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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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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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土根把碑扛到坟头,砸得岛一震。
    他把碑竖起来,跪下,磕了三个头。
    小花狗不理解,撒腿往碑上撒尿。

    田稻拨开草丛,细看父亲当年给祖父祖母立的那块小碑。父亲死时立的那块大
碑有祖父母的三倍大。祖父母的碑仍然保留着。他上学认字后,父亲就把碑文上的
字教给他。他虽然没见过祖父母,却认识了他们的姓名。
    卖了村,迁了坟,这块刻有祖父母名字姓氏的碑得留着。
    母亲还没有死。
    她死后葬到哪里?



  

                                 第三章

        做生意的总有一天要赔血本。
        开工厂的总有一天要关大门。
        当大官的一脚踩空就进陷阱。
        黄泥土千年万年养活老百姓。

    豆女在高速公路旁的护栏铁线网障上摘豇豆,一边摘一边唱着她自己胡诌的这
支歌。这歌词是她近几年“创作”的,用越剧腔调,瞎唱。
    豆女是疯婆,干疯事、说疯话,人们习惯了。发表预言却不是常事,种瓜种豆
才是她日常最重要的。高速公路两侧的水泥桩、铁网上都是她种的瓜葛豆藤。护路
工拿她没治。但她有一个原则,只在铜钱沙的地段上种。她觉得那些地空着是犯天
条的。地是不该糟蹋的,不能这里一块用洋灰(水泥)封着,那里打进个铁柱子。
地,不让长庄稼,等于不让女人生孩子。只要一见空地,她就种,或栽瓜,或种豆,
不论季节,不论收获。她收获的瓜豆,家里是吃不完的。常在家吃饭的只有三个老
人,豆女和儿、媳。田潮生常住城里。他虽然在公司配有一套住房,大多时却空着。
他自己会开车,配有一辆奥迪,回父母处只需十分钟,回岳丈家二十五分钟。妻子
林静和孩子田田的户口在城里,他也就随妻插城住进了林家老宅。那古雅的宅院宽
敞得很,在西湖边上,是谁都眼馋的好地方。他们除了节假日带儿子来看看父母和
疯祖母外,平时很少回来。妹妹青儿嫁了,虽在本村,夫家富有,也不用靠有权的
父亲。陈江泊是养鳖王,有钱。他是陈昌金的养子、田稻的女婿。真有点三十年河
东四十年河西的味道。
    田稻的房子在村里算不上一流,女婿的房子比丈人高两个档次,但够二流水平,
毕竟是村长嘛。空空荡荡两层楼,住夫妇俩。母亲豆女死也不住新楼房,还不许拆
掉老宅基地上的旧瓦房。那房很小,黑咕隆咚的,伏在新楼的屁股后面,像鸡树。
当然,四十年前这屋可不算小,也曾显赫一时。那是田土根盖的。现在一切保持原
样。屋里屋外挂满了晒干的瓜豆种子及辣椒、葫芦、玉米之类,像一座种子博物馆,
确切地说是收藏室。谁也不去管她。吃不光,晒不完,新鲜的她就拿去送人。村里
家家都吃过她种的豇豆、扁豆。你不要还不行,要了扔掉也不行。她送给了你,还
得亲眼看你吃下去。她中午送给你,晚饭时必定来检查,如果饭桌上没有,那就等
于惹了个不小的祸。所以谁都怕她送豆上门。当然,大家也不愿得罪老村长和田大
总经理。白吃白不吃,不愿吃也得吃。
    豆女拎着装满新鲜豆豆的竹篓儿走过来,口里呢呢喃喃地说着什么。田稻看见
娘,心里一酸。地卖了,新房旧房要拆,通通迁走,老娘还能活吗?铜钱沙是她的
命,她不会走的。她的那些瓜,那些豆,神圣不可侵犯。她认为人跟庄稼花草树木
是一样的生命,开花,结果,繁殖,一代接一代。
    瞧,她一边收获,一边种植,手里还总是拿着个小铲子。这把铲子都用了快六
十年啦,磨损得只剩下一点儿边,像残月一样。她浑身有十多个口袋,每个袋里都
装有瓜种豆种,见空地就用铲挖开,播下两三粒种子。有黄豆、绿豆、赤豆、豇豆、
扁豆、刀豆、龙船豆、蚕豆,还有冬瓜、西瓜、南瓜、北瓜、香瓜、苦瓜、丝瓜等
等。老了的种子,收了,装进口袋,播下去,苗儿又长出来,周而复始,四季循环,
年复一年,专心致志。她是土地和种子的媒婆,是接生婆,接种婆。她尤其爱接花,
如把南瓜的雄花和雌花接在一起。干这活得十分仔细,须将雄花蕊儿小心翼翼地插
到雌花的四蕊中,口中还得念念有词:“公花斗母花,斗出大南瓜。”这种人工授
粉的效果当然比单靠昆虫和风力的效果好,结果大,成活率高。她不懂科学,用人
自身的生长过程去对待庄稼,也合乎自然规律。
    她做得那样认真。
    “娘,别种了。”
    “阿稻,你回来啦!阿麦呢?什么时候再回来?”
    “阿麦下个月可能回来的。娘,别种了。这地要卖了。”
    “卖地?谁说的?不是说地再不准买卖么?是你爹说的,你忘了?谁敢卖?卖
给谁?谁敢买?买了当地主,枪毙他,找死哇?又是林老爷买?陈耀武死了,他儿
子孙子买?江泊可是你女婿呀。枪毙!断子绝孙的。”
    

    “政府买,买了出租给外商。卖五十年。”
    “政府?政府不是没收土地么?政府要田干什么?当官的吃官粮。五十年?屁
话,五十年谁还活着?”
    “这里要修球场,是高尔夫来修,打球,玩的,旅游。”
    “田是玩的么?田是种庄稼的。玩也要田?拍个球,到公路上去,宽着哩。有
钱的只听说玩女人,玩田?鬼话。”
    “玩也要占田的。”
    “放屁!玩是什么正事,还买田玩。”
    娘儿俩说不清。
    是啊!旅游业不就是玩。拿一干多亩修个球场玩,叫娱乐城。人啊,吃饱了就
设法儿玩,玩的买卖还特赚钱。听说高尔夫打一棒球,落进洞里就是几十几百美元
哩。他妈的×洞玩玩也没这金贵。田稻有点忿忿然。
    娘和铜钱沙有割舍不断的缘分。爹只身安居铜钱沙后第二年,娘就来了。
    娘是第一个到铜钱沙上来的女人。
    她是从水里漂来的。

    那年五月,富春江发洪水,冲下来死猫、死狗、死牛、死猪,还有死人。半拉
子屋架、整段的木头、柜子、箱子,什么都有。江流湍急,漂浮物顺流而下,有的
漂到铜钱沙,在沙嘴上打几个旋,涌潮一堵,进了回流,汇集到胯裆湾里,潮水一
到,就把这些东西推上了沙滩。田土根可要发财了。这些灾难之财,是无法找到失
主的,不捡,只好让它漂到东海里去。还有人靠捡这些浮财为业哩。天公给一部分
人灾难,同时也让另一部分人从灾难中收获。老天常常玩这种把戏,祸福轮转,否
则就太不公平了。
    田土根划着小船,用一根长竹竿,竿头绑上个钩,打捞那些浮物。漂来一件捞
一件,见了死猫死狗才推开,让它流走。
    他捞到了几十根木头,足可以盖一间像样的房子。真是做梦也没想到的财喜啊。
他把那些湿漉漉的木头搬上岸,在父母的坟旁架成个三角架,晾晒。木头竖在岛上,
格外显眼,两岸的人嫉妒说:“这小子发横财啦!”他拖起一张大木床,看了看,
这床几乎没有损坏。这张老式床,如今还在,豆女仍睡着它。他捞到了桌子、柜子、
椅子、凳子。他的窝棚前摆了一溜断腿的穿眼的或完好无损的家具,有的朱漆光亮,
说不定是新娘们的嫁妆,有的箱子里还盛有衣被。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些五颜六色
的东西就属于他了。一天之间,他怎么拥有这么多,仅只靠了这江心的一块地?他
也要不了这么多,但若送还人家,他又没这个本钱去打听失主。沿江百里,找谁去?
谁又会来领取?面对一堆漂来的浮财,他惶惑不安。该不该得?卖掉一些吧,不义
之财。人无横财不富,这是横财吗?
    晚潮平了,沙滩格外的静。洪水浩劫,一番肆虐之后,渐渐平缓下来。第二天
夜里,他和狗在沙滩上走。他怀疑老天赐给他的是否太多了,不知是福是祸还是命。
月光下,他拖着那根带钩的长竿,拖着长长的身影。狗在他前面跑着、嗅着。
    狗在沙嘴头汪汪叫起来。
    离沙滩不远的江面上有一件浮物,狗想泅水去咬去拖,涉了几步,又退了回来。
那物在月光下熠熠闪闪,在回流中打着旋,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土根伸出长竿,钩
住那物,想,即使是头死猪也把它拉上岸来埋了吧。可那物又不像畜牲的尸体,布
袋似的。他带着几分好奇与兴奋,把那浮物拖往岸边。却是越拖越沉,拖到浅水处,
居然拖不动了。狗也吠得起劲,跳下水,咬着拖那物。他索性放下竿子,下水用手
去抓那浮物。抓到手中,一看,直吓得他一路倒退,跌倒在沙滩上,浑身的汗毛都
竖了起来,冷汗直冒。
    一具死尸。
    他爬起来,丢下竹竿,想跑,跑了几步,又停下了。往哪里跑?不就这巴掌大
的孤岛吗?已经把人家拖到岸边,他是不会走了的。是男是女他没看清,是人无疑。
是鬼也只好跟他做伴了。活人要块地立足,死人要块地埋尸。天派他来,试试我的
良心。给他收尸吧:行善积德,别无选择。得了意外之财,这也是回报。
    他壮胆回到水边,抓住了死人的双腿,一咬牙,拖上坡来。他感到那尸并不太
重,腿也不粗,是个大孩子吧!造孽呀!
    他往地下一看,那尸好长,穿着花衣,小棉袄。女的,长长的是头发,拖泥带
水的。他想,女鬼,不用怕了。屈死的鬼呀!他放下她的双脚,索性把她翻过来瞧,
埋也埋个明白,日后若有人寻问,还能说出个年龄特征来,也好让人搬个尸骨回去。
    天哪!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
    田土根大动恻隐之心。这姑娘比我还惨啦!把她埋在高点的坡上吧,也做个坟,
鬼也算是个伴儿。给她两块木板吧,别让她光身睡在泥土里。他捞到的破箱破柜给
她一只吧,苦妹子。对死者,他也有点怜香惜玉了。
    他壮胆把湿淋淋,软绵绵,肚皮胀鼓鼓的她抱了起来。他把她放在一块捞来的
门板上,摊直,扯了扯她的衣襟。长期孤寂的生活,使得他见了一个死人也觉得亲
切,何况是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姑娘。“你别吓我,小妹子,你我生无缘分死有缘,
你碰上了我,我给你收尸,给你做坟,先把你埋在这儿,日后帮你打听你的父母,
送你回去。你也可以托个梦给我,告诉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为何落水……”他
跟死人唠叨了一阵,从棚里点了马灯出来,想仔细看看她的脸,帮她整理一下。做
鬼也得有个样儿。女儿啊薄命。
    当他扭过她的脖子,理她的长发时,一口水从她口中喷了出来,喉咙里发出了
咕咕声。他吓了一跳,又镇定下来。也许她还没断气呢,埋了岂不是缺了大德吗?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得试试。他抱着一丝希望,把马灯挂在一旁,扶起死者。
只见她又吐出一口水来。
    难道她真的没死?
    他急忙解开她的衣裳,去摸那胸口。他的手心贴着她的乳间,感到有点热意。
没死,有救。他兴奋起来。
    他果敢地扒下她全身的衣服,赤裸裸的女人鲜嫩白皙的肢体展现在他面前。他
第一次见到女人如此完整的身子,害羞了。但救人要紧,必须让她把肚里的水尽快
吐出来,否则就会憋死胀死。救人的事他听人说过,也见人做过。水是从口里灌入
的,必须从口里吐出。如果水穿破了肠肚,从大小便处泄出,人就无救了。他按照
别人的做法,把女人翻过来,放在自己的膝上,一膝弓起,顶住她的腹部,一手勒
住她下身那两个能跑气的眼,一手兜起她的胸,上下上下,水便一口口从她口中吐
出来,喷在地上。
    她的腹渐渐瘪下去了。此时崇高的人道精神将羞耻与邪念排斥到天外,他的手
一点也不抖,很有力地握住女人的阴部。
    他把她翻过来,抱在怀里,用耳贴着她的鼻尖听,感到有一丝气流。他又用口
对她的口吸了几口泥沙出来。
    他把她平放到自己的床上,用汗巾揩干了她的全身。他把耳朵贴在她的胸口,
细听。一对白嫩的肉墩墩的奶子令他羞怯。他感到有微微的悸动,不知是自己的心
跳还是她的心跳。她的身子很软和,不像死人。
    他不敢再细看,连忙用被子捂住了她。
    活了算她命大,死了,埋掉,也算我看见过女人了。他想。
    她好年轻,圆圆的脸,小小的嘴,细细的眉,乌黑的发,好看。全身上下都好
看。他羞怯起来。
    他在棚外生起一堆火烤她的衣裳。不论是死是活,总不能穿一身湿衣去。他是
没有衣服给她穿的。
    他找了几片生姜,往日煮鱼汤没用完的。她如果活了,该喝碗姜汤。最好有鱼。
    他坐在一旁等她活过来。
    天亮了。一夜没合眼的他打起吨来。
    太阳照在他身上,一阵燥热。他醒来,连忙跑到棚内去看。女人一动没动。他
以为死了,用手在鼻尖上荡了一下,又俯身贴耳,明显地感到有一股气在流动。他
撩开被子,把手放在她的胸口,感到那乳房上有了热意,心在缓慢地跳动。活了,
有救了。他连忙用被子将她捂紧,然后拿了鱼叉到江边去捕鱼。
    他捕到两条大鱼煮好饭,晒干了她的衣服,等她醒来。天黑了,他点亮马灯,
守候在她身边。他再不敢摸她的身子。已经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她脸上已经有了血
色。
    她终于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噢——唉——”的呼唤,抑或是叹息。
    他拎起马灯,照着她的脸,仔细观察。她的嘴角颤动了两下,眉毛也动了,慢
慢地睁开眼。
    听到江风,看到灯光,凝视着草棚顶,她又疲惫地合上了双眼。土根只听到她
细小的嗫嚅声:“阴间原来是这样啊!死了倒安逸……这不像是江底呀!谁埋了我?
埋吧,哪里黄土不埋人,不就那两三亩地吗,给你吧……我死啦,死啦……”
    “大姐,你没有死。你活了。”
    她又睁开眼,看见一张陌生的青年人的脸。
    “是阎王派你来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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