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章氏膝下无儿,跟孙氏兄弟情同手足,世勋即以谊子身分主持丧仪。
灵堂上一片凄迷,虽说70有5,也还是令前来凭吊的人伤感的。
我一直呆呆地坐在亲属席位上,哭过几遍,人累得昏昏欲睡。
世勋久不久走过来,坐近我,轻声说:“要不要回家去躺一躺?你脸色不好!”
我只是摇头。
“你死撑着,只有令我担心呢!”
我们只有零零碎碎地说着话。自英国回港以后,我们心里明白关系是变得亲
密了,然而,反形暖昧。
我心头的烦闷更重。
明天才大殓火化,我们今晚照一般俗例守夜至12点,才会离开。
六'梁凤仪'
孙世功母子及嘉扶莲孙一直留到10点多,很有些商场朋友在这个晚上来尽礼,
免得明早要抽调上班时间。
过了11点,世勋又走到我身边来,问:“饿吗?”
“不!”
“我母亲来拜祭章老,我这就下去接她,顺道给你买点什么吃的?
“不,我不饿,况且不想在灵堂吃东西,不敬。”
世勋点点头,走开了。
怎能不感慨呢?就连向一个几十年的挚友致最后敬礼,还要等待到更阑人静,
才能出现。分明是两个大小孙奶奶,不肯碰面。哪怕孙氏股权是两个女人平分春
色,孙摩美华仍然雄霸所有与孙家有关的场面。当然,也可以看得出来,世勋母
子不欲与之相争,忍了几十年,也志不在再多忍几年,就完掉一辈子算了!
我从没有见过世勋的母亲,心里有点紧张,况且,我曾令她的儿子落泪,做
母亲的不知会得如何想法?幸好她自己是侧室,心理上应该多少明白我们的处境
与苦衷,要是我爱的不是世勋而是世功,嗯,不堪想象,孙廖美华加上嘉扶莲孙,
准把我整个吃掉,连骨头都不剩一根!
想着想着,就见世勋用手轻轻搀扶着一位中年妇人走进灵堂来。
世勋的母亲?怎会如此年轻?看上去象世勋姊姊,顶多50开外的样子!
细细看她, 白皙的皮肤,圆圆的脸庞,大眼睛,眼眉毛浓浓粗粗,哎呀,
怎么有点似我!
世勋象他父亲。否则,我们站在一起,人家以为是两兄妹了。
孙姨奶奶穿一袭黑丝旗袍,黑色平跟鞋,脸上当然没有笑容,却异常平静。
恭恭敬敬地走到章尚清的遗像面前,三鞠躬。
孙姨奶奶给儿子耳语几句。世勋就陪着母亲步至后堂,必是去瞻仰章氏遗容
了。
不久,孙姨奶奶走出来,一对大眼睛用力地眨着,分明是努力地把快要掉下
来的泪水硬压下去!
世勋朝我坐的位置望望,象征求了他母亲的同意,就跟她一道走过来。
我欠身,尊敬地喊了一声“伯母”!
孙姨奶奶握着我的手,示意我坐下,把我差不多是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尚
清跟我提过,说你象极了年轻时代的我。怎么会呢?你比我好看多了!神情看上
去是有三分似。”
我抿着嘴,笑又不是,不知如何反应。
“你哭过来呢!尚清要是能知道今日你跟世勋在一起,一定含笑九泉了。只
委屈了你呢!”
我真是泥足深陷,无从自拔了。
孙姨奶奶的这番话,说在她口里,分明是承认了我和世勋的关系,确定了我
的新身分似的。
怎么孙世勋这一边的人,好象要设个圈套,让我走进来,成了他们的一员似
的。
我是爱世勋的,但并不等于我就这样不明不白当了孙氏第三代的侧室!
老天!这家人为何如此恐怖,硬要把过去的婚姻形式套到现代人头上来:还
不知下一步要不要我穿起褂裙来斟茶兼改名!
我望住眼前这位老太太,蓦地愈想愈惊,把从前发生的种种,凑合在一起,
好比一块块碎片,终于拼成一幅图画!
章尚清跟孙氏兄弟情同手足,任事于上海孙氏百货,一起认识了一个模样儿
似我的女孩子,这女孩子却爱上了已有妻儿的孙崇业。生下了世勋,孙崇业就去
世了,章尚清对世勋母亲不但未曾忘情,反而愈爱愈深,不能自拔,又以祟业已
死,于是精神上代替他,守住孙氏产业,跟孙祟禧一起把百货业发扬光大,再把
一盘已上轨道的企业在去世前交回给自己爱人的儿子手上。
而我,他们希望我继承章尚清,无名无分一辈子守住孙氏的家业!
会不会连世勋爱我,亦是假情假义,无非增添他们家族之争的一名帮手!企
图如虎添翼!
我忽然害怕得要死!象硬是被推进时光隧道般,要我的思想行为一律倒退五
六十年!
“宝山,你怎么呢?”世勋摇动着我的手。
“宝山,宝山!”世勋一直在喊。
我才从迷惘中醒觉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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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累了,送她回家去休息吧!”
世勋送我回太古城去!我无心把世勋介绍给母亲,只颓颓丧丧地走回房间去。
一夜,都在发恶梦。梦里只见我在孙氏百货内,奔波劳碌,捱更抵夜,变成
个满面皱纹的老太婆,回头只见世勋拖住那个蕙菁的手,她母亲抱住小孙儿,一
家不知多么快乐!
章尚清的丧礼过后,孙氏管理阶层略要重整。
公司上下都疑云四起,究竟谁会坐上章尚清的位置?
揣测很多,包括了把我提升的可能。以我的工作能力是应付得来的,只是年
纪轻,名望比较嫩弱,寻且章尚清是董事局成员,有孙氏股权,才名正言顺地当
得上董事总经理。
我一碰到名正言顺这四个字,就触霉头!
或者孙氏兄弟二人之中,其中一位兼任总经理!当然也可以在同行里头礼聘
一位众望所归的人前来压阵。
无论如何,把孙氏集团主席,亦即世勋的堂大姐孙世怡请回香港来,一起商
议,似是十分需要的。
孙世功自告奋勇负责联络孙世怡。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因为他们曾多年同
居于加州,多少有交往,感情较之世勋更为热络。
据孙世功报告,世怡虽是50多岁,但身体极为孱弱,非必要不欲舟车劳顿,
请两位堂兄弟拟就一切情况,再设法跟她联络,才作最后决定。
本来,人望高处,我不否认董事总经理的职位原本是我工作的目标。然而,
自与世勋走在一起之后,心理上起了许许多多的变化。
最明显的是怕今时今日,升了总经理,会有人怀疑是我跟太子爷睡了觉,才
换回来的好处。把我双重地看扁了,真是深深不忿!
我实在怕跟世勋在一块儿打理孙氏。要是人所共知的夫妻档,那不同,我欢
天喜地地勉力做个内外兼顾的贤内助,绝对天公地道。现今关系半明半暗,不欲
为人知,又欲为人知,在很多事情上产生极大尴尬和不便。
尤其讨厌我那挥之不去的恶梦,常扰我心。
世勋微微觉得我心情怪异,很关心地迫问究竟。
反被我狠狠地塞他一句:“老姑婆一旦经了人事,适应不来,就是如此!”
世勋被我弄得啼笑皆非。
自英国回来后,他一直积极物色浅水湾房子。
我固然没有让世勋上我家,也不方便到他的居处,更不可能到酒店投宿。日
子一拖长了,世勋就更如热锅上的蚂蚁,老催我去看物业。
我的反应懒洋洋。
真没想到, 日盼夜盼有自己的一头家,到如今唾手可得之际,却如此的不
起劲,近似漠不关心。
归根究底, 自己知道自己事,老是不适应新身分和新角色。耍甩又甩不掉,
要从容又从容不来。
在公司里头,更加敏感不安,只消跟世勋走在一起,有职员擦身而过,自然
地望我们一眼,我就惊觉,惟恐他们在我背后窃窃私语,笑我当上人家的情妇。
那天,跟人事部开会,重审孙氏集团的公积金制度,对承办员工福利保险的
公司也一并检讨。只因东华三院护士的遭遇,使很多大规模机构都乘机翻查职员
退休等等福利计划。
会议席上,人事部收集了公司上下员工的意见调查,有2/3以上的人不满意
目前的制度,要求重新订定新的退休
及公积计划。各部门主管都主张人事部根据职员建议予以调整。
我当下说:“民意与士气固然值得尊重,但公司会不会一下子承担太大数目,
应该放在考虑之列。我看让人事部根据目前公司在福利制度上头的支出与员工的
得益,以及改善后的情况,作一个数目上的比较,再让我参详,呈交上头通过吧!”
采购部的经理姓韦是个年轻勇将,最大的好处也同时是他最大的坏处,他一
向办事神速,却嫌耐性不足。对我的建议,他皱皱眉头表示:“又要花多一头半
个月的时间,才有结果,”
“那是一劳永逸的事,志不在多等一时,要不是打算长期效劳孙氏的,退休
与公积金根本与他扯不上边!”
“我们打工仔的心态,跟沈小姐你又怎会同出一辙?”
小韦冲口而出的一句话,认真分析,没有妄撞成分,只有抬举份儿。然而,
一听进耳里,顿觉难堪,环视各部门主管,又都抿着嘴,不答腔。会议室内,一
下子鸦雀无声,我更觉得尴尬,更肯定小韦话里带刺。
在同事们的心目中,我再不跟他们身分一样是打工仔了吗?当然,若要人不
知,除非己莫为,我已成了老板的姘头。那个跟了我半辈子的打工仔衔头与身分,
从来未尝觉得矜贵过!直至骤然失去了,才深深体会到原来自食其力,有它的一
份高雅情操在!
握在手中的幸福,无人会珍惜。
然而,我月底薪金,丝毫没有增加。我有因为跟世勋的关系,而改变我在孙
氏的受益吗?
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
理直自然气壮,干么我要满脸胀得通红,怪罪到同事的一句半句无心的说话
上头?或者,他根本是胸无城府,言出无心!
多心的是自己!
做贼心虚的例子,愈来愈多,不胜枚举!
我显然的憔悴了!
世勋以为搬进属于我俩天地的新居,我迷惘的心情就会好转过来了。
他终于在浅水湾一幢华厦购人了套间。
那真是金屋一所呢!
世勋殷勤地陪我去看房子时,我是不能够说不满意的。
大厦楼高30层,耸立于浅水湾道上,面前毫无阻挡,尽是碧海蓝天。
一梯两伙,我们在20楼。房子一共3000英尺。时值800万港元,再加装修家
具,就是8位数字的家居了。若还不合我的心意,就未免奢求过分了吧!
世勋十分周到,他怕用孙氏的司机,接我们上班下班,会惹得人多嘴杂,引
我不快。于是另外用了一个私人司机,买了部平治190,平日专门载我返工,假
日可让我自己开了图个轻便灵巧。
一切都不是如意了吗?可是,我并不见得开心。
连搬出太古城去,我也要给母亲堆砌借口,说是公司今年改制度,高级职员
全部都有房屋供应。只留给她老人家一个电话联络就算了。
母女俩绝口不提仍旧共住一室的可能,彼此心照。
母亲倒有说过要来看我的新房子,我推说忙。这以后,她再没有重提旧事,
最低限度一连几个星期,真的只跟我通电话闲谈,就算了。
看来这老人家的精灵练达,要临到有重大事故发生了,才会表露出来。
以前,我低估了她。
同时,也高估了自己对环境适应的能力与对自尊维护的迫切。
至于大姊那儿,就更是刻意回避了。怎样向她解释呢?
是我狂打自己嘴巴,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明知故犯,尤在其次,叫大姊
如何以她目前的身分,去跟我谈心!她巴不得把世上的狐狸精赶尽杀绝,如今其
中一尾九尾妖狐竟是她亲生妹子,叫她如何下得了台?
人的思想跟际遇,都一样会得愈穷愈见鬼。
明显地,我愈发对世勋和我的关系忧愁顾虑,就愈多杯弓蛇影。
不是吗?
那天晚上,世勋有应酬,敲过了ll点才回到浅水湾来。
我在客厅里一听见电梯开门声音,立即飞出去开了大门,不但见到世勋,还
见到住在对面套间的唐太太。唐家是香港出名的玩具出品商。
唐太太礼貌地跟我打招呼,也跟世勋道晚安。
我立即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打冷颤。
—个箭步跑回睡房去,蜷伏在床上,也不造声。
世勋追上前,俯身吻住我的发鬓。
“请别碰我!”
世勋呆了一呆,在床沿坐直了身子。
“世勋。”我沉住气,冷冷地继续说:“以后你回来,在楼下几层出电梯,
再自后楼梯走上来好不好?”
世勋投有答。
良久。
“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为了我在电梯间碰上了唐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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