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回这种竟然使他感到自己不行的局面。他想,哪怕是激怒她,也是他的一个胜利,
毕竟他还可以在她那里占有一样东西:她的激怒!
简直就像有个魔鬼在他的心里施了什么法术,他忘记了自己平时处处留心保持
着的“风度”。
月初,通常是售票员姑娘查票查得比较紧的日子。可吴欢下车就走,根本不理
睬售票员姑娘请他出示月票的要求。她急匆匆地赶上去:“您的月票呢?”
吴欢挑衅似地说:“没有!”
旋亚男沉不住气了:“谁说没有,你不是买月票了嘛!”
吴欢并不理他,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咄咄逼人地盯着售票员姑娘。
她立刻明白了他心里翻腾着的那些东西。于是,她比平时多说了几句,像是在
宽慰他,又像是在申明她那一如既往的态度:“怎么会没有呢?您拿出来瞧瞧不就
得了吗?下车查票,都是应该这么做的!”
可是这番友善的愿望却遭到了吴欢的拒绝,他仍然固执地说:“没有就是没有!”
售票员姑娘严肃地说:“那就只好请您补票了!”
“多少钱?”
“五角。”她不得不对“有意不买车票”的吴欢进行罚款。
吴欢从口袋里稀里哗啦地掏出一大把钢镚儿。他一定早就有意地准备好了这场
恶作剧。
她没有接住。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反正,小钱撒了一地。
施亚男平生头一次产生了想要揍人的欲望。他真想按着吴欢的脖子让他从地上
拾起那些小钱。
一位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过来,站在吴欢的面前,
像是在宣读一篇科学论文,庄重地对他说:“小伙子,我可惜,可惜你的心,怎么
不像你的脸那么漂亮!”
而那张漂亮的脸,神经质地抽动着,带着鄙夷的微笑,冷冷地看着售票员姑娘
认真地一枚一枚数着小钱。就像旧社会里,那些有钱的施主看着那些告帮的穷人。
施亚男不知道吴欢是从哪里捡来了这种肮脏的意识,使他感到由衷的厌恶;也使他
对售票员姑娘产生了由衷的尊敬:如果不是为了职守,她有什么义务要看这份脸色,
受这种侮辱呢?
售票员姑娘从那把钢镚上抬起头:“喏,还多出七分!”说着,她便把多出的
钱递给吴欢。
“我不要了!”
“那是您自己的事情!”她把七分钱钢镚放在马路沿上,便转身上车了。
他想做的,他全做了。可为什么却没有感到发泄后的痛快和满足,反而浑身上
下,从头到脚都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疲惫和空虚?
尽管吴欢不动声色,施亚男却看得出来,在这场角斗中,他被那娇小的姑娘击
败了。
“这是何苦呢!”施亚男问吴欢。
吴欢振作起自己的精神,说:“花这么几角钱,瞧她表演一下小市民的趣味不
是挺合算的嘛!”
“小市民?”要是在以前,施亚男说什么也不愿伤了他和吴欢之间的和气,可
现在,一股怒气从他的心里升腾起来,他已经顾不上那许多了:“我看没准咱们才
是小市民!别看我们平时温文尔雅地坐在沙发上谈谈哲学、音乐,弹弹吉他,听听
录音磁带,甚至不屑于吃小摊上的油饼……可这一切不过都是一种装饰,是极力掩
盖我们身上那股浓厚的小市民气息的装饰!我们自以为高雅的那一套,其实都是陈
腐得不得了的东西……”他看见了吴欢的神情,立刻停住了自己滔滔不绝的话头。
要是吴欢看见太阳突然变成了月亮,月亮突然变成了太阳,也不过会显出如此这般
的神情吧?!
在这以前,施亚男一直以为他们的关系是建立在一块非常牢固的基础上。原来
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误会。他们不过是站在一条结着厚冰的河上,等到春天一来,
和暖的风儿刮了起来,低头一看,那坚厚的冰河已经溶化,他们却站在两块并不联
在一起的冰块上,溶化了的河水还会把他们冲得越来越远……
天色暗下来了。他们无言地沿着停车场的环形广场走去。
谁也不想说什么了。他们知道,语言、情感都已随着他们之间那条不结实的纽
带断裂了,失去了。
施亚男猛然站住,他再也不羞于自己的“嫩”了。他把想要用在拳头上的力量
全都压进了这最简单的几个字:“太可耻了!”然后立即返回停车场去。他想对售
票员姑娘说——说什么呢?
吴欢说过,女性是一种脆弱的生物,而漂亮的女性尤其如此。
施亚男看见,她还坐在那辆空荡的、等着再次发车的车厢里,在暮色里低垂着
她的头。他想她一定在哭泣,他甚至听见了她轻轻的抽泣声。要不是怕她误会他是
一个趁火打劫、想要得到她的垂青的无赖,他准会替她擦干眼泪,对她说:
“还有很多人尊重售票员那平凡而高尚的劳动……”
一辆汽车悄然驶过,车灯照亮了她的脸。施亚男这才看清,她不但没有哭,而
且正沉湎在什么想象之中。从她的脸上的神情可以看出来,她的思绪正在遥远而又
美丽的地方漫游着……施亚男明白了,人的意志和坚强在于自身内心的平衡。脆弱
的生物不是她,而是吴欢,也许还有他自己!他悄悄地离开了。
他在淅沥的雨声里信步走着。一面听着雨滴噗噗簌簌地敲打着阔大的白杨树叶,
一面想着人们从生活这同一源泉里却攫取了怎样不同的东西。他的心里忽然升起了
一种热切的愿望,想要把这迟迟才意识到的东西说给那位可尊敬的写诗的朋友。
星期天傍晚,施亚男顺着一排排简易楼房走着。他难得有机会到这种住宅区来。
这里因为没有完善的排水渠道,楼与楼之间的泥土地上积着一汪汪的洗菜或者洗衣
的脏水;几个小男孩扯着嗓子正在对骂……而住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的那位作者却总
是看到光明,写出了那样清新、深邃、充满生活情趣而又富于哲理的诗篇,这是多
么了不起的、可贵的气质!
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要找的门牌号码。
门开了。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售票员姑娘竟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笑着招呼他:“是您?您好!您找谁?”
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找田野同志!”
“我就是!”
不论施亚男的想象力多么丰富,多么浪漫,他还是不能很快地把心中想象的诗
人形象和这个姑娘的形象捏在一块。
他原以为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专业作家,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年轻的业余作
者。
“您有什么事吗?”
施亚男不知道他当时为什么撒了那么笨拙的一个谎:“我是施亚男的朋友,正
巧到这附近办点事,他让我给您捎个信,过些日子想来拜望您,不知您什么时候有
空?”
她那聪慧的眼睛里充满了谅解和体贴:“下个星期我上早班,晚上都在家,请
他随便哪一天来都行!您不进来坐会儿吗?”
施亚男更慌了:“啊,不,不……以后有空再来,再见!”
“再见!”
“哗”地一声,有人从楼上倒下一杯残茶,端端正正地淋在了他的头上,他不
但没敢抬头瞧一瞧那位泼茶的人,甚至也没顾上揩一揩顺头往下流着的水珠,逃也
似地离去了。
一直跑到家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她不会不知道他就是施亚男,难道吴欢
没有在汽车上招呼过他的名字!
他再也没有勇气搭乘1176号汽车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吴欢的那些表现,
仿佛也都有他一份似的。别管工厂离家多么远,他决心以后骑车去上班。
天天,他都能看见1176号汽车从他的身旁驶过。逢到这时,他便在心里默默地
说:可尊敬的朋友,等到我离你更近一点的时候,我一定去看望你。而现在,我还
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