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接书到手,不觉吃了一惊,认得是自己手迹,寄与大章的。此际正是:三魂飘海外,七魄在天边。知府自思:“此书如何得到他手里?”只得免冠叩头说道:“这非大章之书,亦非卑职之笔。此必有人栽祸,还望大人明鉴。”海瑞道:“既非贵府笔迹,想必名姓相同者,而本院错传了,可将此札交回本院。”知府此时不敢怎的,只得原札仍复呈上公案。
那海瑞接回,又对两司道:“两位大人有所不知,只因本院昨过周大章家中,大章将此书札托本院转致于他,谁知倒错了。今烦两位大人看是如何。”遂令海安将书札递与两司看。
两司同立起来共看。可怜知府此际恰如热盆上蚂蚁一般,不知所以,浑身汗下,跪在阶下,只是叩头,口称:“该死。”两司看毕,共说道:“这知府同贼交通,瞒禀大人,实罪无可逭之理,求大人参办就是了。卑职等有失稽查属吏,亦难免咎,并求大人处分。”说毕退立阶下。
海瑞道:“二位且请复坐,本院自有话说。凡为府州县者,乃民之父母;更沐皇上殊恩,当以爱国保民为本务。何期身膺四秩,位列黄堂,而乃与贼交通,抹案贪墨,纵盗行凶,殊觉有负天子厚恩。似此何以居民之上?本院若不正之以法,则将来效尤者不一而足,只恐民不聊生矣。”两司躬身道:“该府有罪应得,惟大人施行。”海公便对知府道:“你平日只是为盗,今日有何话说?”知府叩头自说:“死罪,求大人格外施恩!”
海瑞道:“害民纵盗之贼,哪里还有恩典与你!”吩咐左右将知府穿服剥下,且带往狱中监禁,听候奏办。左右答应一声,如鹰拿虎抓一般,早把知府簇拥下去,押往司狱收管去了。
少顷,人报指挥使大人委中军官押解周大章到了。海公大怒,吩咐“标滚”进来。施刀手答应一声,飞奔出头门而来,将周大章一滚三标的滚到大堂阶下伏着。海公问道:“周大章,你可认得我么?”周大章道:“小的乃是村民,怎么认得大人?”海公道:“你且抬头一看,本院是谁?”大章道:“小的有罪,怎敢抬头?”海公道:“怨你无罪,你且抬头一看!”
大章抬头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呆了半晌,自思:“这位大人,我昨夜不该得罪了他。”遂叩头如捣蒜一般,说道:“小的真是不曾会过金面的。”海公笑道:“昨夜二更之时,你曾在家将利刃交我自决。怎么这时候就不认得本院了?你的款迹本院是晓得的。你从实招来,免受刑法之苦。”大章道:“小的本来不肖,今已被拘,生死惟大人操之。”海瑞怒道:“本院怎敢擅主人之生死!因你犯法,特此会二位大人在这公堂勘问,怎么说这话来?快些招供,如迟刑杖立加矣。”大章只是不承认。
海瑞大怒,即对按察司道:“这厮不承认,还要相烦大人刑讯,务取实供归案为要。”说罢拱一拱手,退入内堂去了。
当下二司送过了海公,也退回司法所来,唤了差役人等将周大章提到案前严讯。大章只肯招称:“平日不守本分,所作所为之事业多不正道。至于抢劫杀人,实系小的不敢。”乐臬司道:“胡说!你的所为早已被巡按大人访得确切。昨夜大人宿在你家,搜出书札。如今吴知府已经监在本司监狱,听候奏办。谅你一犯人,何敢屡屡不招!岂坚强不供,即可漏网?”
立即吩咐左右动刑,先取皮巴掌尽力重打一百。
左右答应一声,即将大章扯到阶下,掌了一百个皮巴掌,大章还不招供。臬司大怒,命取夹棍上来。左右将大章上了夹棍,收了紧紧的绳子,把这周大章昏了过去。忙用冷水喷面,少顷醒来。周大章被夹得五内皆裂,打一百个嘴巴掌,虽则口吐鲜血淋淋,这夹棍比他苦痛十分。将此夹棍渐渐提起,绳子松开,大章坐在阶地。臬司又问道:“你今可愿招供么?”此际大章思想:“如不招来,又恐夹棍起来,五内迸裂。”慌忙道:“小的情愿招了。”臬司道:“不怕你不肯招承!”令左右授他笔砚,令其自己写供。
周大章无奈,只得执笔亲供。一共认了一十二款,写完呈上堂来。臬司接过一看,只见上写着道:具供招人周大章,只因自幼不肖,不思学习正业,与那匪类朋友商议,要做无本钱事业。业已犯过一十二案。
今在大人台前,切实供明,并不敢隐瞒,求乞开恩!案款列左:一案犯白日强奸幼童黄阿檑,未经告发。一案犯夤夜入劫梁阿兴家衣服、银钱,业经屡控,院司未破。一案犯酗酒打架,伤任阿六,到案。一案犯摆渡行劫,在本郡河面摆渡,每遇黑夜便劫掠行客衣物。一案犯白日持刀,杀死本街吴错元妻女两口。一案犯殴毙茶坊小乙胡亚六,经控未获。一案犯伙窃本城刘大绅家衣服、首饰物件,拒捕伤家丁。一案犯拦街截抢屠户古阿珍买猪银两,经告未获二司看了笑道:“你何止犯一十二条案件?还有与那知府通贿这一案,怎的不承认?快些一并写来。”大章道:“小的自己犯法,宁甘万死。怎忍连坐公祖之官?”臬司道:“该府自己均已供明旧案,你何苦独欲拌煞?只恐他亦不能为你救也。”
周大章无奈,只得提笔再写。正是:平时贪贿赂,一旦见诸书。
毕竟大章供了知府,后来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五十回 登武当诚意烧头香
却说按察司取了周大章的口供,即与布政司会同呈上公堂。
海瑞看了大章的口供,即发该司拟议。二司不免再三会酌,方才拟了上去。海瑞将详文一看,只见上写着道:湖广布、按二司张敬齐等为会议详复事:职等会议周大章一案,罪情重大,共犯二十余款,刻难缓决。合依大盗扰害地方律,拟议凌迟碎剜处死。其通盗之知府,实属不肖,有玷官箴。合依贪墨纵盗例,请旨定夺。但该犯在该属历肆扰害,受害之家,平日畏其凶悍,敢怒而不敢言者,不知几几。今经审明,合行恭请尚方宝剑,立将该犯押赴市曹,凌迟处死,以快人心,特彰显戮。其有供开伙党,候即严拿务获,按律惩办。职等会议,不知有当否?
伏候大人察核遵行。须至会详者。左申钦命巡按湖广部院海。
嘉靖年月日申海瑞看了详文,即行批道:“该司会办殊属协允,如详可也。”复即令书吏立时悬牌一张,其牌示云:巡按湖广部院海示:照得匪犯周大章业经弋获,审明在案,合行处决。为此牌仰按察司差役知悉,于本月初十日,即将匪犯周大章带赴辕门,听候本部院会同指挥部堂,督同司道当堂研讯,恭请王命处决,毋违。特示切切。
当下将牌悬在辕门。海瑞立即差人持帖往请指挥;这是个故套,原是不来,不过遵循着“节制”这两个字而已。
次日,各司道早已在辕门伺候,海瑞整衣冠而出,三声炮响,升了公座。各司道等上堂参见毕,分东西两旁而坐。海瑞令将周大章带上堂来。按差答应一声,即时把那周大章由东角门带进,跪于阶下。海公道:“周大章,你今日还有悔恨否?”
大章道:“小的犯法,万死不恨。惟有老母、幼妹,未曾安结,尚思念耳。”海公道:“你之母、妹,自有本院格外恩恤,你可不必记挂矣。”随令绑下推出。刽子手一声吆喝,将大章五花大绑了。海瑞提起朱笔勾了,吩咐推出。左右将大章簇拥而下,由西角门带出,旋有官兵护押而行。海瑞特请尚方宝剑,令中军官接着,按察司二员亲押犯匪大章到市曹处决。
顷刻之间,周大章已经首身俱碎,见者无不快心欢喜。中军官等缴令已毕,海瑞令海安将银子十两周恤余氏,拨送老人普济堂,俾余氏终老,以报其相救之恩。惟知府尚在狱中,海瑞即便修了本章,将知府以及周大章犯案情形,具折奏闻,差官驰驿进京。差官领了奏章,即便飞驰而去,自不必说。
海瑞既清了周大章及党羽匪犯一切,遂起马巡按他郡。一路访察而来,所过地方,俱不许有司供给。每到一处,必告示先行,贴于要紧之地。其告示十分严肃,略云:钦差巡按湖广部院海,为关防诈伪,以肃功令事:照得本院恭膺简命,巡按此邦。先宜关防慎密,毋使有借端之弊。本院虽非起家词翰,然以一榜出身,仰蒙恩眷,由司铎而转县尹,历任部曹。后承殊遇,俾任封疆。受恩深重,图报维艰。本院惟有矢公矢慎,饮冰茹蘖,以报我国恩。所有文案,一切皆出亲裁,并无假手他人。其余一切交游,早已屏绝;山人、墨客、医卜、星相,素无往来。
倘有不肖匪徒冒充本院知交,谓关节可通,面情可许,希图诓骗,亦未可定。为此示谕合属诸色人等知悉:如有前项匪类,假称本院知交,从中舞弊,许你等立时扭获,交地方官有司详解行辕,以凭重究。各宜懔遵毋违,特示。
却说这告示先行,海瑞随后继至,所以经过地方秋毫无犯。
那些百姓闻得海瑞来到,即便沿途迎接,箪食壶浆,以迎其驾。
有屈抑者,即到马前呈诉,海瑞即为申理。欢声载道,百姓忭舞。
一日来到府属,海瑞想起武当山十分灵应,只是要到山上进香者必须斋戒沐浴;果然问心无愧者,方能上得山上。否则那当殿的王灵官,就是一鞭打落山下,所以到那里进头炷香者甚少。当下海瑞来到山下扎住。是夕斋戒沐浴。
次日五更,即便起来换了新衣,连茶也不吃一口,即便拈香步行前进。海安打着火把引路,那山果真险峻,海瑞挣扎了精神,许久方才到得山上,远远听得钟鼓之声。及至山门,就有道士出来迎接。海瑞来到殿前,抬头一看,见那王灵官神像,手执金鞭,立于当门,恰如生的一般。海瑞再行盥手炷香,只见那炉已有了头炷香在此。海瑞自思:“上山只有一条路上的。我五更来此,并无一人同行,怎么已有头炷香烧好在此炉中?想必我心不诚所至。”遂上了二炷香,拜祝道:“弟子海瑞,蒙天眷佑,当今天子殊恩,伏乞神明鉴察。一愿皇图永固,帝道遐昌;二愿湖广合省黎民,皆知孝友仁慈,共为良善;三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祝毕再拜而退。
道士进茶,海瑞问道:“今早可有人来上香否?”道士答道:“就是大人一人来此。”海瑞道:“既没有人来参拜,怎么头炷香已有人烧了?莫非是你们上的么?”道士答道:“小道们上香点烛,是在殿外的。这炷香的炉,乃是等那诚心的信士来上的。”海瑞道:“这又奇了,又没有人来烧,又不是你们烧的,怎么却有香在炉上?”道土答道:“大人有所不知。这里神道最灵,若来上头香的信士,身心稍有些不清静,就不能上得头香。那怕三更到来,也有香在炉上。”海瑞道:“原来如此,想必是我身心上不得干净,明日再来罢。”
说罢起身下山而去。一路思想:“我平生却没有一些不清不白的事,若说身子上不干净,昨夜沐浴,又未茹荤,怎么神圣却不鉴我诚心?”忽又转念道:“是了。只因我未曾斋戒三日,又未得尽其苦心,是以如此。”回到店中,即向海安说道:“我今要斋戒三日,然后前往烧香拜神。你等亦宜斋戒沐浴,方随我去。”海安应允。
是日为始,致斋三日。到了第四日,海瑞从四更将尽,即便起来梳洗更衣,仍令海安引路。一路上黑暗如漆,四面松声,幽鸣断涧,猿啼鹤唳,甚不可闻。海瑞只顾前行,却不理会。
惟海安一人不免心惊胆战。来到庙前,只见双扉还闭,侧耳细听,远闻五鼓。海瑞喜道:“我今定烧得头炷香矣。”遂令海安叩门。
道士此际尚未起来,听得外边有人叫门,即便起来看一看,神前灯火尚明,那香炉内已有头炷香在内。海瑞即唤开门,那道士连忙开门。海瑞恭恭敬敬的走到殿上,又看已有头炷香上在炉内。海公即唤道士问道:“日前我是不曾斋戒,所以不得上的头香。下官自从下山,即时沐浴斋戒,不特荤酒不茹,连一杯清茶也未曾吃。成夜无眠,候至四更五点,即便起程而来。
来到宝山,山门尚闭,怎么却又有头炷香在炉内?”道士说道:“大人只要一些不犯,才上得了头炷香呢!若是不信,请大人即就今夜在此歇宿,看明日如何?”海公说道:“也罢,我且在此过宿一宵。”
如是唤了海安,到寓所取了铺盖,以及自备的素菜淡饭,来到庙里。道士见了不胜惊愕道:“怎么大人一口饭,一口茶,也不肯赏脸,远远的还要累大叔搬来?”海安说道:“不是这般说。我家老爷,平生是一个清廉耿介之官,自做官以来,从不曾吃过百姓一杯茶酒。不特今日身为巡按,即是当日出身县令,也是这般举动,一切可不用道长费心。”道士见他说得恳切,也不勉强,只得由他主仆自便去了。
当时海公吃过了饭,复令海安取了热水,重新洗澡一番,夜宿于道房。到了三更,即便起来洗脸梳发。海安即将香汤送上。海公再三盥浴,复又换了衣服,即到大殿而来。道士们已是成夜守着的,及至海瑞上殿之时,仍是寂然的。海公私自道:“此时才交三更,谅这一炷香烟,定是我上得的了!”欣然趋上殿廷,不觉吃了一惊,细看炉中,亦是一炷香烟缭绕。
海瑞此时,实无可如何,连自己的香也不烧,便来方丈坐下,道士侍立于侧。海瑞叹道:“我自筮仕以来,曾未尝虐民贪贿,怎么欲进一头香而不可得,这是何故?”道士对曰:“大人前者在寓安歇,贫道窃意稍有不洁,致不竭诚。今晚却宿在贫道山中,自然清净,只是不能烧得头香,贫道窃亦不解其故?”海公道:“道院之中,难道亦未洁净的么?”道士道:“道院固属洁净。大人今日宿院洁净,何以未得头香,实所不解。”旁有一行者道:“师勿疑矣!我观大人自从来此,无不诚心。一连三日而不能上头香者,我以为大人所穿之靴乃是皮的。本山最禁杀牛,岂非因此耶?”海瑞道:“我靴固是牛皮所造,但那大殿之鼓,又岂非牛皮所造耶?”
说声未了,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