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没甚两样!当年要不是卖国贼吴三桂引狼入室,这天下就是我大顺的!”
他这一顿咆哮,把纤班弟兄们说愣了:没人再吃了,也没人再喝了,大家静静的,仿佛空气也已凝固,只有黄河永无休止哗哗地流淌。
突然遇到这个情况,李忠义十分为难,将酒碗收起,给阎大浪递了个眼色。
“既然如此,”阎大浪说道:“都是自家弟兄,贵贱不要伤了和气。蓝英雄提的这问题,关乎义和团主旨大事,谁也定不了砣。以我之见,速速从华山上请下李道长来,他是咱义和团的盟主。五天之后,约定白龙那一坛也务必参加。按照规矩,一起去大槐树下听候公断。”
“行!”听得这话,蓝大顺说道:“就这么着吧,今天人也不齐,五日之后,咱鲤鱼娘娘庙见!”一边说,一边率领着义军离席上马,一溜烟消失在天际尽头。
第三章
义和团的弟兄们,黄河沿沿的乡亲们,为了娃娃不当亡国奴,为了一个崭新的世道不再有阴霾,咱要万众一心,共赴国难……
1天刚麻麻亮,在雄鸡“喔喔”的报晓声中,李忠义率领着河侠纤班,向鲤鱼滩挺进。
打老远,他们就看见了娘娘庙上的大槐树。陈永年拉着小不点的井子,给娃讲起了大槐树的故事。
阎大浪边走边说:“到哩,咱就在庙外扎营吧!”
李忠义向四下里瞅瞅,说道:“咱来太早了吧,看来那两坛人马还没有到哩。”纤班有个规矩,一般情况下,从不扰民生事,也不轻易进入庄子,他便大手一挥道:“停下!”命令队伍在庙外歇息。
“哇哇……哇哇……”
这时,庙里传来清脆的婴儿啼哭之声:在柔和的晨风中,一阵紧似一阵。
阎大浪和陈永年对视一下,大惑不解道:“咋嘛,这么早,庙里咋有娃在哭?”
李忠义也觉得不可思议,说道:“走,咱进去看看!”就和阎大浪并肩向庙里走去……
说起来挺蹊跷,五天前出生的河子,被阎赵氏抱进村里,又哭又闹,横竖不肯安宁,“这娃怪,跟咱认生哩。”她只好又抱回庙来,交给孔秀才和赵四爷。
赵四爷惦记着家里的一大摊事情,总是在唠叨:“我二嫂一老肚痛,怕是要生娃哩,我要赶紧回去呀!”
孔秀才更是焦急万分。然而,到处在闹义和团,天下大乱,沿河又出现了土匪流寇骚扰之事,实在无法成行,才被阎千山安排在庙里的厦房暂住。
这地方是黄河三滩修缮娘娘庙时,建立的驿馆,专门给香客们提供住宿方便,为三滩共享。
孔秀才整日如热锅上的蚂蚁,抱着河子转圈儿嚷叫:“这如何是好?我妹子去哩,这娃好歹也是李家的一个根苗啊!我不送他回去,亲手交给李老太爷,对得起谁?”
其实,阎千山本原本打算送他们走的,阎赵氏还特意预备下两袋红枣,让四哥带回娘家去,还给李家备了一份礼。可只过了一天,风声愈加吃紧起来。赵家临时被拉来划船的那俩厨子,专程回李家报信,居然被土匪杀死在了河滩上。
“国将不国……”孔秀才一时吓得战战兢兢,大骂“真是无法无天”,不敢再提回家之事了。
河子刚出生两天,阎赵氏哪放心得下?她每天拉着小姑阎玉水,早早就过来看望。
娃没有奶水,偏巧阎一石家的山羊产下羊羔,有些奶水,就靠这,小生命才得以存活下来。
前几天,阎一石婆姨的病又犯了,一阵糊涂一阵清楚,炕头须臾不能离人,挤奶之事,只好由小小的鱼儿去干了。
当初,随着“叮当叮当”的响声,鲤鱼滩来了陕北的骡马帮,为阎一石运来了柳林堡红扑扑的女人。三袋新麦交割之后,他毛手毛脚将女人抱到自己炕上,起名曰阎柳氏——在大哥阎千山的主持下,建立了自己的家庭。
从此,他欢天喜地,对崭新的生活充满了渴望和希冀,干甚活计都劲头十足,还时不时冲着黄河唱一嗓子信天游。
有一回,人们正在坡上除草,忽然听见村里在喊:“土匪来哩,土匪抢人哩……”当阎千山、阎赵氏、阎一石、阎玉水等人从地里赶回村时,土匪早就跑掉了,阎一石那新婚婆姨,也不知所踪。
大家伙义愤填膺,举起锄头,拎起铁锹,呐喊着“打土匪、打土匪……”一气追到下游蛤蟆滩。进庄子细细打问,皆说没见土匪,又只好打道回府。
阎一石呼天抢地,吼道:“黄河呀,你是知道的,是谁掠走了我的婆姨?快告诉我呀……”
大约五月光景,在人们绝望之时,蛤蟆滩庄主王荣耀却着侄子王柱娃送信,说是在河滩发现了一个女人。
阎千山和阎一石赶紧带人前往——那女子果然就是失踪多日的阎柳氏。
回来之后,大家都十分奇怪,围在一起问她:“土匪咋样?是不是青面獠牙,凶神恶煞?咋掳走你的?又咋放了你的?”
“这……这……”她说不清自己是咋样被掠走的,更不知道是如何回来的,就告诉人们:“甚土匪不土匪,真是白面书生,会唱歌,会画画,可有学问呢!”
人们听得一头雾水。阎赵氏急切地问:“你咋哩?土匪把你弄哪去哩?匪窝在何处?土匪住的是啥样的山寨?吃些甚?用些甚?你可受罪哩?快说说呀,咱得报仇去!”
她摇晃着脑袋,打断阎赵氏的话说:“甚匪窝啊!我去了那里,瓜果李桃,山珍海味,骑马坐轿,要甚有甚……”还举着白生生的胳膊,做出敲鼓的样子:“咚咚咚……他们升堂哩……”
阎玉水暗地里拉了拉阎赵氏的衣角,附在耳朵上说道:“二嫂疯哩,甚事皆记不下,脑袋出问题哩。”
作为头人的阎千山,也说道:“她受刺激哩,不中用哩。大家这就把家伙放下吧,看来土匪是找不到哩,仇也报不了哩,该干甚干甚吧……”
在人们的叹息声中,阎一石接回了婆姨。
没过多久,人们就发现,她的腰身越来越粗,竟是怀上了娃娃,肚子日渐长大。
平日里,只要她走过,身后就有人指指点点:“这女人,被土匪闹哩,肚里的娃,还不知道是谁的种哩。”
听到人们的议论,先前性格开朗的阎一石,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为了解忧,大烟抽得更凶了;而且抽着抽着,就会把烟枪一扔,揪起婆姨的领子吼:“你快醒醒啊——告诉我土匪到底藏在哪?老子非把他鸡鸡割哩!”
“我说的,句句是实情啊!”阎柳氏一本正经地说:“他们就是住在——高楼大院里啊。”
阎一石颓然地把女人放开,惨淡地说道:“真的废哩,满口胡话呀!”又心疼起来,自己骂自己道:“婆姨好好的,被土匪掳去,受了天大的罪,魂都被吓掉哩,她有甚错?我……贵贱要加倍对她好才行哩……”
虽说阎柳氏疯话连篇,阎赵氏和阎玉水等妯娌们并不另眼看她,村里有什么热闹事儿,常常叫着她;姐妹们去河滩洗衣浆被,也和她结伴而行。
有一次,阎赵氏边搓洗边问她:“弟妹,土匪就是土匪,哪会住厅台楼阁?你是不是记错哩?”
“嘿嘿……我不谝传子,不打黄腔,”她说道:“咋嘛?我是陕北人,说话你们听不懂?我……我……”话没说完,就停了洗衣,滚入水里。
阎玉水望着嫂子的大肚子,疑惑不解地问:“不到时间呀,你这是咋的哩?”
她痛得大汗淋漓,浑身颤栗,在水中直打滚,叫道:“天呐……我怕是要生哩!”
阎赵氏、阎玉水和女人们一时吓煞,不知如何是好,就见她身上涌出血水,将河水染红,人痛苦地翻腾着,嘶叫着:“啊……啊……我听着鲤鱼娘娘说话哩——娃若出来,就唤做‘鱼儿’吧……”
阎赵氏等人听着这话蹊跷,面面相觑,慌忙应下,再搀扶她时,见人已经昏迷过去,在血水之中产下一个女婴,鱼儿似的光滑圆润……
娃挺怪的,刚生下来就睁着眼眼,不哭也不闹,摇晃着水淋淋的小脑袋,惊奇地注视着这个崭新的世界。
阎玉水惊奇地说:“这女娃,许是鲤鱼娘娘投胎转世,生在水里,得了圣谕,稀罕死人哩!”
女人们七手八脚,慌忙从水中捞起母女俩。
在回村的路上,阎赵氏猛一回眸,大喊道:“我看见鲤鱼娘娘庙放光哩……”阎玉水等人回头时,却没看到什么。
“了不得,了不得,”阎赵氏大喊大叫:“这娃奇啊,得好生待她哩。”
鱼儿的降生,使阎一石异常喜欢,他将娃抱在怀里亲了又亲,无论干活多累,只要看到娃一天天长大,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高兴。几年下来,鱼儿在腿间绊来绊去,像他的影子一样,走哪跟哪……
这会儿,鱼儿挤了羊奶,一路小跑,红着小脸,给庙里的河子送去。
“来哩,来哩,”阎赵氏喊着:“这娃倔,还非得咱鱼儿伺候才肯吃哩。”
鱼儿伸出胖鼓鼓的小手,将奶嘴放进河子的嘴里,说道:“新鲜奶,还热着哩”,河子就“咕嘟咕嘟”地吃了起来,不再哭闹。
这时,李忠义和阎大浪进庙,并没听见婴儿声音,却见厦房聚集着一群人,有些认识,有些并不认识。
正在发愣,孔秀才扑将上来,连哭带嚎:“李忠义啊,你这不忠不孝之人,我小妹子给你生了个儿子,自己却被河水冲走哩……那时,你在哪呀?你咋现在才来?”
他这一吼,阎赵氏、阎玉水等也都发现了刚刚进来的两条大汉。
“纤班……”阎玉水立马脸腮通红,显出激动的样子,就想出院去观看。阎赵氏知她心里还惦记着纤班的汉子妫栓虎,拧了小姑腿一把,暗道:“去看也莫用,他早不在纤班哩。”就捋捋秀发,用心端详起来。
在她的眼里,这两人才算真汉子,伟丈夫,虎背熊腰,气度非凡,哪像鲤鱼滩的男人,一个个没事就抽大烟,皮包骨头,脸眼灰土,阴鬼似的。
“这……这不是李……”赵四爷急忙拦住正在发疯的孔秀才,转而对李忠义说:“李世兄,你来哩,这便好。你且过来,看看你的儿子吧!”
“儿子?”一时之间,李忠义被搞得莫名其妙,抠着脑袋问道:“我的儿子?”就将信将疑随赵四爷过去,果然见阎赵氏怀里有个婴儿,忙又问道:“咋回事?我咋糊涂哩?”
“你不仁不义呀!哪还有半点人味儿?”孔秀才又扑了上来,抹一把眼泪,跺着脚叫骂:“娃不能给他看!他不配做爹,他去济世救民吧,他去匡扶社稷吧……这娃不是他的……”
阎赵氏挨到这会儿,才抱着婴儿上前,挡住孔秀才,得了表现口才的机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哦,原来是这样……”阎大浪听后道:“既然如此,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就走上前去,将浑身颤栗的孔秀才劝向一边。
“天呐!”突然,李忠义像头雄狮大吼道:“命运为何如此不公?我李忠义得罪谁呀?好端端的,咋就没哩……”
这一声大吼,把人们吓煞,谁也不敢上前去了。
此时,李忠义的心肺几乎就要炸裂开来。短短几天工夫,惯着自己,疼着自己的姐姐去了;跟自己拜过天地的婆姨也去了……
想到那女人,他的心更加难受:多么贤惠的女人呀,在黄河里仅闹了一回,人家就死心塌地,一门心思操持家务,替自己孝敬老人,实为百里挑一的好婆姨啊,而自己……
“咚咚咚咚……”他眼睛充血,用两只钵大的拳头捶打自己胸口,发狂似的吼道:“这是咋回事呀?我……老天爷为甚非要这样……”
一边吼一边捶,身体不停地震荡,辫子松散开来……他脑袋一甩,披头散发,竟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老天……哈哈哈哈……”
“哇哇……哇哇……”
李忠义的笑声,震得窗棂忽闪忽闪,把小河子吓得打颤,又使劲蹬着小腿,哭闹起来。
“你疯了么?看把孩子吓得……”阎赵氏用胳膊肘顶了李忠义一下,嗔道:“娃多细嫩,娃多宝贝,你不心疼,我们还心疼哩……”
话刚说到这儿,就见李忠义缓缓蹲了下去,用双手抱住蓬发散乱的大脑袋,“呜呜”地哭了起来,声音像是沉云包裹着的隐雷。
阎大浪发现阎赵氏是个麻利女人,过去并不认识她。为了缓和气氛,就小心对她说:“别对我大哥这么凶,他的心比谁都难受……”复又柔情说:“娃好可怜,来让我抱抱……”
阎赵氏愣了一下,把河子交给阎大浪后,见他拿络腮胡子小心翼翼触了下河子的小脸,一边掂一边说:“好宝宝,你莫哭;好宝宝,你莫闹……”河子果然不再哭闹了。
“扑哧”一声,阎赵氏笑起来,说道:“这便怪哩,瞧你这大老爷们,笨手笨脚,把娃都抱成甚哩?可人家竟然不哭不闹哩……”
孔秀才和赵四爷也点点头说:“如此看来,这娃不喜欢咱文人,还喜欢武夫哩。”
阎玉水抑住出院打探情哥哥消息的欲望,也来凑热闹。她面带喜色道:“哎呀呀,你这人真有本事,娃听你的!这样吧,想把娃娃养育,需要认个干亲呢。”又对孔秀才和赵四爷道:“你二人来做个证人,给娃认个干爹——加个双锁锁,日后才好养活。”
孔秀才见李忠义如此悲痛欲绝,反倒觉得自己刚才唐突了,就捻着辫梢,说道:“此话极是。按照黄河沿沿的规矩,婴儿幼子,生命脆弱,是该认个干亲的……如若有什么不测,就会有两把刀剑抵挡厄运。”
他复又向前踱步,来到正在抱头痛苦的李忠义面前,犹豫再三,才敢小心拉了拉他的衣衫,嚅嚅道:“李……李家姑爷,对不住,刚才我情绪激动,言语冒犯你哩,请多原谅……别伤心喽,人死不能复生。我才咽下悲伤,你又这样,引得我更加难过,不定又忍不住哩……”
“唉……”李忠义从地上站起来,身子晃着,一摇脑袋,头发愈加蓬乱,声音有点沙哑,说道:“姐夫,你不用劝我,大家的话我皆听见哩……”
然后,他从阎大浪手中接过儿子,只看了一下,眼睛就又湿润起来,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