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草垛,紧接着爬出个女人来,伸手抓了几下井子,却没抓着。女人披头散发,狂追狂喊:“还没给钱哩……你咋跑哩,还没给钱哩……快快停下,还没给钱哩……”
“嚎你妈的甚!”井子压低嗓门道:“让满世界都知道呀?好乖乖,听哥话,我明儿再来……”
“咣当!”井子给女人扔下几块光洋,还想安抚一番,交代几句,但想了想,甚也没说,就匆匆离去。
女人拾起钱,好一阵激动,抖抖瑟瑟地不知说什么好。“扑通”跪了下去,望着井子渐渐远去的背影,不解地自语:“这人,刚还好好的,只闹了一半,转眼就象抽了风似的往外跑,是咋的啦?”
滩里,阎大浪率领着几十条汉子,一字儿排开,像一排山,平平地压了过来。
井子和根子,气喘吁吁地跑来,二话没说一句,就加入了行列。
他们的队伍,如潮水似的滚滚向前……
“放下!”阎大浪一声断喝,吓得李老六等外乡人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
肥大的鲤鱼,在这些吵吵嚷嚷的难民们脚下跳跃翻腾,闪闪发光。
“外乡人,你们不知道吧!”河子对仍然欢乐逮鱼的人们嚷:“这是黄河鲤鱼娘娘验人心哩!凡做下恶,就不得好报,快住手呀!”
根子上前一步,说道:“知道么?咱鲤鱼滩敬鱼若神,谁敢祸害它,老子就要谁的命!”
阎大浪见难民们住了手,便不再动怒,声音低了八度,挥挥手说道:“不知不为罪……这些黄河大鲤鱼,年年都从千里万里之外聚到这儿,你们说,来这儿做甚?鱼通人性呀——鱼是娘娘的化身呀……”
李老六鼓着蛤蟆眼,搓着一双满是泥水的手,仿佛一下子就长了不少学问。“对不住……对不住……”他点头哈腰地说道:“都怪我们太孤陋寡闻,甚屁事也不懂得,甚神仙光也没沾上……实在对不住,都怪我们饿晕了头,原来这是些仙鱼呀……”接着,就“啪”地朝阎大浪和纤班跪下,他诚惶诚恐说道:“我们错哩……阎班主呀,大人莫记小人过……你们从河里救了我们,我们却……”
阎大浪打断了他的忏悔道:“要跪,该给鱼神跪才对呀!”
李老六和难民,急忙转过身子,齐齐儿匍匐在地,冲着黄河跪拜起来。
人们眼前,河滩沿水一线,在月光照耀下,亮闪一片,亮闪一湾……
有些鱼儿,游的出滩太远,在泥中劈里啪啦地翻腾,要想返身,就显得困难了。
井子和根子等人,不由分说,跃进泥浆中,又是抱又是搂,帮它们返回水里。
河子的眼前,又呈现出儿时看大人们和鲤鱼嬉戏的场面,不由兴奋起来,叫道:“我——来——耶……”
他看见,一条红红亮亮的大鲤鱼在泥中跳来跳去,就上前去帮忙。
“啪啦……”他被那大红鱼一尾巴打倒,满头满脸皆是泥浆。顿时,分不清眉眼,混混沌沌,活像年关女人们蒸的面花里嘴眼含糊的大阿福……
阎大浪大笑道:“小子,知道鲤鱼娘娘的厉害了吧?还敢不听大人的话?哈哈哈哈……”
李老六和十里八村的难民们颤颤巍巍地退去,嘴里仍然念念有词:“对不住……实在亵渎神灵呀……”阎大浪和根子、井子等纤班的人,也转身退去。
泥猴似的河子,被根子拽着往前走。他用力摔脱对方的手,执拗地又转身回望:银亮的水湾,银亮的声音……没有人的泥滩,是鱼狂欢的天堂……
回到棚里,井子和根子对视而笑,说着“好事全被搅和哩”,就各自倒头,很快睡去,梦里还在笑着发出“哥对你好……哥给你洋元……”的呓语。
井子的鼾声,像雷一样响亮;根子却一个劲地说着梦话,使得河子坐起身来,根本无法入睡。这一向,他的听觉特别灵敏,无论是风里搅和着的鸟鸣声、马叫声、水流声……皆能分出甚是甚。他听见:无所不在的鱼声之中,似乎裹有“嘻嘻……嘻嘻……”的笑声!他用手扯扯自己的耳朵,好一阵亢奋,好一阵激动,好一阵不知所措,自语道:“真的吗……我听见些甚?咋可能哩……我听着了好熟悉的笑声……”不敢自作主张,也不敢太相信耳朵,他慌忙扒醒根子,让他听。
“你烦不烦?”迷迷糊糊的根子揉着眼道:“深更半夜的,非要让我帮你听,到底听甚么?”
河子的手热乎乎的,一边推根子,一边冲他说:“快听快听——又笑哩……快听快听,咱那河滩上,是有笑声吧?根子,快听快听……”
根子没了睡意,就伸长脖子聆听起来,说道:“好像……是有笑声……是女娃笑声……”
河子还不放心,又将井子扒醒,要他也来听。井子认真听了听,还是一脸的淫相,“嘿嘿”了几声,接着,又“嘿嘿”起来。
“没错,是女娃在笑,”井子说道:“河子呀,我听得真真的——这女娃,正是白天那红衫妮儿……快逮住她操一回……嘿嘿……舒服得很哩……”
河子听不得这话,推了井子一把,忽地站起,说道:“走,咱快去看看!”
“嘿嘿……”井子来了劲,笑道:“衣服也不穿哩,嘿嘿……省得一会儿脱哩……”
“你别去!”河子挡住井子的去路,厉声叫道:“这可不是一般事情,你若胡为,我就敢宰了你!”
井子立马不再“嘿嘿”了,吃惊地望着河子,嘴里喃喃道:“看把你急的……对于女人嘛,哪能那样认真?”
“咱三人皆去看看,”根子打了个圆场,说道:“互相间有个帮衬,岂不热闹些?”
于是,兄弟三人起身,同向河滩奔去。
河子心里有事,血在身上热得像开了锅似的,跑起来恁快,不想让他们两个占了先。但是,井子和根子,被“嘻嘻”的笑声吸引着,谁也不肯落在后面。
跑着跑着,河子们望见:河滩之上,果然有一妮儿,在鱼的沸腾之中,欢乐地跑着跳着,笑声一片。
月光,笼在她的身上,像给她披了一身高洁的银纱,随着清脆的笑声,银纱一闪一耀,美妙无比。
河子看得如醉如痴,喃呢道:“咋这么好看哩……她会游水……她没有死……她是咋样跑到这来的……”
根子说;“是个妮儿,咱追她去!”话没说完,就向舞蹈着的女娃跑去。
井子也追上去,怪声怪调地喊叫着:“妮儿,跟哥吧!哥给你光洋,让你有吃有穿,能活人哩!”
那女子,似乎发现了这哥仨,她“嘻嘻”直笑,身轻如燕地向前跑着、舞着……
见井子、根子已经冲向前去,河子也毫不示弱,吸一口长气,玩命追了起来。
女子边跑边笑——边笑边跑——月光中飘荡着银亮银亮的脆笑:“嘻嘻嘻嘻……谁逮住,我就跟谁……嘻嘻嘻嘻……快来逮呀……”
河子兴奋地对根子说:“是晌午那妮儿——她没死!”
根子说:“这红衫妮儿,长得不赖!”
仨兄弟中,河子跑得最快,而那女子跑得更欢。鱼儿在蹦跳,女子在欢笑。她像腾云驾雾的天仙,翩翩跹跹,何其可人……
由于根子先前和杏花发生过故事,井子也串过难民女人,追着追着,他俩就无可奈何地喘息道:“累煞哩……累煞哩……”瘫倒在泥滩之上……
年轻力壮的河子,有的是力气。可他也没追上红衫女娃,只好垂头丧气地返回了岸边。
不知何时,阎大浪也来了,吸着旱烟问河子道:“愣娃,你咋不追哩?”
“她跑月亮里去哩!”河子说。
第十六章
甚他妈的河伯老儿,还想跟我睡!姑奶奶这便做你根子的娘娘,让那老狗日的永远当乌龟!
1 天,亮了。
鱼,退了。
阎大浪与河子、井子、根子、王二愣等人,就着大葱,边吃槐花窝窝边向虎狼湾那边张望:河面空荡荡,除了浊浪还是浊浪,哗哗啦啦的甚也没有。
河子说:“这忒闲哩!闲得人要发疯发狂!”
“都跟着,”阎大浪一口将窝窝吞下,向众人挥挥手道:“去看看,看咱救下的那些难民,而今眼目之下,活的咋样?走!”
一声令下,路子、岩子、根子、井子等人,就跟着他们的班主向村里走去。
一根筋的河子,不管发生了甚事,那颗年轻驿动的心,已经对泥滩放不下了。“叔,我昨天去过哩,”他对阎大浪说道:“你们去吧,我候在这,给咱看棚棚……”
“不行,不行,”阎大浪没等他说完,就坚决地吼道:“都跟着我走!”他连头也不回,背着手,在前面走。河子没方子,只好跟着大伙集体行动。
路过麦场,他们见孔秀才和李老六等人神神叨叨,不知在议论些甚唠唠事儿。“咋哩?这般鬼鬼祟祟做甚?”阎大浪上前问道:“到鲤鱼滩哩,有话就大大方方说,怕甚嘛?”
孔秀才见纤班的人过来,将身子闪向一旁,鞠躬点头,暗地里向难民们做手势,不再说话了。
李老六却没有弄懂孔秀才的意思,伸长了脖子,告阎大浪道:“昨晚上,我们遇到鬼哩,世上真的有鬼,是个女鬼,就在场院边跳舞唱歌……”偷看了阎大浪一眼,他抖抖地说:“今天早晨,我起来一看,吓了个半死,从娘娘庙领来的槐花窝窝皆不见哩!适才,我们想去再领,孔秀才硬是拦着不让领,说是鲤鱼滩也不容易,让大伙忍着……”
“哈哈哈哈……”阎大浪仰头笑起来:“哪有什么鬼?你小子是饿昏头哩,想串女人了吧?哈哈哈哈……”
听着难民们的话,河子心里“忽”地一紧,上前问道:“女的?长甚样儿?”
阎大浪瞪了河子一眼,叫他别开腔,又转身朝向孔秀才说道:“你老人家说说,果真丢了槐花窝窝?”
孔秀才只是点头,石头镜子一闪一闪,用沙哑的嗓子回道:“是的——真的没吃食哩……”
根子拿眼瞥了瞥瘦骨嶙峋的李老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可别编瞎话呀——说什么神仙下凡,偷了槐花窝窝。我听杏花说,你们中间就有人手脚不干净,爱偷吃食……”
李老六知道他在说谁,急忙带着哭腔辩解:“我真的没偷——我真的没偷呀!这等丧天良的事儿,要是我干下的,天打五雷轰!”
阎大浪不想听发誓赌咒了,临离开这儿时,就吩咐孔秀才:“查一查吧,家贼难防哩……”又补充一句:“我们窝棚棚里还有些槐花窝窝,呆会让河子给你们送来——日后,有甚事,只管来找我!”
一行人呼呼啦啦,来到烟雾缭绕的娘娘庙,见阎玉水正指挥村里一干妇女,给难民们分早粥,又见她女儿杏花等人,给端着粥的人群挨个发着槐花窝窝。
杏花在嚷:“一人一个,多了没有……”当看到根子时,脸一红,嘴一抿,不再高声高调地向难民喊话了。
根子凑上去,小声对她道:“告诉你妈准备些木方,今儿我得空,后晌给你家修窗……”
河子却多了个心眼,从难民堆里过来,挤开正在说悄悄话的根子,认真问道:“杏花姐,快数数看,你篮子里——这槐花窝窝,够不够数儿?”
“够的,够的,”杏花不想理河子,敷衍了事道:“夜间谁还敢来偷?”
阎大浪仿佛想起了什么,大步流星奔过来,一把抓住篮帮,厉声道:“杏花,给我数数看!”
杏花冲根子做了个鬼脸,捋捋秀发,只好一五一十地数起槐花窝窝来。数着数着,她尖叫起来:“呀……明明是三十个,我刚发了六个,咋剩二十个哩?那四个哪去哩?”
阎大浪这就把杏花母亲阎玉水找来,用心询问。阎玉水也被问得一头雾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阎大浪猛地转身,大手一挥,声如洪钟道:“你们在这忙吧!该干甚的干甚去,难民就交给你们哩!纤班的人,皆跟我回棚棚!”
回到窝棚时,他们面面相觑,好不惊讶:竹篮里的槐花窝窝全没了。
阎大浪抠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说道:“真他妈的遇着怪事哩……咱才吃过收拾好,明明刚还在哩,一转眼工夫,就他妈的……”
井子急忙跑到大棚棚,仔仔细细检查一遍,向阎大浪报告道:“怪哩,咱捞的花布、棉被、箱子、柜子、桌子……甚也没丢。偏偏这……”
“许是难民干的!”根子说:“人要是饿急了,世上甚事做不出?”
“不像!”阎大浪说:“我相信孔秀才的话!”又命河子去向杏花要些槐花窝窝,快快给还没吃饭的孔秀才他们送去。
在大家急着破案之时,河子发现,棚边,有一双纤巧的脚印儿。顿时,耳畔响起了“嘻嘻”的笑声,赶紧应了一声,领下任务,匆匆离开。别了大伙,他细细瞅了瞅那脚印,脑中不由浮现出“红鞋鞋蹬玩太阳的情景”来。于是,急忙贴着棚沿沿,他一路过去,神不知,鬼不觉,自言自语道:“她上岸来哩……她又吃食哩……”拿脚悄悄将那些鞋印抹掉了……
接下来的日子,阎大浪领着河子、根子、井子、岩子等人仍然天天去捞河,再也没捞到人了,但却隔三差五发生吃食被偷的怪事……
2 一天,阎玉水带着杏花和阎五家的、阎立土等村里人来到阎大浪身旁,商议往后该怎么办。此时,她从头上抹下汗巾,擦去脸上的汗珠,对阎大浪和纤班的汉子们说:“我嫂子遇害前,就发下话哩,这鲤鱼滩是庄里人的,也是纤班的,不论大事小事,都要跟你阎班主商量着闹,今天我来……”
阎大浪打断她的话说:“甚事嘛?”
阎一石也歪歪斜斜地走上前来,咳嗽一番,想说话而说不出口,就指指阎玉水道:“你说吧,你说吧。这两天咱商量的那些话,不要磨不开情面,都告诉他吧!”复又拼命咳个没完。
阎玉水与阎五家的等人对了对眼神,说道:“发这么大的洪水,你们整日没船可拉——来捞河吧,又毫无收获——而我们的庄稼地里,草都长得比苗高哩,眼瞅着,这一年的收成就叫草给吃掉哩……”
捞了这么多日子,总也没有捞着赵家的人,阎大浪的心越来越紧,常常自言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