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爷边转眼珠边站起来,回话有点结巴,说道:“回太后话,他……也许在书房。”
“那好,你就带我们去吧。”慈禧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光绪也跟在慈禧后面,向前走着。
师爷趁人不注意,掏出手绢,擦去脸上的汗,心里直打鼓:“如何是好?这实在脱不出身啊……不知他现在在干啥?如若不谨慎,可就……”
这样忐忑着,穿过甬道,拐了几个弯,他将慈禧等人带入了县令的书房。
所有人眼前豁然开朗:这儿,竟是一座雕梁画栋的雅致厅堂,与衙堂完全是两个世界。
师爷赶紧安顿慈禧、光绪及朝廷大员坐下,小心说道:“待小的去向他……不不……向马县令通报一声,赶紧前来迎驾……”
“不用了,”慈禧站起身来,说道:“你就安心站在这儿。我们既然来了,都长着眼睛,自己走走看看。”一边说,一边迈着悠然的步子,在李莲英的搀扶下,欣赏起字画来。
左边的墙上,挂着一副篆书条幅,道是:
克己复礼
天下归仁
这八个字,实乃儒家孔学精髓。令人不解的是,条幅一侧,用小楷加了一联回文顶真题跋,道是:
仁者乐山
智者乐水
紧挨着它,挂着另一轴条幅,也是八个字,道是:
小隐于野
大隐于市
这是道教真谛,用中规中矩汉隶写成。奇怪的是,这条幅旁边,平添了几株墨兰,于草叶之间,又题下两句诗词:
雅室翰墨溢香气
湖畔幽兰听雨声
再往前走,便挂着一个龙飞凤舞的“道”字。那飞扬跋扈的“走车”,写得笔断而气连,如是一条云中巨龙,隐约伏挺,煞有生机。慈禧看得连连叫绝:“妙哉!妙哉!”
身后的翰林大学士周颐夏,本是京城书法大家。他也频频点头道:“真没想到,在这黄河沿岸,穷乡僻壤之地,居然有如此好书法,令我们这些翰林都汗颜呀,真是气韵生动,张弛有致,形神兼备,真把个‘道’之精神写活了!”
慈禧见墙的拐角之处,居然书写了一副当朝禁书《石头记》里头的两句话,并且将它们分两面墙悬挂,道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看到这儿,周颐夏倒抽了一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石头记》自乾隆年间问世时起,就引起了轩然大波,有人说它是“天下第一奇书”,有人说它影射时政、大逆不道,又有人说它淫秽下作、有伤风化……当时的大学士纪晓岚力推此书,却被乾隆责骂为“有眼无珠,白戴了一顶文人帽子”。到了嘉庆年间,一连出现几场文字狱,不少文人因为沾了《石头记》而倒霉。评家无论定它玄也罢,无论定它空也罢,最终给它的结论就是一个字:淫。后面的五朝,国力由盛转衰,整个大清朝更像大观园中的情景了。于是,朝朝列禁的第一部书便是它……
他惊慌失措地嚷道:“这还了得,居然堂而皇之挂禁品……”瞅着慈禧的脸道:“太后,这……实在是罪不可恕……罪不可赦呀……”
慈禧却频频点头,根本没听周颐夏的上奏,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着什么。
来到大厅右面,他们看见,摆着两个十分考究的百宝阁。
第一架里面摆着许多古籍缮本。慈禧信手抽了一卷,翻了翻,见是《黄河匪寇史记》,觉得不感兴趣,也就重新放回了原处。
第二架陈列着一些文物。有出土的尖锥陶瓶,这是黄河先民七八千年前,汲水的器皿。另有一些瓷器——其中一座叫做“玉春瓶”的,是宋代耀州官窑的精品,瓶身全是雕花,虽然经历千年,却明亮如新。最显眼的,却是一匹高大肥硕的唐三彩骏马;那马的尾巴仿佛是被麻绳捆着,身上驮着西域进贡的珠宝和玉器,显得雍容大气,不可一世。果然在唐三彩下一格中,盛放着一尊来自西域和田的美玉,雕的也是西域的葡萄瓜果之类,皆都栩栩如生……
看到这儿,周颐夏又一阵赞叹,说道:“真没想到,远天远地之处,也藏着宝贝呢!”
光绪对这一切不很感兴趣,只是随便看看而已。慈禧浏览之后,却立在那儿,凝思起来。
弓着腰,拿着扇子的师爷,并不敢将扇面打开,而是牢牢盯着慈禧的脸瞅。看着看着,他释然了,因为精于世故的他,发现慈禧并不反感这一切,而是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他说道:“我们这里地处偏僻,都是些乡间野老,孤陋寡闻,让太后、皇上和诸位大人见笑了,见笑了……”
这时,就听书房外面传来了吟诗之声。荣禄问道:“书房通向何处?外面是什么?”
师爷答道:“外面?没什么呀……就是一个小园子。”
慈禧说:“走,咱们这就去看看。”
一推开门,慈禧发现,这里并不是一般意义的小园子,而是一座修建得颇为讲究的大花园:假山林立,栽植的大理花、月季花、蔷薇花、芍药花……争相开放,香气扑鼻而来。
假山后面,有个身穿白裤白衫的男子,手握一卷书,一边踱步,一边沉吟: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
慈禧把手从李莲英的胳膊上拿开,又往下压了压,示意荣禄和载漪他们不要声张。
这时的师爷,又紧张起来,紧盯着慈禧的脸——因为这可是大禁书呀,都说有讽喻朝廷“大厦将倾”之意。听着听着,大学士周颐夏也惶惶然瞅起了慈禧。
师爷故意鼓足勇气,咳了一声,他方才住口,抬头望望,诧异地问道:“师爷啊,他们是些什么人?竟然到了我这里,还不……”
话还没说完,师爷就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一把将书打掉道:“太后皇上驾到……快过来,快过来,你这县令,还不赶紧给老佛爷叩头,给皇上叩头,给朝廷大官们请安……”
看上去,那人是个白面书生,三十来岁,温文尔雅,如果没见他偷读《石头记》,谁都相信这人是位孔孟圣徒。
见师爷这般激动,他身子震了一下,快步上前,刚跪下去,就被慈禧唤起,问道:“这么说,你就是河沿县令?”
“县令?是……是的……”他在回答时,似乎不很坚决,回避了慈禧的目光,说道:“下官该死,请太后赎罪,下官真不知道太后会亲临此地……”
他在说话时,身旁的荣禄却盯着他,想起了一桩往事——“记得有些年头了……我还在吏部供职,好像山西有个叫河沿县的,匪寇猖獗,没人敢来任职。恰巧有一位候缺的举子,可怜兮兮,送来五百银圆……我好像就点了他的卯,让他速速去补缺赴任……”
想到这儿,他擦擦眼睛,又端详一番,觉得这人眼生得很,搞不清楚当初送银子的是不是此人,就问道:“你果然就叫马文么?”
那白裤白衫的人一愣,与师爷对了下眼。师爷急忙上前,点头说道:“马县令呀,这一位,正是当朝军机大臣兼直隶总督荣禄大人,他在问你话呢,还不赶紧……”
“哦哦……”那人的情绪从恐慌中转了回来,忙说道:“回大人的话,下官正是马文,正是马文……”
荣禄还想证实一下什么,但觉得这不是地方,万一叫老佛爷知道自己受贿,可不得了,便点头说道:“马知县,我听说在这国难当头之时,你竟疏于政务。但进了县城一看,你这儿的确风平浪静,是怎么回事呀?”
他说道:“回大人,黄河沿沿,从来匪寇成患。为了防匪,我们修建了城池,既不许洋人在此造筑教堂,也不叫义和团开坛骚扰,所以显得平静冷清。”
“这就对了,”慈禧说道:“治理天下,要有长远眼光,就应该不偏不倚。”
师爷回道:“谢太后老佛爷夸奖。”忙转移话题道:“太后和皇上鞍马劳顿,请随小的来驿馆歇息吧。”一边说着,一边将这一班人马安排下来。
2 河沿城池不大,驿馆却修建在一个偌大的湖面之上。这湖叫做西湖,正值盛夏,湖面的荷叶上,珍珠般的水珠滚来滚去,鲜艳的荷花顶出水面,争奇斗妍。
“这地方挺美嘛,”慈禧高兴起来,说道:“就我站在这九曲桥上,往那边看,就像在咱颐和园子的昆明湖呀,哈哈哈哈……真是个好地方,我可是乐不思京了。”
她身旁的马知县赶紧说道:“让太后见笑了,一洼小水,无景无致,太后能够亲临,真是三生有幸啊!”
慈禧来了兴致,执意要这马知县陪自己游玩,说道:“哪里的话?多半年了,颐和园子也没有去过,再也没见过这么好的景致啊!”
师爷忙前忙后,将光绪皇帝、荣禄、载漪、周颐夏等大人安排停当,一路小跑,来到九曲桥上,气喘吁吁向马知县报告道:“皆都安排妥当了,太后和皇上各安排在了上院,起居活动还算方便。”
马知县习惯性地抱拳道:“师爷,一切全仗你了!”
慈禧对这个动作颇感疑惑,问道:“怎么?你这朝廷命官,用的是江湖礼仪?”
师爷急忙说道:“我们远天远地,拜过把子……不好意思,让太后见笑了……见笑了……”
李莲英扶着慈禧,来到一座假山旁边道:“老佛爷,这儿清凉,又有大柳树,歇歇脚吧?”
慈禧刚坐下,一股凉意,果然从石头上传遍她全身。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她若有所思地道:“马知县,听上党知府林什么来着反映,说有好几次要提拔你,为何不去高就?”
马文说道:“回太后,下官自小身体虚弱,宜静不宜动……再则……”说着,竟“咔咔”地咳嗽起来,嗓子沙哑得说不出话来。
师爷上前说道:“河沿是个小县,管理着黄河各个河滩,居住分散,事情复杂,能够管好,就已经殚精竭虑哩……”
“的确是的,”马知县停了咳嗽,擦擦嘴道:“师爷说得是实情。我马文何德何能?能得到皇上的信任,把一县的百姓交给我,每天战战兢兢,唯恐处理不好,并且素来我体弱多病,加之才疏学浅,哪里还敢指望提升呀?”
听到这儿,慈禧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皇家大队在河沿县一住就是三天,尽管风声一天比一天紧急,但慈禧老佛爷始终没有下达开拔的命令。
荣禄、载漪、周颐夏等人,天天陪着光绪,在西湖里泛舟游玩。
画舫里,光绪面前的案几上,摆满了晋南的土特产:有万荣的蒸发糕、稷山的大红枣、万荣的面花、闻喜的煮饼、平陆的苹果……
光绪自小生在宫中,见到临猗的大锅盔,稀罕的不得了,对周颐夏说道:“晋南人真了不得啊,这个饼子如是车轮一般大小。”
伺候在一旁的师爷赶紧说:“这便是黄河一绝。当年韩信的部队,南征北战,备的就是这种干粮,十天半月也不出霉,香得很哩。”
光绪吃了一口,觉得的确香酥,就说道:“其实最让朕喜欢的,莫过于闻喜的煮饼,又香又甜,真是点心中的珍品。”
师爷赶紧解说道:“这闻喜煮饼,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材料精选上好的精面、猪油、白糖、蜂蜜、花生、杏仁,外加有名的上下白土特产白玉芝麻……”
“是啊是啊,”大学士周颐夏说道:“过去只在《中华食膳》中记载着闻喜煮饼,这次有幸品尝,果然名不虚传!”
师爷道:“既然皇上如此喜爱闻喜煮饼,起驾时可以多带些的。”
荣禄和载漪却整日里犯愁,总是躲着光绪密商大事。
因为从京城传来的密报,德国元帅瓦德西带领了十万联军,不仅焚烧了圆明园,而且从直隶官道一路追过来,扬言要“生擒大清国慈禧太后”。
载漪直跺脚,叫道:“这光绪,还有心享乐呀……现在可不是歌舞升平的时候,多待一天就多一份危险啊!”
荣禄说道:“你急,我比你还急呢!”
“我看他心术不正,”载漪瞥了正在吃三晋特产的光绪一眼,恶狠狠地道:“他是要在这儿等列强联军过来,把我们这些人皆杀掉呀……”又不无神秘地说:“荣禄大人,知道么?这回西行,太后老佛爷给我一道密旨,要我时时监视光绪的动向,便宜行事!”
荣禄吃了一惊,故装糊涂说道:“载漪大人呀,你这话我不明白是何意思?”
载漪做了个杀头的动作道:“必要的时候,我就宰了他,以免留下后患!”
荣禄听后直摇头说道:“载漪大人呀,你可不能为你儿子登位而假公济私呀……”接着一字一顿严肃地说:“实话告诉你,此番西行,太后授我特权,包括你载漪大人在内的所有人,只要谁敢轻举妄动,我都有先斩后奏之权!”
听了荣禄的话,载漪愣了;而荣禄听了太后给载漪的密旨,也愣起了神,四只眼睛对在一起良久不分,然后仰头大笑:“哈哈哈哈……果然太后英明……哈哈哈哈……”
笑毕,俩人商议了一阵。
荣禄说:“情况如此危急,不然就把袁世凯调往直隶,来抵抗洋人。”
载漪说道:“你是直隶总督,又是军机大臣,我赞同你的想法,咱们赶紧去讨太后示下吧。”
俩人胡乱跟光绪打了个招呼,乘着一艘小船,急匆匆向湖心亭驰去。
小亭子里,慈禧一边品茗,一边欣赏盛开的荷花,好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李莲英等一群太监,侍立在两旁。她的侧面,也有一张案几,摆些瓜果李桃,那位白衫白裤的马文知县,正襟危坐,正与慈禧谈笑风生。
“难得出宫一趟,”慈禧看见荣禄和载漪过来,说道:“为何不好好游玩?到我这来干什么?”
马文知县“呼”地站起道:“下官给两位大人请安。”
荣禄对这位知县并不信任,说道:“你且陪皇上去吧,我们有重要军机要向太后禀报。”
“就用这船过去,”载漪也挥挥手,说道:“你看看皇上那边还有什么吩咐?”
“别介、别介,”慈禧却摆摆手道:“他不是外人,你们有什么话,就只管说好了。”
“喳!”荣禄和载漪对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