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摇头,一手去掀光的衣领。
碰巧刚才见着一两处红疹,以为少年又出了什么毛病,揪来便要对症下药,“怕是着了风起了疹子,你让我仔细瞧瞧呢。”
光哦了一声,便顺从地脱掉了外袍,掀起了中衣。
杨海脸色又是一变,却是由白转红。
佐为在一旁看得奇怪,那红斑自颈部往下,遍布上身,“我看倒不像疹子。”说着,翻过光的胳膊仔细查看,上面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
杨海正发着愣,被他一说,这才回神,“好了,光你穿上衣服。”
“不要吃药行不行啊,”小时候喝药喝惨了,光一听这口气就有些发怵,“又没感觉到有什么不舒服。”
佐为想也没想地一口拒绝,“胡说!让师叔给你开方煎药!”
杨海点了点头,淡淡地开口,“也没什么,取红豆三两,栗米一两半,清水埋平,蒸熟即可。”
佐为一一应着,听到最后刚要让药僮立即去抓方,缓了一拍,突然反问,“这是什么方子?”
杨海禁不住望天,“红豆饭。”
结果光莫名其妙随着药僮去煮什么红豆饭。
留下来的杨海惨遭毒手不幸罹难——差点——眼见着师兄追着赶着就是一顿毒打。
“别、别追了……呼呼呼,”杨海只学医,不学艺,自然这会上气不接下气,立即举手投降,“师兄手下留人啊,我还有用。”
佐为气得柳眉倒竖,“有什么用?!”
“那个、那个金大人……”
“哦?”
“果然不枉此行……”
屋内私语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悄无声息。
亮再次睁开眼,却发现眼前拱着雪白一团毛。
视线凝焦了这才看清楚,是之前家里递来的极北之地的雪狐裘衣。
将趴在他床沿酣睡的少年裹得严严实实。
他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推他,“光,醒醒,回去睡了。”
少年含糊地恩了一声,踢掉自己的靴子,迷迷糊糊便往床上爬。
亮急忙拉住他,“光,这是我的床。”
他咬重了字音,表明少年的所在。
“恩……”
少年怕是困极,干脆往他手臂上一靠,再度沉沉睡了过去。
“光!醒醒!”
亮哪里肯再让他睡在自己身边,不依不饶地去摇他晃他。
终于将少年吵了起来。
光揉揉眼睛,可迷迷糊糊总睁不开眼,“唔……干嘛啊,还让不让人睡了!”
亮推他下床,“回去睡,来,伸脚。”
说着,下床给他穿鞋。
光渴睡得很,此刻不耐,一头倒在亮刚刚躺着的位置,拉起棉被继续呼呼大睡。
亮实在拿他无法,看了半刻,便去橱里取了衣物,直接出了门。
光醒来后便发现亮已经不在。
他愣愣地坐在床上,好半天,才觉肚饿。
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但比吃东西更重要的,便是他想知道,亮究竟去了哪里?
结果找到佐为才了解,亮卷了包裹去了山顶,就在往日修习的地方住了下来,怕是一年半载也不会回来。
光听了发怔,而后问道,“亮不肯原谅我了么?”
不知道是问佐为,还是问着那个人。
殊不知那在山顶洞中打坐的少年,唯一不肯原谅的人,只有一个。
那便是对光抱持欲念的自己。
亮搬了铺盖过来山顶的第一夜,合夜难眠。
一闭眼,着了魔障一般,那一幕反反复复重现于眼前。
无论如何都无法摒弃,一夜比一夜更重。
他想见他,无论如何都想说的话。
对不起。
还有——
我想你。
失眠的第三天,亮在床上辗转,总无法合眼睡去。
骤闻一丝笛声,破云而来。
亮一下掀被起身,几步跑出了山洞。
月正中天,端的是银霜遍洒,悉悉索索披挂了他一身。
而那笛声清亮高亢,划开这一汪月色,倏然间就融入茫茫群山,不知所踪。
短短数声,却让亮凝神听了半宿。
只为那袅袅余音,不绝于缕。
第二日,正当亮辗转之时,那笛声又如约而至。
如是数夜。
那奏笛之人内力不足,及至山顶往往只有一段或是寥寥数声,对亮而言,却如甘露洒心,醍醐灌顶。
佐为之后再见他,不由大吃一惊。
亮的修为大进,简直可谓一日千里。
当是已堪破自身最大的心魔。
怕不出二十年,便可与他不相上下。
便是又喜又忧。
喜的是凝心决后继有人,忧的,却是与蜀山一门生死攸关的未来。
“所谓养虎为患,”杨海见他悉心传授,总不免提醒再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对这不伦不类的上下句,佐为低头,只是饮茶不语。
他也知杨海此言非虚。
为阻当今圣上废长立幼的念头,朝堂上多少人挨了板子,又有多少人回家卖起了红薯。
首辅都换了三轮。
这些人争了七年的国本,却不知这忠心,给的是不是将来的主。
蜀山虽处江湖之远,但也并非红尘之外。
“如你所说,又能怎的?”佐为放下了茶杯,淡淡道,“杀了埋了?到时候又送来一棋子,你能奈何?”
杨海被噎住了,半响不语。
倒听得窗外一阵羽翅扇动。
“花花,花花!这边这边!”
紧接着响起光那大呼小叫的声音。
杨海一皱眉,“花花?哪时光给养着的芦花鸡起了这名字?”
佐为用茶盖撇了撇茶沫,“亮在后山捉着的山鹞子,阿光让一弟子驯了,拿来当信鸽使呢。”
杨海扬了扬眉,“鸿雁传书?”说到这里捂唇,若有所悟地,施施然一笑,“这倒让我想起一个法子。”
佐为哦了一声望他,“师弟有何妙计?”
杨海又施施然喝了一口茶,“杀了埋了多费劲多损我们蜀山清誉啊,我看这样,师兄你做主,让阿光把他收了,所谓化敌为友、化冤家为亲家,我们蜀山不也是外戚一门了么,皆大欢喜哈哈哈哈——”
“…………………………”
光正要捋下鹞子脚上环住的书卷看,突闻内屋一声哀嚎响彻耳际,吓了他一大跳。
“师兄,你谪仙样的人物,要淡定淡定——啊呀!”
便一片死寂,再无声息。
光才不管他,忙不迭展开书卷,上书一行小字,俊秀潇洒一如其人,“后山,子时见。”
随即抿唇一笑。
)
作者有话要说: 表示,师兄会杀人,杨海要当心…………
☆、第十一章
子夜之时,月色如霜。
习武数年,光的体质已大有改善,即便此刻已是入冬,蜀山之巅着了一层雪毯,他也敢只穿单袍,蹭蹭蹭地往山顶上跑。
亮去了山顶月余,两人之间最终还是光打破的僵局——他只说放山鹞子去,结果一放放到了亮的跟前。
亮拿他无法,从小便是这样,最终答应会写信给他,也许诺一旦自己得了空,便会去找他,这样,光才肯罢休回程。
当下眼瞅着过年,蜀山与他玩得好的俗家弟子都回去了,剩下的全一门心思在打坐清修上,他习剑没了对手很无聊,于是卯足了劲给山顶上的亮写信。
还好亮没像以往几次那样,只许他正午上山顶,一过午就赶着他下山,说是山顶上寒气甚重,着了凉受了冻怎么办。
光虽不情愿,但也了解亮的脾气,每次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走。
不晓得为什么,自己明明有那么多师弟师妹,在一起处得最开心的,反而是最少言呐语的这一个。
是因为小时候的缘故吗?那时哪怕是佐为,亦不会像亮这样关心照顾自己,最暖和的衣服给自己,最好吃的菜给自己,晚上睡觉也会被他抱在怀里,那一段日子因为有他而不再冷清。
可毕竟是六七岁的事了,这几年再也没有那般亲密过,对方的态度又忽冷忽热地捉摸不定,倒是自己还一如既往。
光在上山的路上想了一通,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这么着重对方的缘由。
最后哗啦一声扑翅响,才将他从胡思乱想中惊动。
咕咕咕叫的夜鸟,从哪里被惊得飞了出来,扑腾扑腾往夜色里去了。
光松开下意识就握住白乙剑柄的手指,刚回头又被吓得心脏停摆。
不远处一袭青衣站着的,不是亮又是谁?
“怎么想到要半夜三更见面?”光随口问道,亮没答,反皱起了眉。
“你怎的不罩件外袍?我给你的衣服呢?”
每年秋风一起,亮的家中必定会送来各时节的裘衣若干。
同胞姊姊早年入宫如今当了贵妃,眼瞅着圣眷隆重,皇三子指不定哪日就成了皇太子,家人便十分不敢轻慢他,着家丁送过来的皮毛都是顶好的,所谓集千腋成一裘也不过如此。
亮全打包给了光,即便是长大后渐渐有些疏离,也必定如此。
在他心中,大抵光还是那个手足冰冷、动不动便要喝羊肉汤才能补得脸色一丝红润的小孩。
光摇了摇头,“我又不冷,穿那个干嘛,浑身都冒汗。”
亮干脆也不再说,直接牵过光的手,慢慢注了些内力进去。
光浑身登时暖和起来,比着裘衣更甚,当下嚷着亮你真厉害我也想学啊。
亮不由浅笑回他,“好啊,那先打坐一天一夜给我看看?”
光扁了扁嘴,“切!”又不稀罕了。
两个人牵着手往山顶上走,亮迎下来挺远,又走了半柱香的时辰才到。
结果一到山顶,光一眼看见崖边草丛中扑腾着一只母鸡,看样子快断气了,不过做最后的挣扎。
“诶诶?你怎么把杨海师叔的芦花鸡弄了来?”
亮叹气,“你觉得呢?”
光想不通,但也理直气壮,“总不能是它自己扑腾着翅膀飞上来的吧!”
亮摇头,“你训的好鹞子,一爪把它抓上了山顶,往这里一扔就飞走了,我还以为这就是你的回信呢。”
光大惊,“啊啊,花花你怎么能这么干!杨海师叔会把你给煮了的!”
亮也没接他的话,拉着他先进洞里,说,“外面冷得很,你里面来说话。”
光的脑筋转的很快,他边走边嘿嘿地笑,说,“亮,扔它在那里痛苦往生多不好,不如我们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罢。”
亮转头看他,光的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却在他眼中是如此灵俏可爱,“我们吃了它吧!”
托那些俗家弟子的福,时不时混在一起与他们叉鱼逮兔子的光,做起叫花鸡来可是得心应手。
“照理要酒坛泥才好,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嘿嘿,不定这里的泥裹起来烤着,也别有风味。”
光熟练地和着泥,却指使亮去杀鸡剖膛。
亮哪里干过这种事,好一番折腾,这才把清理干净的芦花鸡裹了泥料,埋入柴火中。
大概是细微绒毛飘进了鼻腔,光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亮却以为是他受了凉,赶紧拉着他的手要给他注入内力。
光连忙摆手,“不,不用了。”
他不是没看见亮那一头的薄汗,不想亮为了自己而耗损太过,这一路走来,亮并不轻松。
亮也没坚持,却转身进了山洞,不多时拿出了一鹿皮制的水囊。
“这个,喝一口就会暖和很多……小心,慢慢喝,别呛着。”
光拿过来一闻,只觉辛辣之气直冲头顶,“酒?”
亮点点头,“杨海师兄给的,说是这里滴水成冰,喝一两口对气血运行大有好处。”
光慢慢地舔了一下,不单辣,还有点其他味道,“怪怪的。”
亮笑了一下,里面掺了鹿血,不过他不打算告诉他,以免这挑嘴的家伙又不肯喝。
其实光对酒也没什么想法,只不过佐为一向不准他喝,便是黄酒,也只在端午那日才准他尝一两口。
大抵人都是这样,越是立行禁止,便越是好奇。
光连接灌了好几口,看着亮把柴火堆燃了,拢好,坐在一旁伸手烤火,因身子暖和得都酥散了,懒洋洋地他就慢慢道,“要是有地瓜就好了,嘿嘿,烤着可香可甜呢。”
亮便顺着他的意思,“好啊,下次你带些上来,我们烤着吃。”
光高兴地连声应了,坐了一会才突然反应对方这态度与过往甚有差别,“亮你怎么……?”
“恩?”
“算了。”光搓搓手,笑得眯了眼。
火光在他脸上跳跃着,就好似盛开海棠流溢的花瓣。
亮收回了目光,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从灰烬里将土块扒拉出来,光不可避免地被烫得哇哇叫,亮用松枝拨弄了几下,便见外面裹着的泥块纷纷碎开,一股白雾升腾而起,却是肉香扑鼻。
蜀山虽是修道,却对饮食也没甚清规戒律,光小时候体虚生寒,佐为常常教他吃肉以养气血,连带着亮也不勉强,是以两个人在山顶上毫无顾忌大啖一顿。
光估计是饿了,吃的挺快,又搭着喝了不少,等亮接过酒囊,发现里面竟少了大半,这才大吃一惊。
好在说是鹿血掺的酒,不如说是酒掺的鹿血,光吃得两颊嫣红,双眸却是星子一般的亮,并无一丝醉意。
亮摇摇头,剩下的大半只也干脆教光吃了下去,他自己只吃了一点点,便回去山洞铺床了。
山顶偏冷,知道这日光要上来,便将换洗的棉被都寻了出来,铺了厚厚一层,趁着光喝了酒燥热,想哄他直接睡。
光却不肯,说难得见上一面,好好说一夜话不成么?
亮摇头,片刻后想起什么,又问他想不想泡澡。
光大奇,“这么冰天雪地的,上哪里泡澡?”
亮抿唇一笑,“你倒是不知,这里有一耳药泉,却是天然温汤,前两日师叔来配了方子,你也去试一试吧。”
光吃得浑身燥热,当然说好。
回头拿了亮的换洗衣物,跟着他往山顶洞深处走去。
里面竟是别有洞天。
光一边走一边啧啧,“啊啊,要是我也住这里就好了。”
亮笑着摇头,“你是到哪里都喜欢,小时候也是,初见面就赖着我那床不肯走。”
光撇嘴,“是啊,有你的地方我都喜欢。”
亮的脚步一滞,而后笑道,“你这叫鸠占鹊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