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下山,东张西望的他,恨不得再多生几对眼睛出来。
恰逢十五,附近村落来镇上赶集的人多得简直挤挤挨挨,道路两旁满是土产杂货,让他怎么看都看不够。
怕人发现,光是摸黑下山的,此刻近午,已大半天都没有进食,抬眼见路边有人挑着担子,那刚出炉的热包子香气腾腾的,他实在饿的慌了,伸手便拿了一只,边走边啃了起来。
摊主正吆喝着呢,一转身突然发现有人不付账就走,立马伸手拉住他,“嘿,我说你怎么着……”
这拉着他一转身,才发现居然只是个孩子,那眉清目秀长得实在可爱,心中一软,怎么都呵斥不下去,一时间竟然有些讪讪,“小兄弟你拿着吃吧,嘿嘿。”估计是哪家孩子,年幼无知,这街坊邻居的,拿一个尝尝也不算什么。
光一开始见他凶的很,这会反而态度大转弯,有些奇怪,但也道谢一声,“蛮好吃的,谢谢你啦。”
他在蜀山,拿吃拿喝的惯了,哪里知道东西是要付钱的,不过山下人大多淳朴,以为孩子不经事,便只放过不提。
街上热闹的很,这一番也没惊着几个人,依旧是吆喝的吆喝,看货的看货。
光刚过去,倒是有人拦住了那个挑担的小贩,问他,“那小公子吃了你多少钱,我来赔你。”
小贩见他是穿着丝绸衣服的公子模样,当下虽与他说话,眼睛却滴溜溜地转在那少年的身上,他走街窜巷见识多广,知道这是老桥段,如今世风如此,有钱人家好风雅,便说不值什么,挑了担子低头就走了。
光走了没多远,立即察觉身后有人跟随,他只以为是同门追过来的师弟,便回头一笑,“你这一路也——厄?”
这人,他不认识。
他不经世事,心中有话直问出了口,“你跟着我干嘛?”
那青年挑眉一笑,说,“看小公子不是这边的人,在下云游四方,所谓人生何处无知已……”
光一听拽文就头疼,“停停停,你有事直说不行吗?”
“小公子走了这一路也饿了吧,那边有处酒楼,不如你我——”
那包子当然不顶饿,光果然同意了,他生来带有胡人的血统,眉目如细雨润过的春花,那男子看惯了中原人再来看他,便是另一种风情,又见他心思单纯,实在心痒痒,定要缠住他再作计量。
两个人在酒楼里坐定了,男子点了菜,让小二先上了几盘熟食糕点,光伸手抓了便吃,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临窗那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边随口应付着他的问话,他算是偷偷摸摸下山的,不敢声张,对方问他几句,回答中准有一两句是虚的。
听到是蜀山那个方向来的,那公子倒是一惊,“我借道蜀南,原本是要西去大漠,这一路上听说蜀山胜景,本想着顺路也可去看一看的,没想到不知是山匪还是武林帮派结的一大伙人,一早堵了蜀山下的所有路口,说是那山上下来的,或是要上山去的,便是一个活口都不放过,这不,眼见就过午了我也没能走成,看样子又要——”
光极不耐烦这人文绉绉的腔调,左耳进右耳就出了,可越听到后边,脸色越白,没等他说完,便大叫了声糟,拾起包裹转身就跑下楼去。
那男子啊呀了一声,再去追他,便是影子都看不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七章
光不知道挥剑的手臂在还是不在。
眼前间或有一阵红褐色的雨雾喷溅。
落在脸上,是暖的。
于是他才知道,自己还是活的。
那剑光如虹挥落,似是饮饱了血,那每一记溅起的雾气,仿佛日出的云霓。
光就呆呆地看进那雾气去。
耳边的□□,尖叫,怒吼与哀鸣。
统统融入雾气之中。
恍惚间,万物一并消融其中。
变成一片虚无。
通通……变成了假的。
没错。
这一路师叔们的尸身是假……
这一路师弟们的尸身是假……
这……
“……不要放他走!”
“……那宝剑可是我的!”
“我只要那逆贼尸身领赏便是!”
尸身……
那词飘入他耳中,眼前便又起一片红雾!
什么人的……
尸身?!
他缓缓低下头去。
褐色污渍的道袍上,披散着尘土沾染的黯紫长发……面如冠玉……
“佐为……”他似乎总算是认出了他,于是喃喃道,“佐为……你睡了么……快醒醒……佐为……”
“别靠近,那白乙剑乃是神器,剑风便能生生把人劈成两半,围着他,这小子快力竭了!”几步之内不断有人在嚷。
“他快不成了!”
这一声犹如哗啦一记冰水灌顶,将光生生从迷雾中揪出神来。
他再也迈不出步,恍惚间跌坐在地,也不再起身,只是低头问道,“佐为……佐为……你疼不疼?”
他喃喃地问着怀中半拖半抱的尸身。
“佐为……佐为……我很疼啊……”
然而,养他教他亦师亦友的蜀山当任掌门已故去多时,紧闭的双目,灰白的脸上血迹早已干涸,再无一丝生气。
光终于累了,不再摇晃他,于是呆呆地坐着。
他杀出一条血路,冲上蜀山极顶,正是凭着这一口气战到现在,如今,却再没有继续下去的力气。
“佐为……”他埋首在他身上,不再动弹,“你睡了吗……我也想睡了……我们睡在一起吧……”
“他不动了……”
“小心有诈!”
围紧他的圈子,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听见了剑脱鞘的破空之声,心中却是一片空寂。
当下,仿佛洪荒之中,蓦然响起一声雷。
亮…………………………
“各位,请等一等。”
心有所应!!!!
鼓荡的声响,震动了他的耳膜!
“??!!”
光绞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抬头。
□□涸的血块黏着的眼睫下,深秋般的眸子中,映入了一摸白色的身影。
“这一位与我颇有些纠葛,可否请各位卖我一个面子,让我来处置他?”
那人缓缓步上前,丰神俊朗,手中所执青芒,竟似发出嘤嘤的泣声。
围紧的人登时纷纷散开。
是……他吗?
光搂着佐为的尸身,抬头茫然张望。
那人一身冰丝雪缎,白衣飘然,手中所执青芒交相辉映,一如碧洗。
待他走得只有几步近,光眼眸蓦地瞪大。
执剑之指节白皙修长,显得那扳指清澈如水。
由上古青铜器所制,蜀山掌门扳指。
光的眼光慢慢地往下落。
落在自己怀中。
佐为的手指上空空荡荡。
他茫然地,慢慢举起了白乙,对准了那人。
两剑相和,一时间嗡嗡剑颤之声,不绝于耳。
有人见此,突然反应过来,便上前怕马道,“公子说的极是,这白乙乃先天神器,也只有公子手中的青芒才制得了他,原是小的们躁进了。”
亮不言不语,只是一弹袍子,那人见他不悦,便率众先行离开。
只留这蜀山门下,最后二人。
“我带你从密道离开。”
亮收起青芒,一手将光从地上拉起。
“杨海师兄与年龄小一些的,领掌门之命,从那里已经退了。”
光无言,慢慢将怀中的尸身,背在背上。
又反手执了白乙,跌跌撞撞地,随着他的步履去了后山。
原来密道只是一条山路。
不过曲曲折折掩藏于密林之中,一般人便看不分明。
加上山势又陡,那人在前面走了,时不时嘱咐他一声,这边有滚石,小心等等。
光恍然未闻,低着头慢慢蹭着往下走。
不多远。
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前面那袭白衣停住。
光以为自己的五感早已封闭,这一路,再分辨不出任何气味。
可见一溪水淙淙,顺着山势冲下。
鲜红刺目。
光松了手,佐为的尸身从他的背上滑落。
他抢过几步,分开眼前的树丛。
几乎跄倒在地。
尸体。
全是尸体。
身量尚小,统统被割了头颅。
七横八竖地,伐倒在溪水之中。
春潮涨满,这不小的溪水竟被截了流,在原地兜兜转转,积成一洼瘀红。
“……啊……”
光似乎想往前走,身子却是一晃,一脚踩空,竟要滚落山坡。
察觉身前之人抢上去待要扶他,光无神的眼眸乍出精光,手腕一翻。
白乙一道剑光扑过,剑锋寸寸没入胸中,竟将那人死死钉在树上。
这一剑已耗尽他全身所有力气。
光喘了几口气,跪倒在溪水中。
片刻后,响起了一阵细细的笑声。
“哈哈……佐为死了……”他对着溪水那十七八具失了头颅的尸体颤抖着,慢慢开始大笑,“亮也死了……哈哈……蜀山全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竟不再去拔那剑,返身去拖佐为,就这么一路笑着,晃悠悠地下山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八章
莫离见那少年步伐飞快,眼见着到口的肥肉就要飞了,急忙起身就追,结果没几步就被小二给拉住了——开玩笑,他点了菜,可饭钱还没给呢——急得他随手塞了一块碎银,可这么一缓,少年的身影已是遥遥,往蜀山那个方向去了。
难道说……少年倒是蜀山上来的?
莫离行医多年,也与蜀山门人有数面之缘,既然路过蜀地,本想上山一访,可如今见此变故,便料想蜀山有难,不肯再去趟那浑水。
少年虽好,但牡丹花下死这等风流事,还是留给后来人罢。
一追到蜀山脚下,莫离便弃了这等心思,不肯再追。
可心思刚转过来,便听得破空裂帛之声,“刺啦”——
他立即回身,却发现那挡在路口的数人骤然从中裂开——被生生劈成了两截。
好毒的剑!
饶是上过战场见惯了死人,莫离此刻仍禁不住浑身一颤,这少年怎么——
等他再看,登时全身冰凉。
那倒在地上的几截尸块,手中还牵着一串人头。
莫离秉持明哲保身守则多年,此刻打定主意不插手,于是掉头往镇上走。
在酒楼原先的座位上坐了片刻,又嗅到了一阵梅香。
斯人已去,香气却经久不散。
那暖香温软细腻,丝丝缕缕灌入心肺,让他全身都酥了一半去。
莫离想着那少年,心中又不舍起来。
于是静候到天黑,悄悄地再往蜀山潜去。
而这一次,他没有空手而归。
“啧啧,倒是个绝色。”他瞅着那少年怀中露出的半侧脸庞,叹道,“可惜红颜大抵命薄啊。”
少年全身染血,怔怔地站在他的身前,失神的眸子似乎并没有看见他。
“可惜了,要是有九转还魂丹,倒可以试上一试。”
莫离此生爱好无他,唯美人而已,如今不免叹息,这九转还魂丹乃大内秘药,他唐门行医多年,也只是听过,那还是与他有数面之缘的杨海谈笑似地提起他那便宜得来的小师弟却是拿来当糖豆喂给自己师侄吃,听得他以头跄地,恨不得拖过那暴殄天物的师弟师侄一顿暴打。
手头要有这么一颗,这美人说不定就能活了。
少年似是未闻,呆呆地看着怀中那人,石化似地动也不动。
莫离心知恐怕蜀山上下再无活口,但不保其后还有追捕,便伸手去拉他,“走罢,这里不可久留。”
少年不动,他心道不妙,借天上月光端详他此刻模样,别是迷了心窍罢。
手中不觉一使劲,咕咚一声,少年直挺挺地摔到了地上。
连着他不防,一个不稳直扑到在他身上。
一股血腥气冲进了鼻腔。
莫离直皱眉,要撑起身体时,又嗅得那若有若无的梅香。
“我也是迷了心窍了,咳。”他一手扶起那少年,往那岔路口无人的马车上一靠,便去抬那具尸身,“算了,替你埋了他罢。”
小镇上不过巴掌大,莫离哪能寻得合适的棺椁,那逝者饶是美人,也不能这就么带着他赶去下一个城镇,莫离咬咬牙,将自己拖车上带着的那口阴窖木芯取了出来——那木材极阴,本是用来装路上所购珍贵药材,这一路奔波,也时不时放些鲜果食材的,道是刚放进去什么样,拿出来还是什么样,千年难化其形,自古以来万金难求——这会只得无私地奉献出来,一边还得安慰自己,送给这样的美人,不亏,一点都不亏。
少年已然人事不知,坐在房中动也不动,他重金雇了人将那木材做了,也不再挑日子,转日便将美人收敛入葬,埋在那蜀山脚下,也算是落叶归根。
那少年在一旁望着,毫无表示,一回来莫离便不绕弯地直接与他坦白,自己辛苦至此,只盼能与他春风一度。
莫离自诩君子,话已说到这份上,见少年仍是茫然地瞠视着虚空,再忍不住,将他腰带一解,直接压上了床。
怀中暖香阵阵,似是浸透了这整具身体一般,从万千毛孔中细细地渗了出来。
他正嗅得迷醉,突听得少年一声低吟,“他……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你说,这是为什么?”
莫离听得不解,慢慢揣度道,“你是说……春风一度?”
少年缓缓点了点头。
莫离好好兴致被打断,有些不耐,“自然是喜欢你,想与你效那周公之礼,做一夜夫妻罢。”
“夫妻?”少年茫然地喃喃,“……他还说,要是我来日当掌门,他便是那执剑……”
莫离敷衍道,“哦?那怎么不见他在你身旁?”
话一出口他就想刮自己两巴掌,蜀山遭此大难,恐怕生者寥寥。
“因为……他被我杀了……”少年置于身侧的手指慢慢抬起,虚虚捏住了空气,仿佛正手执一柄利剑,“一剑穿心……直钉死在树上……呵呵……哈哈哈”
少年突然一阵大笑,笑得莫离全身一个冷战,弹也似地从少年身上爬了起来。
这孩子,别是疯了吧。
手指往他脉上一搭,转眼就变了脸色。
这红绡帐中,偏偏要做金石诊疗之事,你说他命苦不命苦。
抓了一副药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