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要输血,施托伊弗桑特太太颓然靠向墙壁,她惊愕得已无法再发问和反抗了。
在急救室里,布里斯科帮着凯特手忙脚乱地量着病人的血压,并同时不停地观察着荧光屏上心脏跳动的情况。很快他们便发现,虽然心脏跳动恢复明显,但输入体内的所有液体和药物都没能恢复病人的脉搏和血压。
“电机械离异,”凯特终于感到不妙地承认。
当心脏仍继续条件反射地跳动,但由于体内出血,主动脉血源不足而没有脉搏时,便出现电机械离异现象。
“见鬼了,她的血跑哪儿去了?”布里斯科自言自语大声说。
须臾,胡安送来了四品脱O型血。凯特立即在病人胳膊上找到一个新血管,着手输血,她要抢在病人肌体彻底衰竭前将拯救生命的血液注入她体内。
“只要我们稍微能把她救活过来,我就立即给她动手术,”布里斯科说。
然而输完三品脱血后,依旧不见脉搏和血压。不言而喻,新血液弥补不上正在丢失的血液。
“我得动手了,”布里斯科说,“得找出流血的地方,把它止住。”
急救室有一个小柜子,里面有一些为数不多的手术器械。布里斯科戴上一副橡皮手套,从柜中挑出一把手术刀。凯特继续输血,一名护士仍给病人的肺里压气,克罗宁操作着心肺复苏器,布里斯科这时便在病人的腹部拉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一股鲜红的血液顿时从刀口处喷薄而出。布里斯科出于外科大夫的习惯本能地命令道:“吸血!”其目的是为了把血吸净,以便让他看清出血部位。然而正如凯特和其他几个护士一样,他立即意识到急救室里根本没有吸血器械,于是他只得凭感觉查找出血点。当他将戴着手套的手插入伤口,寻找失血原因时,大声说了声:“用夹钳止血!”与此同时,凯特、克罗宁和急救室的一名护士仍继续操作着手中的抢救仪器。
布里斯科在一片血潭中触摸着,新输入的血弥补不上失去的血,凯特还是找不到脉搏的跳动,于是急救室的护士依旧不停地往病人的肺里压气。
紧张而无效地配合了几分钟后,凯特无奈地说:“没脉搏,她还是没脉搏。”然而她没断了输血,克罗宁和急救室的护士也未间断使用心肺复苏器和气压带。
终于,克罗宁说出了两个医生都不愿承认的话:“完了,她完了。”
“她不可能死!”凯特反驳道。“继续抢救!我们要把她抢救过来!我们要救活她!”
布里斯科将浸满鲜血的戴着手套的手从刀口里抽出来,离开了手术台。“算了吧,凯特,没救了。”
两个护士刚一住手,凯特便从克罗宁手里抢过心肺复苏器,后者见状恳求道:“大夫,算了吧,已不管用了。”
凯特·福莱斯特额头上往下滴着汗珠,金发散披在她的脸颊,她仍疯狂而无济于事地压迫着病人的胸部,企图挽回她的生命。做为医生的凯特·福莱斯特已明知毫无希望,但做为一个女人的凯特·福莱斯特却拒绝认输。
“凯特!福莱斯特大夫!”布里斯科口气强硬地喝道,“病人死了!没有起死回生的希望了!住手,听见没有?住手!”
他除去沾满血迹的手套,硬是将凯特从手术台前拖开。凯特恢复了职业思维后,问:“找到出血原因了吗?”
“我连出血部位都没找着,”布里斯科说。“不过这还有什么关系吗?”
“是的……已经无关紧要了,”凯特承认。
克劳迪亚·施托伊弗桑特被送进纽约市立医院已九个小时,脉搏停止跳动四十五分钟,尽管对她实施了物理治疗抢救,结果心脏仍是停止了跳动,死时芳龄十九岁。
她死了,不明不白地死了。但一旦做完尸体解剖,死因就会大白的。按照纽约州的法律,凡是被送进任何一家医院急诊科的病人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死亡,都必须进行尸体解剖。
“我得出去跟她妈妈说一声,”布里斯科说。
“你别去,这是我的事,”凯特·福莱斯特说。
“这可不是件容易地差事,”布里斯科提醒她。
“可这是我的责任,”凯特朝门口走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望了一眼那个年轻的死者,护士们正把在她身上没产生任何作用的插管、终端接头和所有医疗器械从她身上移去。尔后,克罗宁将一条绿色的布单覆盖在克劳迪亚·施托伊弗桑特的裸体上。
走出门后,凯特根本无需用言辞传递少女死亡的噩耗,精神上痛苦不堪的母亲从凯特的眼神里早已看了出来。
“她被害死了!你们这些人害死了她!”
“施托伊弗桑特太太,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
“我本来是可以救她的,可你不让我插手。我本来是可以救活她的!”女人声嘶力竭地喊道。所有检查室的护士和病人都跑了出来,朝走廊里张望着歇斯底里的女人和想尽力使前者镇静下来的年轻女大夫。
“我们想了一切办法,尽了所有的力,”凯特试图安慰对方。
“一切办法?重新化验,重新化验,你管这叫一切办法?检查、输液——那就算治疗?”精神痛苦的母亲谴责地说。“我送进来的是个健康的十九岁少女,只患有不严重的腹部不适,可才几个小时的功夫你们就把她害死了。十九岁呀,生命才刚刚开始。十九年对她的护爱、关照和对她未来的希望,都化为乌有了,几个小时之内就消失的烟消云散。我的孩子,我惟一的孩子……克劳迪亚……可怜的克劳迪亚……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别这样,施托伊弗桑特太太,”凯特说着伸出手想给予她慰藉。
“别碰我,医生!你休想逃脱罪责!有法律……我们有惩罚你这种医生的法律!”
尽管女人百般指责和恫吓,凯特仍对她表示着极大的同情。
“施托伊弗桑特太太,你想不想给什么人打电话?或者由我来替你通知什么人?”
女人泪眼朦胧地瞪视着她,眸子里充满仇视和怨恨。最后还是布里斯科大夫搀着心神错乱的女人朝门口走去,门口上方艳红的霓虹灯打出“急诊科”的字样。施托伊弗桑特太太一边走一边呜咽呻吟着,“他会怪我的……他会怪我的……”
走到接待台时,值班的护士从椅子上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走出了大门,紧接着转身沿走廊朝凯特走去。
“福莱斯特大夫,你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
“施托伊弗桑特太太,”凯特说,日光兀自盯着急诊科的出口处。
“大夫,她可不仅仅是‘施托伊弗桑特太太’,而是克劳德·施托伊弗桑特太太,”护士说。
“这她自己说过好几次了,”凯特答道。“他的房地产生意做得很大,是不是?”
“他在纽约做房地产,”护士说,“还有六七个其他企业,所以在市政厅和州府很有势力。”
“可他女儿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儿?”凯特问,然而她不想知道答案。
她感到麻木而疲惫不堪,便返回急救室。护士们正收拾乱成一团的房间。担架车上躺着年轻的克劳迪亚·施托伊弗桑特的尸体,由一条绿色的布单覆盖着。凯特禁不住撩起布单,凝视着那张苍白的脸、闭合的眼睛、纷乱而潮湿的一头乌发。这曾是她的病人。
她失败了。病人在她的护理之下长达九个小时,她有一家设备齐全的现代化大医院做后盾来医治她的疾病。然而她却没能救活一位前程似锦的十九岁少女的生命。
这么些年来,她是不是对自己的能力做出了过高的估计?她在医学院里取得的高分是不是迷惑了她自己以及其他人?一个人在课堂里可以是个高材生,但当面临一个垂危的生命时,她也许根本不会运用她所学到的全部知识,这种可能性是否成立?医学院的许多学生在行医的道路上纷纷被淘汰,原因都是在面临病人的生死需要做出决断时,那些实习医生或住院医被责任的重大所吓倒,从而退出了这一职业。凯特认识的一个实习医生,对自己的决断能力非常怀疑,以致在实习的第二年便自杀了。
她暗想,或许实习和做住院医的全部意义正在于此,剔除那些在严峻的现实面前无法发挥自己医学知识的人。
然而最终的疑点是:我凯特·福莱斯特是不是在医治克劳迪亚的过程中遗漏了什么环节?我会不会没有采取某些在别的医生看来是显而易见的措施?
埃里克·布里斯科把施托伊弗桑特太太送进轿车后,又返回急诊科。他从凯特的眼神中窥见到气馁和自责。
“凯特,我们都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对这个病人我们尽力了,”他用抚慰的口气说。
凯特摇摇头。布里斯科示意克罗宁为他取来一片药。克罗宁立即拿来一个黄色药片和一杯水。布里斯科强迫凯特把药服了下去。
他暗忖,她幸好没听见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钻进汽车前所说的威胁人的话,否则她的心情会更糟。可怜的凯特。
黎明时分,凯特·福莱斯特医生填写好了施托伊弗桑特的病历,在死亡证书上签了字,便准备下班回家。
第七章
通常情况下,在急诊科里经过这么长的一段值班后,精疲力竭的凯特·福莱斯特会大大松口气,为又能自由地回到她那栋不大的公寓而备感高兴。她全身上下每一块肌体都渴望着她那张舒适的床,渴望一口气美美地睡足十几个小时的觉。
但在今天这个特殊早晨的六点钟,她却丝毫没有这种渴望。克劳迪亚·施托伊弗桑特的死亡在她心里投下深深的阴影。此外,另外一个病人也使她感到惴惴不安。她推开急诊科的大门,走进医院的主建筑群,坐电梯来到三层的小儿科。她找到哈维·戈尔丁大夫,见他在一间暗室里正观察着一个幼儿身体各部位的一系列X光片。
“哈维?”凯特叫道。
哈维听出了凯特的声音,目光却依旧紧盯着挂在墙壁上的X光胶片。“凯特吗?过来看一眼。”
凯特走进玻璃墙壁,嵌在墙壁里的灯光把X光片照得雪亮。
“凯特,你的猜测太对了!”戈尔丁大声说,“看她左腿部两处愈合的骨折。一处在股骨,另一处在胫骨。”
“在她右腿的那个,那是不是我觉得不对劲的新伤?”凯特问。
“没错,”戈尔丁说。“我都有点怕看她脑部扫描的结果了。”
“你觉得会很可怕?”凯特问。
“我正等着斯波伯尔。我需要做一次彻底的神经检查,看看有没有永久性伤害。”
“可怜的玛丽亚,”凯特说,“上帝,人们怎么能对孩子下这样的毒手呢?”
“要是你让他们把她抱回去,就更不可想像了,”戈尔丁说。“你该为自己的做法感到骄傲,凯特。你今晚救了一条命。”
救了一条命,失去了一条命,凯特暗想。从加减的角度看,算是扯平,但心里总不是滋味儿,一点儿也不舒服。
“凯特,回家吧,你该美美地睡上一觉了,”戈尔丁口气愉悦地督促她。“你需要休息。”见她没反应,戈尔丁诧异地扭过头问:“凯特?凯特,你没事吧?”
“只是今晚太忙了,太忙了,”凯特说着走出了屋。
通常在黎明时分,凯特在急诊科值完夜班后都招手打的,全身完全放松地靠在车子的后座上,让别人把她送回家。她和罗茜·庄共住一栋公寓。纽约的房租居全美之首,为了让年轻的住院医生和实习医生能过上较体面的生活,医院买下了一些公寓,以低廉的租金再租给他们。
今晨凯特虽累得疲惫不堪,但她仍想步行回家,晚上的一场雨刚过,曼哈顿西区的街道湿漉漉的。雨水冲去了污染和尘埃,空气异常清新,从哈德逊河对面刮来一阵强风,吹来一股凉爽的清晨的空气。呼吸着这样的空气,凯特平时会感到焕然一新,然而今天她却没有这种感觉。
第九大道上,卡车正给街旁的杂货铺、小餐馆、肉店和菜市场运货,为当天的生意做着准备。纽约的西区已经苏醒,迎来了新的一天。
凯特在忙着卸货的司机和他们的帮手中间穿梭而行。他们用歆羡的目光注视着她,时不时喊出一两句挑逗的话,不外乎是为了在枯燥乏味的活计中找乐儿消遣。
凯特成长在伊利诺斯州的一个不大的农庄里,青少年都是在乡下度过的,因而对纽约卡车司机、开出租车的和建筑工人的善意的挪揄总感到浑身不自在。起初她总觉得受到了侮辱,后来觉得很可笑,而今天她脑子里索绕的只有克劳迪亚·施托伊弗桑特的身影。
她走到公寓单元门口,打开门上的两把锁,进到屋里。她喊了一声:“罗茜?”
没有回答。凯特突然想起罗茜在门诊值班,下午才回来。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开始脱衣服,忽然发现还没往浴盆里放水。于是她拧开热水龙头,脱光了衣服,正要往浴缸里迈脚,电话铃响了。她心里的第一个反应是:天哪,千万别是沃尔特。今天这个早晨再让我应付个人问题,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但她从未养成故意不接电话的习惯,尤其铃声响得如此固执。响到第九声时,她暗忖,不管我对沃尔特怎么看,也不管我跟他分手的决心有多大,至少我该听电话,他有给我打电话的权利。
“喂?”
“凯特……”果然是沃尔特。“对不起昨天夜里给你往医院里打了电话。我太傻,过于冲动。不过我们俩得见一面,我要和你谈谈。”
“沃尔特,我已对你说过了,没用的。”
“不管怎么说,我们曾互相拥有过,还做过计划……”
“沃尔特,那些计划是你定的,可我也有我的计划。要想在医院立住脚,我至少需要三四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在此之前我不能考虑婚姻。”
“你要是特别爱我就能结婚,”沃尔特激将对方。
凯特缓慢而用心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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