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骇然。比听到死亡是最惨烈的酷刑还要骇然。
“死亡可能真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起码,它不象我们想象的那样可怖。”齐大夫说。
他看出了我的保留,就说:“例如你去了一个地方,觉着不好,不适应,是不是你就回来了?”
我说:“是啊。”
他说:“这就对了。你见过一个从死亡国度回来的人吗?”
我顿悟,说:“没见过。它们都不愿意回来?”
院长说:“我们这个国家缺乏死亡教育。死亡凄迷可怖。揭掉死的面纱。既然我们或迟或早要到那里去旅游。我希望能给将去的人一张导游图。”
齐大夫说:“您要住的那间病房今天恰有一人死亡。估计发生在凌晨4时左右。那是阴气最盛的时辰。那里有4张床,死亡发生时又要有一系列的操作。不知是否打扰您睡眠?”
我说:“我很高兴睡在那里。”心里想,不会打扰我的睡眠,因为我根本就不会睡着。“
院长说:“那就这样定了吧。21床,你现在已经是我们的病人了。我给你下的第一道医嘱,就是口服安眠药。”
病房约有20多平方米,两排四床。自18床起,我的21床把门。
知道内情的护士小姐莞尔一笑:“害怕请打铃。”
我说:“我的神经象缆车索道一样坚固。”
她走了。另三张床上都是老太,犹如三段槁木。我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是没有问清谁将在凌晨四时走完最后的路。有心叫护士小姐,又怕她以为我胆小。
自己看吧。我自以为还是可以看出谁将去了。
已经入夜。我借着回廊里的微弱灯光,先上溯到20床。我立即断定不是她。她的嘴唇微启着,朱红的舌头从缺齿的间隙凸鼓在嘴外,象颗半腐烂的樱桃。血脉很有规则地在舌苔下浮动,不象一时半会即将远行。
我走近靠窗户的19床。她神色灰败,脖颈象一只古老的乐器,排满筋络。我在她的床头站立了五分钟,她象沉睡了千年的木乃伊,丝毫不知有人。我想,去的就是她了。
忽然听到扑啦啦的响声,那老妇人折叠成五层的眼皮睁开了。
在这样近的距离同垂垂老媪对视,好象在观看史前遗迹。
“新来的?”她问。底气居然很冲。
“是。”我慌乱地应道。好象在超级市场被抓了赃的偷儿。人家活得这样旺,你却在揣测死。
“癌症?”她问。
我说:“是。”
“他们会常让你搬家。”她说。
我说:“为什么?”
她说:“因为有人要去。你住的屋有人要去了,他们怕吓了你,就让你搬家。我已经搬了四回家了,后来我就不搬了。你是新21床,老21床昨天去了,我就没搬。我说,我不怕去,我怕搬。而且不论你搬到哪个房间,都有人去。这就是去的地方,天天都有人去。20床是植物人,18床就要去了……”
她毫无先兆地停止说话,撇我一人在昏暗中。
问题已经解决。
18床象一根轻飘飘的白发,在床上无声地扑动着。她已经完全昏迷,瞳孔散得很大,象黑蚀吞没了眼珠。她的呼吸很快,我试着用她的频率喘了一会儿气,立即感到窒息。
我走回21床。这是我的宿营地。
雪白床单,有几片洗涤不去污渍。绷得很紧。整个床面显出鼓面似的平坦。枕套也可疑地膨隆着,好象一张纸虚蒙在碟子上。
我小心翼翼地上了床。穿着信笺条纹的蓝衣服。钻进了洁净的被褥。我辗转一下,使自己躺得更舒服。猛然感到滑进了一个“糟”。在平铺的白褥单之下,有一个人形的凹陷。它把我锲在里头,严丝合缝。我的头骨同时落入枕头上的卵圆形窠臼。它象包绕精密仪器的泡沫板,将我的包括两个耳轮在内的头颅妥善地固定在枕中。
一位又一位僵卧不动的去者,在床上塑出了他们的最后杰作,后来者只是“卡”入而已。
我竭力想躲开那个象人仰卧在海滩上遗留的印痕。但是,我不能。无论滚到何方,都逃脱不掉。只有服服帖帖地埋在这个坑里,才有天造地高的和谐。
于是我不再挣扎。习惯了,还挺舒服。我抚摸着我的被子。它在无数去者的肌体上覆盖过,此刻又送我以温暖。我无法逃避枕头的气味,它氢无数逝者的信息,强行输入我的大脑。枕头里的每一粒荞麦皮都浸透了故事。
我看到天花板上有一块舌形的干涸水泥斑。我想在某位知识女性的眼里它一定象一幅地图,在家庭妇女的眼里一定是断了尾巴的壁虎。
距我头很近的地方有一个幽蓝的凸点。我伸出食指去抚摸了一下,它的颜色不掉。
我立即感到以它为轴心,大约有一平方寸的墙壁格外润滑。噢,我明白了。所有曾经躺在这张床上的濒死的老人,都曾老眼昏花的注视过这个斑点,都曾用颤巍巍的手指抚摸过它。
一个充满玄机的斑点。谁能破译它的密码?
我极力体会死亡之前的感觉,眼前却一片迷惘。
“这是什么?”我问。我已摸出纸包里硬硬滑滑的轮廓。
“药,安眠药。”她说。
“噢,我已经吃了,可是还是睡不着。”我说。
“那还是吃得少!再把这两片吃下去,一定有用。”她很有经验地说。
的确是两片安眠药,同院长给我的一模一样。“这是谁的?”我问。
“21床的。就是刚刚去了的那个21床。这是她最后的药。她对我说,这点药我怕是用不着了,我就要上路了。扔了挺可惜,还给医生他们也不要了。这儿的床位很紧,马上就会有新的人来。刚来的人都睡不好觉,我掖褥底下,你就让他们吃吧。没想真派上用场。吃了吗?”
我说:“我吃。”
她又说:“别害怕。没什么。我见过几回了,真的没什么。”口气就象我小时候,先打预防针的女孩对后面的女孩说。
我说:“我不怕。谢谢您和以前的21床。”
她嘎嘎笑着,说:“谢我的我就收下了,谢21床的,等你到了那边再跟她当面说吧。
她又突然隐去了。这一回,有结结实实的药在我手中。
一个陌生的死去的女人留下的药。我却感到和她那么亲近。我把药抹进嘴里,缓缓地咽了。
我想到了一个词,“遗药”。
生和死的界限在我的头脑里渐渐模糊起来。她象哈雷慧星的轨道,巨大的椭圆。
从死者那里继承的药片有着特殊的魔力。一觉醒来,我对面的18床,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床上的被子见棱见角,瑞雪一般祥和平淡。
护士笑盈盈地看着我,说:“您居然睡得这样熟。我们处理18床的后事,您一点儿也不知道。”
我悔得捶胸顿足。
植物的20床依旧极宁静地吐着舌头。
我不敢靠近19床,怕她看见我决非病入膏肓之徒。我盘腿坐在被垛旁,好象真正沉疴不起的病妇。
“你是装的。”19床虚怀若谷地说。“装什么不行,来装死呢?你睡着了的时候,我一听你的喘气声就知道了。真正要去了的人,喘气是三长两短。”
她埋藏在被子的沟壑中,我不知她的表情。
在这样一位充满了死亡睿智的祖宗面前,你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我还是要说:“我不是为了好奇。因为人们都害怕这件事,我想事先尝一尝。告诉大家。”
19床说:“你想得倒好!尝得到吗?尝不到的。死亡是一个红果子,要好多年才熟。
每个人都有一个,你急什么?抢着摘下来的,是青的。青果子和红果子能是一般味吗?“
我哑口无言。
她忽然细细地笑了,说:“你知道我现在想的是什么吗?”
这正是我极想知道的。这些天里,我总想问问垂危的人们,可是我不忍心。我怕太悲怅。现在有人主动坦露,自然求之不得。
她说:“我在想,下一辈子我变个什么好呢?过几天我就会被抬去烧灰,在晴朗的日子里,如果有风,我会被乔得很远。我可不愿意在天上飘得太久,我打算很快就落到地上来。最多就是明年这个时候吧,我就变回来了。我已经想好我要变的东西,如果不随我的心,我就想想办法抗过去。比如赶上我要变成一颗树,我就不吸水,早点枯死。
有些树无缘无故地枯死,就是这个故事,它们不乐意变树。要是让我变成一个碗,我就跳到地上打碎,锔也不锔不起来。你碰到碗自个儿打碎的事吗?“
我已经习惯了惊世骇俗的语言,连说是。
“这样我就能变成我想变的那个玩艺了。”她满意地结束了自己的话。
面对着老妇人运筹帷幄的缜密地思维,我叹服之余小心地问:“那您究竟想早日变成什么呢?”
“眼睛。一个胖小小子的眼睛,要睫毛长长的那种。”老婆婆斩钉截铁地说,“实在变不成一双,变一只也成。”她下了很大的宽容心,“那一只就让别人变吧。”
我探身,注视着她瘪如空巢的眼窝,才知道她是一位盲人。
我想未来一定有个男孩的眼睛象鹰隼般锐亮。
“你呢?你下辈子打算变个啥?”她象老树精似的问我。
“我……”我张口结舌,发现自己关于死亡的所有知识都浅尝辄止。我们以为运行到死,生命就完结。其实真正将死的人,忙碌地考虑着后面的事情。
是的。我们会化成烟。烟会在天上飞。它终究会落地。构成我们生命最基本的那些小粒子,携带着我们的信息,在宇宙中穿行。那是一把打乱了的牌,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才会再化成人形。我们会变成自然中的任何一种物质,显形或是隐形地俯视着世界,在无垠中沿着永恒的轨道盘旋。
珍惜这明亮的机会,直到最后一分钟。
“慢慢想……你还有好多年的时间哩……不急,不急……”婆婆又突然住了口。她安详地睁着无珠的眼眶,不再与我说话。
坐在临终关怀医院的病床上,我呼吸着新鲜的阳光,由衷地微笑起来。
是的。我们还有好多年呢!
阳光打在粉墙上,照亮一幅潇洒的草书: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按照齐大夫的解释,这句话该是:象爱我们的孩子那样爱全人类的孩子。
临终关怀医院里的所有字画,都是院长的老父亲执笔。听说他是一位很有名的书画家,给大宾馆作画,一幅都是成千上万元。可是他女儿是一分钱也不给他的。
(全文完)
预约死亡是九四年度最具分量也最具影响的一部小说,读这样的作品,其内容的强烈指涉作用会使我们忽略作家的亲历和体验的写作形式,而不得不把目光移向我们自身。
在当今文坛上,毕淑敏是一位始终以自己的创作关注并维护人的尊严与价值的优秀作家,当她用极富热情的笔触为我们展现了“临终翔”医院的真实图景时,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幅幅濒临死亡的画面,而是死亡现象的背后所蕴含的人道精神和人性之美。
死亡,并不是什么哲学命题,而是人人不可回避的事实。虽然中国人向来忌讳甚至拒绝谈论死亡,但仍然要面对这如同生一样令人无法抗拒的最终结局。值得庆幸的是人类作为地球上唯一具有理性的生物,可以选择更为文明进步的死亡方式。缓释或者消除众死亡时精神上的恐惧与肉体上的痛苦,让他们保持着人的尊严平静地迈向死亡,这样一种列为人道的死亡意识的确立与培养,对于我们这个缺乏宗教传统而只有混乱的天命观念的民族说来,显然具有超前和挑战的意义。
在作品中,作者以一个医生严谨客观的态度为读者描述了真实的死亡过程,更以一个女作家的身份,为我们塑造了充满爱心、为维护人的尊严而尽心竭力的人物形象,富有事业心的院长,后悔选错职业却又尽心尽责的齐大夫,在肮脏与死亡的映衬下越发现出生命的美丽与优雅的护理员小白……正是他们精心卫护着垂死者,把人道的精神铺到个体生命的临终舞台。
对他人的爱护与关心,也是对自身价值与尊严的肯定,更是对人的生命的超越。
小说刚柔兼具,细腻的毛触与恣意纵横的议论;柔美缠绵的故事片断与气势不凡的整体构思,显示了作家宽广的人道胸怀和细致入微的写作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