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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葬那天,夏莲来到死者所在连队,坟头放着一个用树枝绑扎的花圈,花圈上挂着一张熟悉的相片,相片上微笑的脸庞充满稚气。也许他跟大家一样,正憧憬着要干一翻事业。他的死,不仅给远方亲人留下无限的悲伤,也给身边知青带来很大的冲击。
看着逝者凝固的笑容,夏莲感慨万千,心绪十分复杂。遇难者是她小学的同学,当时夏莲是少先队大队长,遇难者是副大队长,在片区组织的学雷锋活动中两人还同台领唱过《学习雷锋好板样》。他是一个热情主动的人,有什么事都抢着去做,夏莲很喜欢他。如果不遇难,他一定还会来找自己,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其实心里一直都在想念着他,特别是在这种孤独无助的时候。
追悼会回来后,夏莲伤心难过了好几天。
星期天睡了个懒觉,起床后却感到很无聊。战友们都到场部去了,草屋外面见不到一个人影,无事可做,只好静静地坐在门前竹凳上发呆。
河对面山头被浓雾遮盖着,看不出是天晴还是要下雨?连队如此安静,叹口气都能传遍整个山谷。荒山僻岭没去处,该干点什么呢?左看看、右看看,视线落在屋檐下的一棵含羞草上,这是她和韩红铃下班时在山脚边发现的,歪歪斜斜躺在竹筒里已经好几天了。
路上看见这株小草,拳头大的一团,刚长出来不久,别看它体态小巧,但绿中泛紫的叶片长得还挺精神。伸手用指尖轻轻一碰,它马上就警觉地收拢起细长叶片,两排小巧的叶子先闭合,紧跟着身上的叶柄也一棵棵折叠低垂下来,转眼就变得“低头不语”。但过了一会,只要没有气流吹动,它又会探头探脑慢慢张开叶片,若无其事地挺立起来。
“哈哈!真好玩,难怪叫含羞草。”
正玩得高兴,罗震江走过来了,看到她俩兴致勃勃就告诉她们,“这里的植物还可以预报天气,如果用心学习,大森林还会教给我们许多有用的知识。比如说这棵含羞草,你用手碰它一下,如果叶子缩得快,张开还原得慢,就说明天气晴朗,反之,天气将转阴。”
听队长这么一说,更是让夏莲爱不释手,马上起身说道,“那太好啦!我要把它挖回去,让它做我们的天气预报员。”说着抬起锄头,一锄头下去连土带根将含羞草挖了起来。
“没有花盆怎么办?”韩红铃问道。
“那简单,砍截龙竹做个花盆就行了。”
罗震江说着从腰间取下砍刀,在山脚砍倒一棵很粗的竹子,用其中一截为她们做了个竹筒花盆,这样,夏莲就获得了一个新宠物。
夏莲从小就喜欢栽花养草,找个小铁罐,弄点红土,再到田间地头拔几株开满白花、黄花的小野草,或者是铃铛草,或者是豌豆草,甚至是会开小紫花的野蓟菜栽上。放到窗台上让它们能吹到微风、晒到太阳,细心照料、天天浇水,但是都没有成活。
现在,无事可做很无聊,就蹲在地上观察含羞草的成活情况?
养在竹筒里的小草仍然顽强地活着,不过也没见长大。她很喜爱这株小草,每天下班后都要来为它浇水,逗它散心。她认为自己就像是受到这种花祝福而生的那一类女孩,文弱清秀,自尊心强,也特别敏感,如果能和了解自己的人在一起,那就会轻松自在得多了。不过命运是残酷的,最了解自己的人已经死掉了。
离开养育它的大地,这株小野草还能成活吗?
叭叭叭,几粒豆大的雨点打下来,灰朦朦天空开始飘起小雨,脚下渴望已久的干燥土地争先发出吱吱吮吸声。寂寞的小草也珍爱生命,当地上溅起的泥土和水珠刚碰到它那细长的叶片时,它马上就把叶片合拢起来,一片、又一片,很快缩成一小团静静地呆在花盆里。
夏莲把缩成一团的含羞草捧在手上仔细观察,中间3朵粉红色球形小花轻飘飘、毛绒绒,就要枯萎了,看上去令人悲伤。
初一上生物课时,她曾在显微镜下做过植物切片观察,看到了一个令人惊奇的世界,看见了许多仅凭肉眼看不见的东西。透过孱弱小草,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悲凉命运的缩影,未来正如同这株被强行挖来栽在花盆里的小野草,被困、委屈、受到伤害,能不能成活还是个未知数?
可怜的小草,脱离了养育它的大地,死亡在等待着它,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枯萎?这让她想到现实生活。
一段时间下来,大家都累坏了,腰酸背痛,树也砍不动了,许多人想打退堂鼓,但又没有退路。前途暗淡、希望渺茫,失望和落寞的心情挥之不去,每天都在思念父母中度过。
劳累时痛苦,闲下来难受,特别是碰上这种雾气沉沉的阴雨天,更是让人打心底产生难言的孤独感。体力上不能胜任,精神上遭到折磨,新的痛苦还在不断孕育,想家的念头越来越强烈。脚下小河流卷起团团浪花,不断掏空她那本已脆弱绝望的心灵,一根根冰冷细雨,还不断从内心深处拉出千丝万缕的乡愁。想到温暖的家已变成遥远的过去,想到自己就像被乌云带走的雨点飘零无定根,想到从今往后每日都要守着这间小屋度过这些个孤独、空虚、忧愁、无奈和凄凉的时光,太多的痛苦堵塞在胸口无法诉说。阴霾压在心头,悲伤涌了上来,泪珠儿滚出眼眶,小野草在眼前渐渐变得模糊了。
“死了吗?”
一个声音惊醒了她。
“啊——没有。”
夏莲赶快擦擦眼眶。不知啥时韩红铃起床了?行动就像家里养的小白猫一样悄无声息。
韩红铃安静地坐在她的身旁,低头看着夏莲手里捧着的小草,伤感地说道,“可怜的小草,离开了土地就像我们离开了家,不知道今后该怎么过?”
“你哥都外出了,你不跟他出去散散心吗?”夏莲问道。
“没心情,走不动。昨天收到一封家信,说我跟哥走后,母亲的病情突然变得严重了,前几天心肌梗塞,这次是抢救过来了,但下次——下次——”韩红铃说着就抽泣着哭了起来,“生活没有希望,看到的全都是些黯淡无光的东西,做什么都没劲头。”
“别难过了,要不要请假回去看看?”夏莲安慰她。
“刚下来就请假,估计也批不准。再说心脏病是个治不好的病,光回去几天能顶什么用?”
“唉!我父亲还被关在牛棚,不知道他会不会也得个心脏病?”
“你说今后我们该怎么办?”
“小时候常见父亲拿着一本书看,叫做《怎么办》,说是列宁同志写的,可惜我看不懂。”
“难道我们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吗?”
“不知道。这不是我想象中的生活,现在我只想回家。”
“我也是。刚来时还不觉得,现在回家的念头一刻也未停止过。”
当青春热情被荒凉山沟撞得粉碎时,理想也就坠入了绝望的深渊,寂静山谷里只有两个女孩在轻声吟唱,“望断云山,不见妈妈的慈颜,楼静羹残,难耐襟寝寒……”
“唉!我要回屋看信去。”韩红铃叹口气,有气无力地站了起来。
“我也要去看信。”夏莲跟着起身走进屋里。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来了近一个月,终于收到家里的第一封回信,想家的时候,女孩们就要拿出来反复细读,大哭一场。
爬上床,夏莲从枕头下面翻出母亲的来信,逐字逐句仔细阅读。信封里还有一张小纸片,是父亲得知她下乡后托人让母亲捎来的,小纸片上是父亲的笔迹。
我们的女儿生在大城市,长在红旗下,唱着欢乐的儿歌到了初中,从小是在甜水里泡大的。工人农民的事,国家的事她还不懂,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过一过艰苦日子对她来说很有必要,这是党和毛主席给革命青年指引的光明大道,要鼓励她好好地干……
夏莲心里很矛盾,一面是忍受不下去了想请家里帮忙调回去,另一面是家人还在鼓励自己要好好干。她也想好好干,但又不甘心青春就这样被淹灭在荒凉的山沟里,困在这里不能动弹,深深的痛苦压在心里让人透不过气。
已经躺了很长时间,刚才还听见韩红铃在床上呜咽,现在也安静无声了。
“唉——”夏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无聊的一天,悲伤的一天,像这样的一天天不知道还有多少?怎样才能熬得过去?
思念父母想回家,但又回不去,下乡后最艰苦的日子到来了,只有坚定地闭上眼睛,睡着了才是最好的解脱。
18 热带暴风雨(2)
有一位哲人说过,我们本来应该奔向草原,却不幸走进了马厩。
眼睛闭紧了,忧愁却涌上心头,对于自己选择的道路,现在想想真是追悔莫及。她出身于一个轰轰烈烈的革命世家,父母都是南下干部,从小就接受着爱祖国、爱人民,艰苦奋斗的革命传统教育,从小就立志要学好知识、练好本领,长大好报效祖国。正当她在祖国这个大花园里茁壮成长时,*来了,父亲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学校也停课闹革命。一夜之间发生的巨变,让她迫切想脱离这个不光彩的家庭,独自一人走上革命道路。
波澜壮阔的上山下乡运动掀起后,到农村去就成了她最崇高的革命理想。那个时候,大院里许多人都在寻找借口和门路,逃避上山下乡,父亲的老战友及时向她伸出友谊之手,本来可以去参军,但被她拒绝了。一想到边疆还有那么多原始森林等待开发,就觉得这就是历史交给我们这一代人的光荣使命,到西双版纳种橡胶,为革命奉献青春的念头就像一团火一样在胸中燃烧。她决心要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扎根边疆干革命。
当革命理想变成现实后,她失望了。这里的生活静悄悄,没有激昂的革命洪流,没有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谈心的机会,没有“头顶香蕉、脚踩菠萝、手掰甘蔗、摔一跤还抓把花生”的富庶,成天面对的只是艰苦劳动和默默无闻的单调生活,这是她事前不曾想到的。冷酷的现实让她从下乡前的狂热中冷静下来,理想变得缥缈,生活失去动力,她为放弃当兵的幼稚行为而深感苦恼。
向往革命,又放不下舒适生活,更放不下家中父母,离家前那一幕幕伤心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告诉母亲要买辣椒酱带下乡,结果没买到,买了韭菜花,她就不高兴,耍资产阶级大小姐脾气,赌气不吃饭,让母亲在一旁伤心落泪。
现在还有谁来关心你?就像天使落到了无间地狱,时间停滞了,痛苦在无限轮回,漫长的一天老也过不完。月亮还高挂在天上,就被催命的哨音唤醒,起床时浑身酸痛难挡,骨节就像散了架似的。要忍受住冰凉刺激,才能穿上汗渍的脏衣服。到伙房打来的白饭难以下咽,营养不良,体力严重透支,爬起山来脚瘫手软整个人就像踩在棉花上。超负荷的劳动让人难于承受,火焰般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从早到晚都是昏昏沉沉的,还得硬撑着干足八个小时的劳动。皮肤也被晒得发红、发炎、发肿,晚上下班洗澡时,毛巾一搭上去就钻心地痛。
她想告诉亲爱的母亲大人,你的女儿正在遭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这里不仅劳动艰苦,就连生活也几乎与世隔绝,荒凉、闭塞、贫穷,什么吃的也没有,什么东西都买不到。零食没有、肥皂没有、电灯没有、墨水没有,就快要用鹅毛做笔蘸黑树汁来给您写信了。但想到家人过得也不轻松,如果把这一切不幸的遭遇告诉他们,父母该有多担忧?只好把痛苦咽进肚里。
母亲在信中谈到最近父亲身体受了伤,不能下地干重活,被派去喂牛了。不知道喂牛有危险吗?虽然是个犯了严重错误,需要划清界线的走资派父亲,但受到孤立的父亲反而让她更加担心了。在这个送信要靠人走马托的山沟里,想要及时得到消息可真难呀!她的心又飞到了父亲的身边。
父亲属于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必须长期接受群众监督审查。她曾有过亲眼观看父亲被批斗的痛苦经历,造反派用铁丝拴了块厚重的“黑牌”挂在父亲脖子上,勒令他卷起裤腿,跪在碎石渣上向广大人民低头认罪。接受群众声讨时间长了,父亲忍不住稍微挪动了一下膝盖,马上就会遭到造反派的枪托痛击。
旧社会,父亲有着苦难的童年,因家里贫困,没读完小学就扛着扁担帮地主干活,只有路过学堂时,才有可能蹲在教室外的窗口边,听听里面传出的读书声。12岁那年,红军打战路过家乡父亲就当上了红小鬼,1935年翻越大金山时他已经是红军里的一个班长,多次参加战斗,多次负伤,多次荣立战功,解放后才当家做了主人。上小学时,学校要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就会请父亲到学校给大家讲当年爬雪山、过草地,推翻蒋家王朝的战斗故事。星期天在公园草地上,父亲也常给自己讲述革命家史,教育她现在日子好过了,仍要保持和发扬艰苦奋斗的革命传统。夏莲心里很矛盾,不相信这样的父亲会做出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
刚闭上眼睛,噩梦就来了。她看见苍老的父亲在昏暗的牛圈掏粪,被膘肥体壮的大水牛挤在肮脏狭窄的角落里,弯弯的牛角又长又尖吓死人!蛮牛一甩头,父亲躲避不及,被撞倒踩在脚下。沉重的牛蹄就好像踩在自己的胸口上,让人透不过气来。
就要被闷死了!几经挣扎,夏莲终于睁开一丝眼缝。很奇怪,屋里充满了明亮的阳光,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回到了现实?都有点分不清了。
看见韩红铃躺在离她不远的床上睡觉,似醒非醒中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中忧虑、过度疲劳、身体虚弱、脑部缺血使她时常白日做噩梦。必须尽快摆脱这个可怕的梦魇!她对着韩红铃大声呼救,“红铃!快过来把我推醒。”、“红铃!”但喊破了嗓门也没人答理。
她在努力挣扎,想睁开双眼,但困倦不让她睁开眼睛。刚合上沉重的眼皮,牛蹄子又来了,踩在身上动弹不得,再次让她喘不过气来。迷迷糊糊中她不敢睡过去,怕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只好拼命睁着那丝绝望的眼缝叮着韩红铃,希望她能发现自己怪异的表情。
“死了——死了——”
“死了——死了——”
可以清楚地听见屋外的喊叫声,就是醒不过来……好不容易,夏莲才从令人透不过气的梦魇中挣脱出来,浑身已是大汗淋漓,就像死里逃生一样。她怕再次睡着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