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朝奉板着脸说:〃那位客官当的就是这件狐皮袍子!〃
马二叔奇道:〃这是狐皮袍子?狐皮呢?狐皮在哪儿?〃
老朝奉翻开棉袄里子,只见下摆处胡乱缝了一块一寸见方的谁也看不出什么玩意儿的小皮子,老朝奉指着小皮子:〃这不就是狐皮吗?〃
马二叔怒道:〃这破袄子上胡乱缝了块破皮子,这就成了狐皮袍子?这样的狐皮袍子最多只能打发给叫化子穿,能当十块现洋吗?〃
〃当袍子的时候我没经手,也许当袍子的主儿跟我们掌柜的有交情,我们掌柜的明着是当,那是给他面子,实则是送,奉送十块现洋。〃
〃那我不赎了,你退还我十块现洋。〃
〃退?说得倒轻巧,刚才你没看见,当票已经作废,而且撕成了碎片,我怎么能给你退?〃
马二叔怒不可遏地喊道:〃亏你们当铺还叫上当不受骗呢!你们简直太黑了!太毒了!比杀人的强盗还要黑,还要毒啊!〃
柜台内闪出两个彪形大汉。
〃老狗,骨头痒了想找打不是?〃一个大汉将马二叔推到门口,跟着一脚把马二叔踹下台阶,马二叔从台阶上滚了下去,额头撞在门口铜狮子的底座上,立即血流如注。
另一个大汉抓着马挂花的衣领,把马挂花拎了起来扔下台阶。
一个时辰以后,四名鹁衣百结的叫化子抬着一张躺椅走进当铺。躺椅上赫然坐着身穿旧棉袄、手持讨饭棍的张野鬼。
守门的彪形大汉拦住他们:〃这不是要饭的地方,上别处去!〃
张野鬼用讨饭棍在躺椅上敲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爷是来要饭的?〃
彪形大汉轻蔑地说:〃别称爷,你们几位我全认识,如果要称爷也是叫化爷。不要饭你们来干什么?〃
张野鬼眼一瞪,用讨饭棍指着彪形大汉和柜台里的大大小小的朝奉们说:〃爷是来当你们爹的。〃
彪形大汉大怒,摆出一副揍人的架势:〃你要当谁的爹?〃
张野鬼理直气壮地说:〃你们开当铺的不就是指着来当当的人吃饭吗?来你们当铺当当的人就是你们的衣食父母。衣食父母嘛,男的是你们的爹,女的是你们的妈,爷今天来当当,不就是当你们的爹嘛!〃
彪形大汉一时语塞:〃这……〃
一个青年朝奉揶揄地说:〃你一个臭要饭的拿什么来当当?总不会是当你手中的这根讨饭棍吧?〃
张野鬼傲然地说道:〃你别狗眼看人低,爷今天来当的价值千金以上。〃
彪形大汉嘲笑道:〃一伙穷叫化子居然要拿出价值千金以上的东西来当当,这倒是千古奇闻。你当什么?快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
张野鬼从躺椅上一下子跳到了当铺的柜台上,往柜台上一坐。拍拍胸脯说:〃爷今天要当的就是我自己。〃
彪形大汉一愣:〃当大活人?〃
〃没错!〃
另一位朝奉挖苦道:〃就你这么个半大不小,瘦得皮包骨头的臭叫化子居然自称价值千金以上?〃
〃那可不。在咱们中华民国,上至总理大臣,下到贩夫走卒,包括我们这些个臭要饭的,都认为小子比闺女贵重。生了闺女是添了千金,爷是地地道道、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小子,当然比千金更贵重了。〃
老朝奉从屋里走了出来笑道:〃闺女也罢,小子也罢,那得看生在谁家。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当然值钱,身上穿的衣服还值几十块现洋呢。穷人家的小子闺女就不值钱啰!像你这样的小叫化子,那是一文不值!〃
张野鬼笑道:〃这位爷说的是人话,没错,有钱人家的少爷闺女就是值钱,身上一件衣服还值几十块现洋呢。我就是少爷,有钱人家的少爷!〃
彪形大汉扑哧一笑道:〃少爷?有穿得怎么寒碜的少爷吗?〃
〃穿得寒碜?你知道我身上穿的这是什么吗?〃
第五节
彪形大汉不屑地说:〃穿的什么?一件破棉袄。〃
〃破棉袄?瞎了你的狗眼!这是他妈的一件上等的狐皮袍子!〃张野鬼说着翻开衣服下摆那块所谓的皮毛:〃这不就是狐皮嘛!这件狐皮袍子是我们花了十块现洋在你们店里赎出来的,按照你们当铺当当的规矩来折算,这件狐皮袍子就算卖不了八十块现洋也值它个五十块。你说说,穿得起这么贵重袍子的小少爷不值钱,谁值钱!?〃
老朝奉脸一沉:〃原来你们是来找碴的。〃
老朝奉把手里的水烟筒往柜台上重重一砸,从柜台里面走出两个彪形大汉,凶狠狠地逼近张野鬼和抬张野鬼进来的四名叫化子。
张野鬼毫不在乎地躺在柜台上,架起了二郎腿:〃客人送东西来当当,当铺里连价都不开就要动全武行,这倒新鲜!〃
跟随他进来的一名乞丐用食指伸进嘴里打了声唿哨,突然几十个拄着讨饭棍端着破碗的乞丐拥进当铺。
乞丐们乱叫乱嚷:〃可怜可怜吧,老爷,给口饭吃!可怜可怜吧,赏个小钱……〃
老朝奉大惊失色,忙从柜台里出来制止两个大汉的行动,再跑到门口看了看,门口居然还有一百多乞丐在门两边排成一字长蛇阵。
马二叔和马桂花正在向来看热闹的行人叙述着什么。
老朝奉忙走到张野鬼面前拱拱手说:〃这位小哥,有话好说。〃
张野鬼做了个手势,众乞丐都安静了下来。
张野鬼问老朝奉:〃老爷要说什么话?〃
老朝奉满脸赔笑:〃请问哪位爷是团头?请团头出来说话。〃
张野鬼笑笑说:〃今天来的都是普通的叫化子,就这么点小事儿,哪用得着我们团头亲自出马。〃
老朝奉笑道:〃原来团头没来,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会产生误会。诸位知道我们当铺的大掌柜是谁吗?〃
〃当然知道,姓'铜',破铜烂铁的铜。〃
老朝奉笑道:〃哪有姓那个铜的呢,是儿童的童。〃
张野鬼也笑道:〃我还以为是破铜烂铁的铜呢!我听说童大掌柜的祖宗三代都是开当铺的,到他手里发了大财。都说开当铺的掌柜是黑心掌柜,可他老人家是北京城里有名的童大善人、童大居士。〃
老朝奉笑道:〃你恐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们大掌柜的在江湖道上也有一点儿小小声望,人称'铜狮子'的便是。诸位看见当铺门口的那两个凶猛的大铜狮子吗?那就是我们大掌柜在江湖道上的招牌!我们大掌柜跟你们北京城的九大长老都有交情,跟你们的总帮主杨振安更是交情深厚,所以我说这里面闹了点儿小误会。〃
〃既然如此,那您就更得关照我们,不会让我们杨大帮主的这些徒子徒孙吃亏咯?〃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这样吧,我们大掌柜的此刻没在家,今天就由我做主了,今天来的兄弟们每人犒劳十文钱,再加二两猪头肉,您看怎么样?〃
张野鬼不动声色地说:〃就这么简单?〃
〃简单?你们团头都没来,我已经是给足面子了,再进一步我就做不了主了。〃
马老二和马桂花走了进来。
张野鬼指着老朝奉问马老二:〃马二叔,是不是他黑了我们的狐皮袍子?〃
马桂花气愤地说:〃就是这个老鬼收了我们十块现洋,却把你身上穿的这件破棉袄给我们赎当。〃
张野鬼问老朝奉:〃这个事怎么了?我们凑了银子来赎狐皮袍子是为了要去救人性命呀!如果你们大掌柜的真跟我们杨大帮主有交情就应该把狐皮袍子还给我们。〃
老朝奉耍赖地说道:〃什么狐皮袍子?我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你们有证据吗?口说无凭!〃
〃那你就写当票当当吧。〃
〃当什么?〃
〃当我呀!我价值千金,只要当三十现洋就行了。教会医院治伤要二十块,住院调养还得五块,剩下的五块,今儿来的这些弟兄每人二两酒,一包猪头肉也就差不多了,老朝奉,你当不当?〃
老朝奉苦着脸说:〃我干了四十九年的当铺活儿,从来没当过大活人。更何况一开口就要三十块现洋,我哪儿做得了这个主呀?〃
〃那就等吧!再等下去你不但要管我们弟兄们的晚饭,更糟糕的是这儿人来人往特别热闹,大伙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你们大掌柜的好不容易弄来的善人名声可不利呀!〃
童祥和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昂声说道:〃不用等了!〃【待续】
第六节
老朝奉喜出望外:“少爷,可把您盼来了,他们……”
童祥和摇摇手:“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他要多少钱?”
老朝奉苦着脸说:“三十块现洋!简直是讹诈呀!”
童祥和毫不犹豫地道:“给!三十块现洋一分也不少,全给!”
他对柜台里的青年朝奉说:“写当票!”
张野鬼:“还是大掌柜的痛快!”
童祥和走到大门口对着看热闹的人们朗声说道:“各位街坊、各位朋友,今天的事大家都看明白了。他们抬来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小叫化子,要三十块现洋。按常理这完全是讹诈,可我童某是吃斋念佛的善人,我打听清楚了,他们要这钱也是出于无奈,是为了要救一个小叫化的命,所以我照给了。我不是屈服于他们的讹诈,一群臭要饭的有什么了不起?他们的行为不上道,我只要叫一队巡捕来,不但能把他们撵跑,还能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你们说,对不对?”
看热闹的人不少附和说:“对!”
有人还说:“凭童大掌柜的身份,不用说叫几个巡捕,就是请一营官兵也请得动。”
童祥和继续说:“可我为什么要给钱呢?我是为了行善积德。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种事可一不可二。如果有人以为我童大善人是泥巴捏的,好欺负,找个事由就来搅和我的买卖,那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诸位,今天的事已经了了,这儿没什么热闹可看了,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散了吧!”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
童祥和回到当铺内。
青年朝奉正在唱当票:“当小叫化子一名,现洋三十块,该小叫化年约十四五,骨瘦如柴,面色蜡黄;牙齿脱落,毛发掉光;鼻孔朝天,两眼无光;脚下流脓,头顶生疮;奄奄一息,病入膏肓;浑身上下,破旧损伤。”
马桂花惊呼:“天哪,我野鬼哥哥有这么糟吗?”
青年朝奉道:“这是当铺的规矩,写当票的时候,再好的东西也得写成一堆破烂。”
老朝奉把当票和现洋交给马老二:“这是当票和二十七块现洋,扣除利息三块,您收好。”
张野鬼对马老二说:“你拿着,快把钱送医院去,救人要紧。”
马老二接过现洋和当票朝童祥和敬了个礼:“童大善人,谢了!”
“甭谢了,带着你那些大大小小的叫化子快走吧!”
马老二笑嘻嘻地说:“爷,此刻您就是有鱼翅席也留我不住啊。我得赶紧给教会医院送钱去。”
一个乞丐打了个唿哨,乞丐们如一阵风似的走了。
两名乞丐走上来,要把张野鬼抬走,却被童祥和制止:“且慢!你们要把他抬走,拿来……”
一乞丐不解地问:“拿什么来?”
“当票和三十块现洋啊!刚才你们当着大伙的面把他当了三十块现洋,怎么就忘了?”
一位乞丐赔笑道:“童大善人,您……”
童祥和脸一沉:“别说了。你们把这么个小叫化子抬到我这儿来要当三十块现洋,我照给了,你以为我给你的是银元吗?不,我给的是你们丐帮杨帮主的面子,谁让我跟你们帮主杨振安有过命的交情呢!现在啊你们拿了银元和当票又想把人抬走,太过分了吧?”
另一名乞丐:“爷,您误会了,这孩子有病,病得还不轻,留在您这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算您不在乎打人命官司,可也损阴德啊!”
“有病?”
躺在柜台上的张野鬼哼哼起来。
老朝奉上前看了一眼惊奇地说:“哎哟!这个小叫化子怎么一会儿工夫脸就肿起来了,还发烧呢!”
张野鬼哼得更响了。
童祥和摸了摸张野鬼的额头:“烧得还挺厉害的,像是病得不轻哪!”
老朝奉抓起张野鬼的手,给张野鬼号脉:“他的脉搏也时强时弱,有时候还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童祥和抓起张野鬼的另一只手号脉。
张野鬼睁开眼,偷偷看童祥和,不料,童祥和正盯着他的脸,张野鬼又闭上眼睛,嘴里不断地哼哼。
童祥和缓缓说道:“从这个小叫化子的脸色、发烧和脉搏来判断,这小叫化子可以说是命在旦夕之间。”
一个乞丐说:“对对,您老说得没错!您老可以当得上是半个郎中。”
老朝奉:“半个郎中?你胡说什么呀!北京城的三大名医也不敢自诩比我们少爷强啊。”
童祥和一边继续号脉一边继续说道:“这脸色和发烧都可以弄假,只要搽点儿、服点儿药就行了,惟独这脉搏……”
第七节
老朝奉自作聪明:“惟独这脉搏做不了假!”
乞丐在一旁忙道:“对对,脉搏是做不了假的。”
童祥和狠狠地瞪了老朝奉一眼,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惟独这脉搏做起假来既不用搽药也不用服药,特别便当。”
童祥和说着迅速地抬起张野鬼的手臂,把手伸进张野鬼的衣袖内,从他的胳肢窝处取出一个小小的木制酒杯。
童祥和举着这个木制酒杯给老朝奉看:“就这么个玩意儿,夹在胳肢窝里,你夹得轻松,脉搏跳动正常,你夹紧了,脉搏就慢了,你要夹得特紧,脉搏还没了呢。”
柜台内的大大小小的朝奉们惊得目瞪口呆,继而佩服得五体投地。
老朝奉赞道:“高,实在是高明!少爷,我可真服了您了!”
童祥和对两个乞丐说:“现在不用担心我打人命官司了吧?你们还呆在这儿干吗?”
张野鬼从柜台上坐了起来,笑嘻嘻地对童祥和说道:“童大掌柜的,我早就听说过您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今天小叫化子我算栽在你手里了。”
张野鬼扭头对两位乞丐说:“二位师父,你们走吧,放心,没事儿!就让我呆在这儿吧,现在我不是人,我是当铺里的一件东西,我在这儿啥也不用干,谁听说过当铺里的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