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 (古今小说 )作者:[明]冯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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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古今小说 )作者:[明]冯梦龙-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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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老兀自床上翻身,被婆留叫唤起来,双手将两眼揩抹,问道:“大郎何事来得恁早?”

    婆留道:“钟家兄弟如何还不来?

    我寻他翻本则个。“便将元宝碎银及酒器首饰,一顿交付与戚汉老,说道:”恐怕又烦累你应采,这些东西都留你处,慢慢的支销。昨日借你的十两头,你就在里头除了罢。

    今日二钟来,你替我将几两碎银做个东道,就算我请他一席。“戚汉老见了许多财物,心中欢喜,连声应道:”这小事,但凭大郎分付。“婆留道:”今日起早些,既二钟未来,我要寻个静办处打个盹。“戚汉老引他到一个小小阁儿中白木床上,叫道:”大郎任意安乐,小人去梳洗则个。“

    却说钟明、钟亮在衙中早饭过了,袖了几锭银子,再到戚汉老家来。汉老正在门首买东买西,见了二钟,便道:“钱大郎今日做东道相请,在此专候久了,在小阁中打盹。二位先请进去,小人就来陪奉。”钟明、钟亮两个私下称赞道:“难得这般有信义之人。”

    走进堂中,只听得打鼾之声,如霹雳一般的响。二钟吃一惊,寻到小阁中,猛见个丈余长一条大蜥蜴,据于床上,头生两角,五色云雾罩定。钟明、钟亮一齐叫道:“作怪!”只这声“作怪”,便把云雾冲散,不见了蜥蜴,定睛看时,乃是钱大郎直挺挺的睡着。

    弟兄两个心下想道:“常闻说异人多有变相,明明是个蜥蜴,如何却是钱大郎?此人后来必然有些好处,我们趁此未遇之先,与他结交,有何不美?”两下商量定,等待婆留醒来,二人更不言其故,只说:“我弟兄相慕信义,情愿结桃园之义,不知大郎允否?”

    婆留也爱二钟为人爽慨,当下就在小阁内,八拜定交。因婆留年最小,做了三弟。这日也不赌钱,大家畅饮而别。临别时,钟明把昨日赌赢的十两银子,送还婆留。

    婆留那里肯收,便道:“戚汉老处小弟自己还过了,这银,大哥权且留下,且待小弟手中乏时,相借未迟。”钟明只得收去了。

    自此日为始,三个人时常相聚。因是吃酒打人,饮博场中出了个大名,号为“钱塘三虎”。这句话,吹在钟起耳朵里来,好生不乐,将两个儿子禁约在衙中,不许他出外游荡。

    婆留连日不见二钟,在录事衙前探听,已知了这个消息。害了一怕,好几日不敢去寻二钟相会。正是:取友必须端,休将戏谑看。

    家严儿学好,子孝父心宽。

    再说钱婆留与二钟疏了,少不得又与顾三郎这伙亲密,时常同去贩盐为盗。此等不法之事,也不知做下几十遭。原来走私商道路的,第一次胆小,第二次胆大,第三、第四次,浑身都是胆了。他不犯本钱,大锭银大贯钞的使用,侥幸其事不发,落得快活受用,且到事发再处,他也拚得做得。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只因顾三郎伙内陈小乙,将一 对赤金莲花杯,在银匠家倒唤银子,被银匠认出是李十九员外库中之物,对做公的说了。做公的报知县尉,访着了这一 伙姓名,尚未挨拿。

    忽一日,县尉请钟录事父子在衙中饮酒。因钟明写得一 手好字,县尉邀至书房,求他写一幅单条。钟明写了李太白《少年行》一篇,县尉展看称美。钟明偶然一眼觑见大端石砚下,露出些纸脚,推开看时,写得有多人姓名。钟明有心,捉个冷眼,取来藏于袖中。

    背地偷看,却是所访盐客的单儿,内中有钱婆留名字。钟明吃了一惊,上席后不多几杯酒,便推腹痛先回。县尉只道真病,由他去了,谁知却是钟明的诡计。

    当下钟明也不回去,急急跑到戚汉老家,教他转寻婆留说话。恰好婆留正在他场中铺牌赌色。钟明见了也无暇作揖,一只臂膊牵出门外,到个僻静处,说道如此如此,“幸我看见,偷得访单在此。兄弟快些藏躲,恐怕不久要来缉捕,我须救你不得。一面我自着人替你在县尉处上下使钱,若三个月内不发作时,方可出头。兄弟千万珍重。”婆留道:

    “单上许多人,都是我心腹至友,哥哥若营为时,须一例与他解宽。若放一人到官,众人都是不干净的。”钟明道:“我自有道理。”

    说罢,钟明自去了。

    这一个信息急得婆留脚也不停,径跑到南门寻见顾三郎,说知其事,也教他一伙作速移开,休得招风揽火。顾三郎道:“我们只下了盐船,各镇市四散撑开,没人知觉。只你守着爹娘,没处去得,怎么好?”婆留道:“我自不妨事,珍重珍重。”

    说罢别去。从此婆留装病在家,准准住了三个月。早晚只演习枪棒,并不敢出门。连自己爹娘也道是个异事,却不知其中缘故。有诗为证:钟明欲救婆留难,又见婆留转报人。

    同乐同忧真义气,英雄必不负交亲。

    却说县尉次日正要勾摄公事,寻砚底下这幅访单,已不见了。一时乱将起来,将书房中小厮吊打,再不肯招承。一 连乱了三日,没些影响,县尉没做道理处。此时钟明、钟亮拚却私财,上下使用,缉捕使臣都得了贿赂;又将白银二百两,央使臣转送县尉,教他阁起这宗公事。幸得县尉性贪,又听得使臣说道,录事衙里替他打点,只疑道那边先到了录事之手,我也落得放松,做个人情。收受了银子,假意立限与使臣缉访。过了一月两月,把这事都放慢了。正是“官无三 日紧”,又道是“有钱使得鬼推磨”,不在话下。

    话分两头。再表江西洪州有个术士,此人善识天文,精通相术。白虹贯日,便知易水奸谋;宝气腾空,预辨丰城神物。决班超封侯之贵,刻邓通饿死之期。殃祥有准半神仙,占候无差高术士。这术士唤做廖生,预知唐季将乱,隐于松门山中。忽一日夜坐,望见斗牛之墟,隐隐有龙文五采,知是王气。算来该是钱塘分野,特地收拾行囊来游钱塘;再占云气,却又在临安地面。乃装做相士,隐于临安市上。每日市中人求相者甚多,都是等闲之辈,并无异人在内。忽然想起:“录事钟起,是我故友,何不去见他?”即忙到录事衙中通名。

    钟起知是故人廖生到此,倒屣而迎。相见礼毕,各叙寒温。钟起叩其来意,廖生屏去从人,私向钟起耳边说道:“不肖夜来望气,知有异人在于贵县。求之市中数日,查不可得。

    看足下尊相,虽然贵显,未足以当此也。“钟起乃召明、亮二 子,求他一看。廖生道:

    “骨法皆贵,然不过人臣之位。所谓异人,上应着斗牛间王气,惟天子足以当之,最下亦得五霸诸侯,方应其兆耳。”钟起乃留廖生在衙中过宿。

    次日,钟起只说县中有疑难事,欲共商议,备下酒席在英山寺中,悉召本县有名目的豪杰来会,令廖生背地里一个个看过,其中贵贱不一,皆不足以当大贵之兆。当日席散,钟起再邀廖生到衙,欲待来日,更搜寻乡村豪杰,教他饱看。此时天色将晚,二人并马而回。

    却说钱婆留在家,已守过三个月无事,欢喜无限。想起二钟救命之恩,大着胆,来到县前,闻得钟起在英山寺宴会,悄地到他衙中,要寻二钟兄弟拜谢。钟明、钟亮知是婆留相访,乘着父亲不在,慌忙出来,相迎聚话。忽听得马铃声响,钟起回来了。婆留望见了钟起,唬得心头乱跳,低着头,望外只顾跑。钟起问是甚人,喝教拿下。廖生急忙向钟起说道:“奇哉,怪哉!所言异人,乃应在此人身上,不可慢之。”钟起素信廖生之术,便改口教人好好请来相见,婆留只得转来。

    钟起问其姓名,婆留好象泥塑木雕的,那里敢说。钟起焦燥,乃唤两个儿子问:“此人何姓何名?住居何处?缘何你与他相识?”钟明料瞒不过,只得说道:“此人姓钱,小名婆留,乃临安里人。”钟起大笑一声,扯着廖生背地说道:“先生错矣!

    此乃里中无赖子,目下幸逃法网,安望富贵乎?“廖生道:”我已决定不差,足下父子之贵,皆因此人而得。“乃向婆留说道:”你骨法非常,必当大贵,光前耀后,愿好生自爱。“又向钟起说道:”我所以访求异人者,非贪图日后挈带富贵,正欲验我术法之神耳。从此更十年,吾言必验,足下识之。只今日相别,后会未可知也。“说罢,飘然而去。

    钟起才信道婆留是个异人,钟明、钟亮又将戚汉老家所见蜥蜴生角之事,对父亲述之,愈加骇然。当晚,钟起便教儿子留款婆留,劝他勤学枪棒,不可务外为非,致损声名。家中乏钱使用,我当相助。自此钟明、钟亮仍旧与婆留往来不绝,比前更加亲密。有诗为证:

    堪嗟豪杰混风尘,谁向贫穷识异人?

    只为廖生能具眼,顿令录事款嘉宾。

    话说唐僖宗乾符二年,黄巢兵起,攻掠浙东地方,杭州刺史董昌,出下募兵榜文。钟起闻知此信,对儿子说道:“即今黄寇猖獗,兵锋至近,刺史募乡勇杀贼,此乃壮士立功之秋,何不劝钱婆留一去?”钟明、钟亮道:“儿辈皆愿同他立功。”钟起欢喜,当下请到婆留,将此情对他说了。婆留磨拳撑掌,踊跃愿行。一应衣甲器仗,都是钟起支持;又将银二 十两,助婆留为安家之费,改名钱镠,表字具美,劝留“”镠“二音相同故也。三人辞家上路,直到杭州,见了刺史董昌。董昌见他器岸魁梧,试其武艺,果然熟闲,不胜之喜,皆署为裨将,军前听用。

    不一日,探子报道:“黄巢兵数万将犯临安,望相公策应。”

    董昌就假钱镠以兵马使之职,使领兵往救。问道:“此行用兵几何?”钱镠答道:

    “将在谋不在勇,兵贵精不贵多。愿得二 钟为助,兵三百人足矣。”董昌即命钱镠于本州军伍自行挑选三百人,同钟明、钟亮率领,望临安进发。

    到石鉴镇,探听贼兵离镇止十五里。钱镠与二钟商议道:“我兵少,贼兵多;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宜出奇兵应之。”乃选弓弩手二十名,自家率领,多带良箭,伏山谷险要之处。先差炮手二人,伏于贼兵来路,一等贼兵过险,放炮为号,二 十张强弓,一齐射之;钟明、钟亮各引一百人左右埋伏,准备策应;余兵散在山谷,扬旗呐喊,以助兵势。

    分拨已定,黄巢兵早到。原来石鉴镇山路险隘,止容一 人一骑。贼先锋率前队兵度险,皆单骑鱼贯而过。忽听得一 声炮响,二十张劲弩齐发,贼人大惊,正不知多少人马。贼先锋身穿红锦袍,手执方天画戟,领插令字旗,跨一匹瓜黄战马,正扬威耀武而来,却被弩箭中了颈项,倒身颠下马来,贼兵大乱。钟明、钟亮引着二百人,呼风喝势,两头杀出。

    贼兵着忙,又听得四围呐喊不绝,正不知多少军马,自相蹂踏。

    斩首五百余级,余贼溃散。

    钱镠全胜了一阵,想道:“此乃侥幸之计,可一用不可再也。若贼兵大至,三百人皆为齑粉矣。”此去三十里外,有一 村,名八百里,引兵屯于彼处,乃对道旁一老媪说道:

    “若有人问你临安兵的消息,但言屯八百里就是。”

    却说黄巢听得前队在石鉴镇失利,统领大军,弥山蔽野而来。到得镇上,不见一个官军,遣人四下搜寻居民问信。少停,拿得老媪到来,问道:“临安军在那里?”老媪答道:

    “屯八百里。”再三问时,只是说“屯八百里”。黄巢不知“八百里”是地名,只道官军四集,屯了八百里路之远,乃叹道:“向者二十弓弩手,尚然敌他不过,况八百里屯兵乎?

    杭州不可得也!“于是贼兵不敢停石鉴镇上,径望越州一路而去,临安赖以保全。有诗为证:能将少卒胜多人,良将机谋妙若神。

    三百兵屯八百里,贼军骇散息烽尘。

    再说越州观察使刘汉宏,听得黄巢兵到,一时不曾做得准备,乃遣人打话,情愿多将金帛犒军,求免攻掠。黄巢受其金帛,亦径过越州而去。原来刘汉宏先为杭州刺史,董昌在他手下做裨将,充募兵使,因平了叛贼王郢之乱,董昌有功,就升做杭州刺史,刘汉宏却升做越州观察使。汉宏因董昌在他手下出身,屡屡欺侮,董昌不能堪,渐生嫌隙。今日巢贼经过越州,虽然不曾杀掠,却费了许多金帛,访知杭州到被董昌得胜报功,心中愈加不平。有门下宾客沈苛献计道:“临安退贼之功,皆赖兵马使钱镠用谋取胜。闻得钱镠智勇足备,明公若驰咫尺之书,厚具礼币,只说越州贼寇未平,向董昌借钱镠来此征剿;哄得钱镠到此,或优待以结其心,或寻事以斩其首。董昌割去右臂,无能为矣。方今朝政颠倒,宦官弄权,官家威令不行,天下英雄皆有割据一方之意。若吞并董昌,奄有杭越,此霸王之业也。”刘汉宏为人志广才疏,这一席话,正投其机,以手抚沈苛之背,连声赞道:

    “吾心腹人所见极明,妙哉,妙哉!”即忙修书一封:汉宏再拜,奉书于故人董公麾下:

    顷者巢贼猖獗,越州兵微将寡,难以备御。闻麾下有兵马使钱镠,谋能料敌,勇称冠军。

    今贵州已平,乞念唇齿之义,遣镠前来,协力拒贼。事定之后,功归麾下。聊具金甲一副,名马二匹,权表微忱,伏乞笑纳。

    原来董昌也有心疑忌刘汉宏,先期差人打听越州事情,已知黄巢兵退;如今书上反说巢寇猖獗,其中必有缘故,即请钱镠来商议。钱镠道:“明公与刘观察隙嫌已构,此不两立之势也。闻刘观察自托帝王之胄,欲图非望;巢贼在境,不发兵相拒,乃以金帛买和,其意不测。明公若假精兵二千付镠,声言相助,汉宏无谋,必欣然见纳,乘便图之,越州可一举而定。于是表奏朝廷,坐汉宏以和贼谋叛之罪,朝廷方事姑息,必重奖明公之功。

    明公勋垂于竹帛,身安于泰山,岂非万全之策乎?“董昌欣然从之,即打发回书,着来使先去。随后发精兵二千,付与钱镠,临行嘱道:”此去见几而作,小心在意。“

    却说刘汉宏接了回书,知道董昌已遣钱镠到来,不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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