谈了。先从厂里的生产谈起,适当的辰光,顺便引到这方面去,他们无意漏出三句两句,我就可以判断风向了。”
“妙计,妙计!”
徐义德送走了梅佐贤,他跳上林肯牌小轿车,回到家里,吃过午饭,睡了午觉,两点不到就醒来了,精神饱满地又跳上小轿车,赶到沪江,才两点一刻。他问梅佐贤:
“约好了吗?”
梅佐贤点点头,倒了一杯浓茶送到徐义德面前,恭恭敬敬地说:
“你喝杯茶,歇一歇,他们大概就来了。因为要从生产方面谈起,我顺便约了韩工程师参加。”
“你想的周到,应该请他参加。”
徐义德眉头微微皱起,怕韩云程不了解他今天谈话的意图,无意岔开,误了他巧妙的安排。梅佐贤察觉徐义德内心的顾虑,立即补充道:
“我对韩工程师说,如果生产上问题谈完了,他忙,可以先走。”
“这样安排更好,没有破绽。”
说话之间,余静和赵得宝准时到了厂长办公室,他们刚在沙发上坐下,韩云程也走了进来。徐义德让大家坐下,便说:
“最近市里的会多,厂里的事很少过问,诸位偏劳了,特别要感谢党总支部和工会的领导。正好今天下午有空,约大家来谈谈最近厂里的生产情况。”
“总经理对厂里的生产很关心。因为市里首长经常要他参加会议,我很久没有见到总经理,没有机会向总经理报告厂里的生产情况。今天上午总经理打电话来,想来了解一下生产情况,临时通知大家,可能没有时间准备,先随便谈谈,以后有时间再详细谈。”梅佐贤编造得像真的一样,同时留下伏笔。他说,“韩工程师先谈一谈,好啵?”
“试验测定以后,党总支部和工会方面抓了郝建秀工作法,各班推广,生产逐渐上升,成绩不错。余静同志和老赵经常下车间检查督促,工人的生产热情很高。”
“这个月的生产是逐渐上升,但是执行郝建秀工作法还不平衡,有的执行进步很大,有的进度还不够快,因此生产还不算稳定,工会还要继续抓下去。”
余静说。
“在二人当中进行过渡时期总路线传达学习以后,工人生产热情特高,有的工人一再突破生产指标。”赵得宝把问题引到过渡时期总路线上来。
徐义德听了赵得宝的话,心中十分高兴,果然基层干部谈话没有顾虑,信口就谈到过渡时期总路线和生产关系,工人的生产热情为啥特高?是不是因为要公私合营了?他要很好利用这次谈话的机会,摸清党和政府的底盘。韩云程坐在下面的单人沙发上,好像准备长谈,得打发他走才好。他说:
“这个月的生产计划估计能完成多少?”
韩云程默默计算了一下,说:
“完成计划没有问题,可能超额百分之十。”
“这个数字不少。”梅佐贤赞扬地说,“工务上抓的很紧,生产就上去了。”
“主要是党和行政的领导。”韩云程谦虚地弯了一弯腰。
“下一个月的生产计划考虑了没有?”
“初步考虑了一下。”韩云程思索地说。
“这个月没有几天了,”徐义德暗示地对梅佐贤说,“该着手进行了。”
“余静同志,要韩工程师先拟个下月生产计划草案来,然后再开会研究,好啦?”
“有了生产计划再讨论,比较具体。”
“韩工程师,你快点把它搞出来。”
韩云程懂得梅佐贤的口气:在送客。他站起来说:
“我现在就去着手准备。”
“也好。”
梅佐贤两句话送走了韩云程,余静感到突然,谈生产,问题还没有展开,韩云程为啥就走了?下面怎么谈法?看来梅佐贤主动约她和赵得宝下午到厂长室里谈生产问题,她以为是送上门的好机会,还没有谈到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这桩大事,仿佛就要散会了。她不动声色,冷静地看徐义德耍啥花样经。徐义德天衣无缝地接上去说:
“工人听了总路线传达,生产热情很高,我们工商界听了总路线的传达,生产热情也很高,社会主义改造是国家大事,实在鼓舞人心。工商界听了传达,分组学习,没有一个人不兴高采烈的,大家坚决拥护,欢迎对自己的企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早日公私合营。……”说到这里,忽然刹车,他看余静的神色。
“你们工商界听了传达报告,没有一点思想顾虑吗?”余静不相信徐义德那套冠冕堂皇的鬼话。
“不能说没有一点思想顾虑,”徐义德想余静也不简单,不但对公私合营的事不表示态度,而且向他提出问题,实际上不相信他们说的那些话。这事得慢慢来,听她以后怎么说。“听了总路线传达,最初确实有人产生顾虑,就工业资本家来说,有的厂虽然只是加工订货,但经理厂长还是一厂最高负责人,合营后私方的地位职权怎么样?是不是仍然担任经理厂长?待遇会不会降低?要不要和职工一样生活学习?企业的领导关系怎么样?这些顾虑都是资产阶级个人英雄主义的毛病。上海工商界解放以后,有些进步,但旧社会的残余思想现在还相当浓厚。不过,听了市里首长的讲话,这些顾虑打破了,不成问题了。”
“这方面顾虑打破了,那方面顾虑可能又产生了。表面上一些顾虑打破了,内心的一些顾虑也许还存在。过渡时期总路线消息传出去以后,有人表面拥护,暗地里大买生活资料,汽车、冰箱、钻石和金银珠宝,甚至还有人想方设法买了楠木棺材,准备后事哩!”
“啊!”徐义德故作惊异的神色,怀疑地说,“竟有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