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感兴趣。”
“当扬·赫尔措克对你说‘阳性,迪特’的时候,你不是也感到非常可怕和孤单吗?”
“是的,可是他还没有告诉你这点。还没有。”
“可是你已经瞧见其他的人,所有其他的人,而且曾经问自己:有谁问过,你是谁,在你的血液里携带着什么?”
“没有人问过,要是我的话,我一定会过问的。”
“可是现在呢?你的情况怎么样?”
没有回答。
他继续往前走。他感到累。几个月以来,很久以来,他不是已经感到特别累吗?然后是咳嗽一阵阵地发作……不,不谈这个。倾听你的脚步声吧,一个接一个地听吧,在每一个脚步之间都会死去一点儿时间。那边,溪水潺潺。他看了看紫丁香花束,以便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然后瞧了瞧那座弧形的桥。那儿,在那些桦树的后面,出现了他的花园黄色的墙壁。这花园孤零零的,边缘上模糊不清,就像是照相簿里的一张照片,既陌生又不真实,因为它似乎不再属于他了。
可是,他毕竟想看看这花园。他从住房大门前走过,来到了那扇镶嵌在围墙上的小门。他刚按门铃,就听到妻子喊叫:“呆在门外!我正在油漆呢!”
维拉!维拉在油漆花园的小门。
于是,他通过露台的门走进住宅,以便进入花园。她站在那儿:桃红色的苗条的四肢。她光着脚,戴着游泳时戴的胸罩,还配上一条短牛仔裤。这裤子很窄,以致它的那些镶有穗饰的边嵌进她那桃红色的大腿。她的右手里拿着一把毛刷。刷子上粘有绿色的颜料。花园门的一面已涂成绿色,另一半还有待于油漆成绿色。那张旧的、铁制的花园桌子也是绿的,还有那四把酒店里用的椅子,去年,她曾不恰当地把它们油漆成黑色。溅在她肚子上、右膝盖上和左臂上的那些油漆也是绿的——她的目光也是绿的,充满希望。她放下毛刷。
“利欧?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该说些什么呢?有什么可说的呢?
“啊,天哪,利欧!你到底怎么啦?”
她干脆把毛刷丢在她站的地方,然后朝利欧奔了过去。
“你哭了……哎呀,天哪,出了什么事?”
于是,他把那件事告诉了她……
“你和艾滋病?”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狂乱的目光里充满惊讶,这是他还从未看见过的。可是,她眼睛里还有另外一种隐秘的东西,一种难以置信的镇静。接着,她用光脚板把一把刚油漆好的椅子踢了一脚,把它踢到了角落里!然后,她搂住他的脖子。
“别再提你的那些血浆袋了。你得到的是另外的一小袋——当时,在达豪医院里……而你现在还被鬼迷住心窍,到家里大发神经。”
她抚摸他的脖子和头发。“啊呀,利欧!你得承认,是你编造出这整个故事,以便掩盖你和某个厚脸皮的古巴女舞蹈家之间的不正当关系。”
是呀,她对这件事的反应,完全令人难以置信。也许是她想帮助他,也许是她觉得这件事太不合情理,太叫人害怕,以致她无法接受这一现实。她觉得,哭着的利欧比艾滋病更叫她感到无名的恐惧。
可是利欧并不知道,她的这种态度是怎么发生的,不,怎么会发生的——但在5分钟之后,他们到了卧室里。
“听着,真该死!你到底想干什么,维拉?”
“到底想干什么?”她突然哈哈一笑。“你瞧着吧……”
“维拉,这可不行,我刚才已经说了……”
已经说了……没有什么可说的。他该怎样拒绝她一次又一次的亲吻和拥抱呢?
他俩躺在床上。他俩曾经相爱。他俩从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相爱过。柔情脉脉的影子在房间里长方形的天花板上飘来飘去、运河的潺潺流水声透过窗子传入室内。他还要想什么呢?用言辞能表达什么呢?这不真实的爱情曾是这场梦的好的部分。这叫人高兴的部分掩盖着另一部分……
这不是真的,利欧,根本不会是真的!
当然不会是真的,他想,你只是陷入了一场错误的梦。梦里发生的事情,怎么会碰到你身上呢?你能解释它吗?你马上就要醒过来——她就在你身边,这就是你的现实:维拉。她的头还压在你的心口上。维拉和艾滋病?艾滋病和你?简直是神经病。
“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维拉,”他轻声地说。“不过,我用的那袋血浆和置莱斯纳尔于死地的那袋血浆是同一个系列的。他已经开枪自杀了。不过,也许他早就认为自己已经死了……”
“别说了。”她用食指按住他的嘴。
往后的几天无声无息地从利欧身旁消逝了,他的记忆里什么也没有留下。
维拉又像电影脚本里的人物那样生活,她形影不离地跟着利欧。她生活的内容可以简化为一个句子:继续过下去,就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要是最坏的情况发生,她的生活内容会不会改变呢?
“你听着,利欧,我的祖父也许只是下萨克森州一所年久失修的小学的一位贫穷的教书匠,可是,他也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你知道他说什么吗?‘生活里只有一点是重要的,即你得生活。’”
利欧没有回答她的话。
这天早上,他把保时捷车停放在车房里,然后把他的那辆旧摩托车重新修理好。他骑上鞍座,让这辆巴伐利亚发动机厂生产的摩托车的轮子滚向它喜欢去的地方。不是去高速公路,而是去公园里的道路,公路,伊萨河畔的狭窄和被人遗忘的小道。“你得生活。”真该死,叫我怎样生活呀?
每天他都要骑摩托车出去,就连星期四早上也不例外。维拉听到他把车房的大门向上拉,继而听到咔嗒一声,这说明利欧在发动摩托车。现在,摩托车随着马达咕噜咕噜的响声慢慢地离开了。
她离开窗子。
在电视屏幕上,一个额部秃顶、戴着无边眼镜的男人滔滔不绝地阐述东部的建设。维拉关上了电视机。她在考虑,她是否应该打电话给赫尔措克博士。不,不必打电话通知他了。她锁上房门,坐进她的那部旧汽车里,朝罗森海姆广场驶去。
她找到了那幢房子,立即登上楼梯,站在一道相当破旧的门前,这门上有诊所的牌子。她按了按门铃。
没有人开门。
她又按了一下门铃。开门的人哼了一声,她走了进去。一位头发灰白的妇女坐在一张办公桌旁,在她的电子计算机上打来打去。此时,她把双手放在怀里,朝维拉转过头来。
“我想见赫尔措克博士。”
10
“赫尔措克博士?我很抱歉。外面的牌子上可是写着,诊病时间半小时后才开始。”
“博士到底在不在这里?”
这位妇女撇了撇嘴。她刚才说话很客气,可是她觉得维拉问得太多了。“我刚刚已经说了……”
“您听我说,我是赫尔措克博士先生的一位朋友。”维拉微笑着说。从来还没有一个谎言像这个谎言一样使她如此高兴。
“啊,原来是这样!请问您尊姓大名?”
“马丁,”维拉回答说。
“马丁?”也许她弄错了,不过,这位门诊护士的态度发生了某种变化。“啊,那么……”
维拉突然陷入惊慌失措之中。护士为什么要说“啊,那么”呢?维拉的四肢一下子变得非常沉重。当那位护士打电话的时候,维拉一动不动地站着。紧接着,走廊尽头处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了,一个男子朝维拉走来。这是一位非常高大、走路时身子略往前倾的男子,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医生罩衫。他从远处就对维拉微笑。他向她走去,一边说:“马丁夫人!我是扬·赫尔措克。请跟我来。”
她跟在他的后面。她觉得这过道无限地长,也觉得赫尔措克的声音非常遥远。他对她说:“您请坐。我本来等的是您的丈夫,他打算明天到我这儿来。”
她点点头。“我今天就来了。”
他注视着她。此时,她也知道了,利欧前些时候为什么到他这里来。这是一个人们可以信赖的人。“博士先生!我想,我不能再等了。我想,也许您已经有了检查结果。”
他点点头。
“还有什么?”
他把双手放在桌面上,一瞬间,他似乎想站起来,以便走过去安慰她。可是他依旧坐着,只是用那无限悲伤和同情的目光注视着她。
“马丁太太,可惜情况和您丈夫所担心的一样……”
这是一家小咖啡馆,里面放着一些用手工编制成的硬椅子。透过窗子的玻璃,维拉可以观察到那幢她刚才去过的房子。她不仅看到房子淡红色的肮脏的正面,而且还看到扬·赫尔措克博士的脸,看到他的那些细长和瘦骨嶙峋的手指,它们正不停地擦着右眉毛上方的某个地方。她还听到他的声音,这声音轻微、忧郁,可是非常亲切。他想解释的事情由于太令人难以置信,以致他无法解释它们。
尽管这样,她还是认真地听取了他的每一句话。“其实,马丁夫人,只有直接的血液接触才是危险的。它可以发生在身体受到小的损伤的时候。可是,在异性爱的夫妻那里,这种情况很少发生。所以,统计数字表明,在夫妻那儿,传染的比率只是百分之二十。在这期间,经验表明,唾液和身体的分泌液在相当大程度上使病毒的传染潜力不起作用。”
他一边讲,一边把针刺入她的静脉,她看到注射器的活塞把她的血吸入针筒。他曾坚持要给她抽血。天哪,她用不着害怕,可是,如果他也让人检查一下她的血液,这的确会更好一些。这将彻底地把情况搞清楚。
唾液和身体的分泌液……只是百分之二十的……传染的潜力……多么亲切的话语!他的用意是好的。当然是好的,他还会有别的什么用意呢?而她呢,她难以理解他的那些复杂而陌生的医学用语。但是,信息的基本内容她已经理解了。“艾滋病,马丁太太——在这个问题上,我和许多专家的看法是一致的——还远远不必看为是死刑判决,我曾试图使迪特·莱斯纳尔牢记这点。我也曾把这点告诉您的丈夫,因为如今的确有人在谈,艾滋病感染者必死无疑。不仅医生们在谈,而且主要是新闻媒介在谈。诸如:‘致死的疾病’、‘毫无希望,预后很差’、‘这简直令人不寒而栗’。所有这些都是故意杀人的话,因为如果一个人自暴自弃,那他的确是毫无希望了。”
扬·赫尔措克博士越谈越起劲,而且滔滔不绝。而她该怎样理解这一切呢?关于抗原和抗体,她知道些什么呢?他甚至把抗体画出来,这是一些微小的肽链,本身又含有能识别抗原的部位。对于巨噬细胞、白细胞和淋巴细胞,她知道些什么呢?这些细胞在T4辅助细胞的影响下,能够防治病毒,使之变为无害。“除非是艾滋病患者们自己让人欺骗了,马丁太太。尽管这样,许多病人幸存下来了。可是,马丁太太,人们对他们几乎避而不谈。您瞧,重要的是艾滋病患者的内心态度。即使利欧是阳性——您在大多数艾滋病患者那里能观察到这点——可是他体内T4辅助细胞并没有急剧减少。T4细胞的多少,能使我们准确地知道病人的健康状况及其免疫系统的抵抗能力。任何健康的人,其一微升的血里携带有上千和更多的辅助性T细胞。在艾滋病人那里,只有几十个这样的细胞。可是,在您的丈夫那里……”
维拉叫了红葡萄酒。红葡萄酒能使神经镇静。她已经喝了半杯,现在她在喝剩下的那半杯。她的脸继续发红,心不停地跳,指尖冷冰冰的。
“所以,马丁太太,您可以明确地告诉他,检验的结果虽然是阳性的,但他的血液里有很多T4辅助性细胞。也许还没有完全达到他应该有的数量,也就是说,他血液里的辅助性T细胞在一千以下,不过,这也可能和他总的健康状况有关,您明白吗?免疫系统和心理状态密不可分,这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
她已经明白了。“阳性”——这是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词。一个本末倒置的概念。可是存在着辅助性细胞。它们像其他的细胞一样并没有被消灭。它们在战斗,她还明白了另外一点,而这点更为简单和重要。
“不存在携带艾滋病毒就等于死亡的定律,马丁太太。有许多病人虽然带着病毒,但他们的身体能控制它,甚至能对付得了它。在出版物里,这样的人被称为‘长时幸存者’。这是一种不近情理的犬儒主义提法。因为我们大家都是长时幸存者。我们大家都面对死亡。您,我……还有一点,马丁太太。我很高兴您首先到我这儿来。您可以更好地帮助他。也许他宁可听您的话,而不愿听我这个医生的话。所以,我再说一遍,马丁太太,我们大家都注定要死亡。就这一点而论,我们大家和利欧一样,都是长时幸存者。”
我们身上携带着死亡……
窗外,市公交公司的一辆公共汽车吐出柴油的浓烟。人们上车,人们吞吸浓烟。它是致癌的。谁也无法避开它。我们大家都是长时幸存者……
为生存而活着?那好吧,她边想边去拿她的手提包,以便从中取出一块纸做的手帕,把眼睛擦干。眼泪和睫毛油留下一块黑斑。要活下去!只是对利欧来说,死亡已经成形,这是一个非常微小的死神,即一个病毒。它非常微小,以致一个毛孔里可容纳3万个,赫尔措克曾经如是说。在一个毛孔里可容纳3万个病毒!而一个病毒就足够了……它既微小,同时又具有强大的活力。
为什么这发生在利欧的身上,为什么发生在你的身上?爱情会是致命的……这是个什么样的想法啊?是谁派它到这世界上的?
病毒非常微小,只能以毫微米来计算。换言之,它只是几十万个原子中的一个非常微小的粒子。正因为它非常微小,所以从来也没有把它正确分类。病毒是不是介乎无生命的物质和生命之间的一种东西?最后,病毒能否形成一种结晶体?
当然,病毒能形成一种结晶体。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