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周而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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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周而复)- 第2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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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飞这回叫政府一网打尽,楼文龙的势力也完哪。”
  “舅舅,你怎么晓得的?他给你说了吗?”
  “凭我这双眼睛,在上海滩上混了几十年,谁在我眼前也蒙混不过去。一看那架势,一听那口气,我就晓得他完蛋哪。你别想他可以救你出去,他啥辰光能跨出这道门槛,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真的吗?”
  “不信,你看着好了。你的案情不重,就是判了徒刑,你爸爸想点办法,也可以提前出去。他在上海滩上是个红人。工商界的大亨,他没有一个不认识的,他同政府首长也有往来。
  只要他肯开口,我看你可以出去!”
  “如果判了徒刑,也能提早出去吗?”徐守仁从来没想到这个问题,他日夜只是盼望出去。
  “当然能够提前,法院里叫作假释:一种是在监牢里劳动学习改造好的;一种是有面子有人情走门路的,都可以提前释放。前一种靠不住,啥叫做改造好?标准还不是由他们定,话由他们说的算。没有人情,一辈子也不会改造好。下回接见,你给妈说一声,姐夫听我姐姐的话,只要她点头了,事体就有九成。”
  “哦!”徐守仁半信半疑。
  “做舅舅的不会叫你上当。”
  “舅舅为我好,不会叫我上当的。”
  “这就对了。你出去,对我也有好处,可以叫姐姐给我活动活动,我也好早点出去。”
  “只要我出去了,舅舅,你放心,我一定告诉妈妈,给你想办法。”
  “你是一个有出息的人,”朱延年尽量给徐守仁灌米汤。他看准了徐守仁是一棵摇钱树。徐义德虽说身体健康,但终究是上了年纪的人,家里养了三个老婆还不够,在外边又和一些女人胡混,特别是江菊霞,整天缠着徐义德不放。姐姐最初并没有发觉,他参加星二聚餐会以后,便发觉徐义德和江菊霞有暧昧关系,冯永祥有时当着众人的面刺他们二人一句两句,江菊霞默认,徐义德不辩白。在工商界可以说没人不知道这件事的。他为了讨好徐义德,乐得睁一眼闭一眼,看到的听到的那些风流韵事,他藏在肚子里,从来没有告诉过姐姐。他深知朱瑞芳的厉害,有名的醋坛子,让她知道了,准要闹翻了天,追究起来发觉是从他嘴里泄露出去的,那他在徐义德面前挨不完的骂,要兜着走的。后来姐姐从别的地方知道了,他装糊涂,也就混过去了。徐义德和那么多女人往来,吃多少补药也无济于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去见阎王。徐义德一翘辫子,整个沪江的企业还不是落在徐守仁这位大少爷手里。徐守仁只知道吃喝玩乐,管理企业,一窍不通。这时候需要人给他办事,委托给自己的亲舅舅再好没有了。福佑即使不能重整旗鼓,沪江大有可为,那苗头比福佑还大。他想到这里,越发认为自己的前途还是非常远大,先从徐守仁身上下功夫,把这位大少爷抓在自己的手里,什么事体都好办了。他说,“你虽然年纪轻,可是很讲义气,你的前途比你爸爸还要远大。”
  “就凭我这块材料?”徐守仁很高兴,心里十分舒畅,他觉得舅舅是天下的大好人,看出他有远大的前途。他原来只羡慕潘宏福和冯永祥,将来能像他们那样吃的开就心满意足了,从来没想到他比爸爸的前途还远大,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却又在他的殷望之中。他怪老头子不死,紧紧抓住企业不放,把钱存在银行里生锈,对儿子扣得那么紧,让儿子坐班房也蛮不在乎。他想到这里,更加觉得爸爸不好,越发感到舅舅可爱了。但他嘴上没有流出内心的喜悦和愤恨,故作谦虚地说:“我怎么能和爸爸比呢?他是有名的铁算盘,对家里人的账也算得十分精细。我呢,连算盘也不会打。”
  “不信,你将来看好了。你舅舅别的本事没有,看人这一点,可准得很!”
  “啊?”徐守仁吃了一惊,见舅舅讲得十分认真,以为大概有什么根据,不过还有点不大相信,问道,“你会看相算命?”
  “我比看相算命还灵,凭我在上海滩上混了几十年的经验,啥人也逃不过我这双眼睛。”
  “你怎么看出来的呢?”
  “你说,我在上海滩上啥人没有见过?啥市面没有经历?我看到空着两只手踏进十里洋场,变成了百万富翁;我也看到红得发紫的大亨,最后企业破产,潦倒一生,靠讨饭过日子,当伸手将军。经验积累多了,看人就准了,这里面道理很多,也不是一天半天能讲完的,等将来有空,我慢慢给你谈。”
  “我有你这样的本领就好了。”徐守仁心中十分羡慕。
  “舅舅和外甥不是外人,有啥事体,你找到我,保证你没一个错。”
  “将来,我真有什么前途,一定找舅舅给我帮忙。”“那没啥问题,一句闲话,有啥事体,找你舅舅我好了!”朱延年伸出右手的大拇指一晃,眉飞色舞,显得把握很大。他想要在这位大少爷身上好好下点功夫,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从徐守仁身上看到他似锦的前途,高兴地说,“有了你舅舅,你啥事体也不用发愁了。”
  弄堂里远远传来橐橐的皮鞋声,徐守仁没注意,还想说话,朱延年向门外一指:
  “你听,小声点。”
  徐守仁闭着嘴,合了眼,没有做声。一转眼的工夫,他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他仔细琢磨舅舅夜里的一番话,觉得蛮有道理,要是楼文龙真有势力,为啥进来不急着出去呢?楼文龙进来,打破了他过去的幻想,使他猛醒过来,楼文龙所说的话,全不能相信,现在只有靠自己和家里的人了。他原来关在里面很笃定,就是判刑了他也不怕,总以为楼文龙一旦知道了,随时可以出去的。朱延年谈的假释,更增加他的希望。他相信爸爸和妈妈一定会替他想法子的。他自己也要努力,不管牢里能不能走门路,根据牢里的规定办事,大概总没错的。看守曾经这样劝过他,年轻人应该学好,出去也好给国家做点事。舅舅说他的前途比爸爸还大,看上去,大概有点道理。他现在整天都想努力学好争取早一点出去。
  他吃过早饭,按着监牢里的规定,到工厂里去做工。休息的辰光,他从监牢里的图书馆借来了一本苏联小说:《普通一兵》。每天还记日记,把每天的感想和读书的心得都记在日记本里,谁也别想看到他在日记本里究竟记了些啥。
  今天接见,他把心事告诉了妈妈,妈妈把爸爸的嘱托转告了他。他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想着妈妈和爸爸,还想到冯永祥叔叔,认为他比爸爸更有办法,可惜在外边和他接触太少了。
  他回到号子里,楼文龙值勤去了。朱延年蹲在床上,两只手抱着膝盖,头伏在膝盖上,缩成一团,像个刺猬。朱延年听见开门的声音,抬头一望,见是徐守仁,霍地跳下床来,拖着一双布鞋,蹒蹒跚跚走来,拍着他的肩膀,问道:
  “你对妈妈说了吗?”
  “说了。妈妈要我在里面遵守规矩,好好学习,改邪归正,重新做人。爸爸这几天很忙,过一阵,他还要亲自来看我哩!”
  “爸爸来看你?”
  “妈妈这么说的。”
  “啥辰光来?”
  “妈妈没讲。”
  “哦,来了,你告诉我一声,当面对你爸爸说,一定更有效,妈妈答应你想办法吗?”
  “她点了点头。”
  “我的事体你给妈妈提了吗?”
  “提了。”
  “她没说旁的话?”
  “没有。”
  朱延年揣测接见的情景,想起朱瑞芳的脾气,充满信心地说:
  “姐姐这个人,她轻易不答应别人的事的,要是答应了,她一定要千方百计地办到。恭喜你,守仁,你快出去了。”“没那么容易。我在里面准备好好学习,重新作人。过去,我不听爸爸妈妈的话,只相信倒霉鬼那一套,”他咬着牙齿,指着楼文龙的床铺说:“害得我没脸见人。现在想想,还是学校里的老师真正关心我,爸爸妈妈讲的话也是为我好,连这里的看守也劝我,再不回头,我的路越走越远,这一辈子要完哪!”
  “那不会的。你年轻有为,前途远大,以后出去,还可以轰轰烈烈干他一番。‘沪江’那些企业,义德百年归山,还不是你的!你愁啥?你不像我,我的案子他们一直在调查,到现在还没有判决,不了解将来是个啥结果哩!”朱延年说到这里,忍不住黯然低下了头。
  “你也可以改邪归正,好好学习,重新做人,就是多判几年,不是也可以假释吗?”
  “我?”朱延年听了外甥的话,感到有点羞愧。他知道外甥不是教训他,希望他也能够早一点出去,可是外甥怎么知道他的案情重大呢?他从来没有把福佑药房的事体对外甥说过。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我没有那个福气。”
  “为啥?”徐守仁感到奇怪。
  “我和你不同啊,这么大的岁数了,骨头都硬了,脑筋也不灵了,还学啥呢?我是过一天算一天,反正关在牢里,政府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你不是说,要是想出去,只要找个铺保,随便啥辰光都可以出去吗?”
  朱延年想起外甥刚关进来的辰光,他说过这些话,可是“五反”这阵风好厉害,好像到现在还没有过去;美国佬更是没有消息,共产党也没听说有什么变化,他的案子到现在也没有了结,法院还一直追问他那啥“五毒”,虽然下决心咬定牙关,一个字也没有承认,不过那些“五毒”都是事实,有物证也有人证,能不能赖得一干二净,没有把握;连外甥也知道他的案情重大,可见外边的风声很紧,使他有点沉不住气了,不知道法院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不禁流露出不满的情绪。
  “等我出去,要爸爸给你活动活动。”
  “现在只有这一线希望了,全靠你啦,我的好外甥……”
  “只要我出去,老头子不肯帮忙,我就给妈妈说,妈妈有办法对付他。”徐守仁感到碰到知音人那样的愉快,他拍拍胸脯,说,“这桩事体,包在我身上了。”
  “有了你帮忙,我就放心了。等我出去,一定好好谢谢你。”
  “我们是一家人,谈不到谢谢二字。”
  “今后只要你用到舅舅的地方,你尽管说好了,我虽然从事商业多年,特别是西药业情况比较熟悉,其实我对工业也有兴趣,办了药厂,尝了甜头,比商业的兴趣还浓,尤其是棉纺工业,兴趣更大。不瞒你说,我的好外甥,参加了星二聚餐会,整天和棉纺资本家在一道,将来出去,我还想在棉纺界混混。”
  “我出去以后,在爸爸面前给你说说,你愿意的话,就到沪江兼个工作。”
  朱延年一听到徐义德心里就冷了半截:徐义德怎么会用朱延年呢?他摇摇头。
  “暂时别给你爸爸提这桩事体,就是我出去了,要先整顿整顿福佑,一时还抽不出手来搞工业,等将来你管沪江,我一定为你服务。”他想起马慕韩手里一位副经理,跟马慕韩办了一二十年棉纺工业,利用马慕韩的旧机器和花衣,又靠了马慕韩的牌子,东拼西凑,自己也办了一个厂,不久又盖了新厂房,买了新机器,进了大批花衣,在棉纺界闯出了牌子,以后也成了屈指可数的棉纺工业资本家了。这人的发迹史最近老是在朱延年心中蠕动。只要徐义德活着,他的梦想变不成现实。徐义德总要衰老的,希望他早点见阎王,徐守仁一坐上沪江总经理的宝座,他的美梦就可能变为现实了。他既不是为徐守仁服务,也不是为沪江服务,在想怎样为自己服务。
  “为我?”
  “唔,为你服务,也就是为沪江服务……”
  楼文龙外边值勤回来,一进门,往床上一躺,开口便骂:
  “真他妈的倒霉,又劳动了两个钟头,害得我浑身骨头酸痛,两条腿差点抬不起来了。”
  “过两天就会好哪。”徐守仁说,“我最初劳动一个钟头就吃不消,弄得浑身无力,两眼发花,过一阵子,就不在乎了。现在我到工厂里劳动一天也没啥。要是让我在号子里蹲上一天不劳动,反而觉得闲得慌,闷得很,就想去活动活动。”
  “那你是贱骨头。要是不叫我值勤,不叫我劳动,我乐得躺在床上,惬惬意意,一辈子不叫我劳动,我也不会闲的慌。闷吗?不会躺在床上睡大觉吗?有福不会享,你这个阿木林!”
  “好,你聪明,有本事下次你别去劳动!”
  “要是在‘五层楼’和‘七重天’,谁敢碰姓楼的一根毫毛!”楼文龙翘起腿来,在床上一摇一摇的。
  “好汉不提当年勇。”徐守仁看出他没苗头了。
  “少废话!现在我落难了,别瞧我不起!天下的‘英雄’哪一个没有落过难受过罪?‘英雄’就不在乎这个!啥辰光出去,又是姓楼的天下!”
  “你啥辰光出去?”徐守仁怨恨楼文龙,要不是他拖下水,他怎么会去偷别人的自行车,又怎么会关到监牢里?现在还在他面前吹牛,越发叫他忍受不住,有意顶了他一下。
  “你是聋子吗?早告诉过你了,老子现在不想出去。”
  “你一辈子也不想出去。”徐守仁又顶了一句。
  “你有意和我抬杠吗?看你一张纸绘个鼻子,像个人样!这点苦都吃不了。我哓得了,又埋怨姓楼的不是?”楼文龙感到徐守仁不是过去的徐守仁了,不单不听他的话,还和他顶嘴顶舌,简直不拿他放在眼里。他要设法吃牢他,没料到守仁越来越不像话了。他气呼呼地说:“没有出息的东西,受了这点罪便哇哇叫,还想闯天下当‘英雄’哩,连狗熊也不如!”
  徐守仁给他这么一骂,有点抬不起头来,吓得没有吭声。朱延年见楼文龙那股嚣张劲头,实在看不顺眼,不单是欺负徐守仁,也看不起朱延年啊!朱延年咳了一声,帮徐守仁说话:
  “眼睛放亮点。这是啥地方?有我朱延年在,你少放肆!
  啥英雄狗熊的?你那阿飞势力还想带到监牢里来?”
  “井水不犯河水,朱大哥,这管你啥事体?”
  “你打听打听汉口路上的朱延年,别说像你这样的小阿飞,就是多少流氓,多大讲斤头的场面,你爷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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