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亚也曾因为恶疾导致自己的人生崩溃而深深痛苦过。
身为母亲,我所承受的痛苦比她更加强烈。
除了对可怕的恶疾深恶痛绝之外,面对疾病比科学先行一大步这一残酷的现实,我也感到完全无能为力。我曾经痛恨地想:难道医学只有拿人当实验品、踩着患者的头颅才能进步吗?因为恶疾,可能的事情也因此都会变得不可能。
也许,只能和缠身的病魔形影不离,一起向前进。
只有这样才能勇敢地活下去,也只有这样,才能找到自己生存的价值。
无论亚也还是家人,等到那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大家一定要手拉手,齐心协力度过难关。
面对重重困难和障碍,大家之所以能一起跌倒,一起爬起来拼命坚持至今,全是借助亚也自身“我决定独自背负恶疾这个沉重的大行李,勇敢地活下去”这种顽强不屈的精神所致。家人尊重如此勇敢的亚也,也被亚也释放的能量所刺激鼓舞。
之前,曾经有一位住在北海道的十六岁少年打电话给我。
他说自己有相当程度的语言障碍,白天一个人待在家里,感觉很寂寞。
还有一位住在京都的中年女性来信说:由于丈夫和亚也患有同样的恶疾,如今正在住院,自己为了家人的生计,只得外出工作赚钱。
由于恶疾而陷入痛苦的人们,真的有很多很多。
“亚也,叔叔要我告诉你,他患了和你一样的病,为了家人的生计,一直在努力支撑着。你也不能落后哦,打起精神来,加油!”
返回病房,我将中年男子的话语“加工”后转达给亚也。
“不管是患者或家属,都在加油哦。”
接下来,我又将身患同样恶疾的病人写信或是打电话给我的事情告诉她。
说起病情相关的事情,亚也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好像在教室中认真听老师讲课那样。我知道,她想一字不漏地听完这个事件。于是我尽量选择简洁、准确的字词说明给她听。
望向窗外,蓝蓝的天空中,白云正在缓缓飘动着。
亚也凝视着无法切割的大朵白云,接着突然将目光转向文字盘。
“我还有一件使命没有完成。”
刚说完和病情相关的事情,她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呢?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在我化作骨灰之前,我希望可以查出恶疾的发病原因!”
“亚也……”我的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之间无法言语。
“因为恶疾而痛苦的不只有我一个人。在发病原因没有发现之前,病魔势必会继续夺去更多患者的幸福和人生。像我这样的人有很多很多——我希望恶疾尽快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为了医学的治疗,我愿意提供自己的身体进行医学研究。”
“亚也,你下定决心捐献遗体了吗?”
“嗯,嗯……”亚也用目光表示同意。
我无法停止身体的颤动。
亚也被病魔折磨成现在这个样子,对周围的人却仍然充满爱心。时至今日,她体内流淌的血液颜色依然鲜红。
或许,直到亚也的心脏永远停止跳动的那一刻,病魔才会真正离她远去吧?
我感觉已经走到了终点。
“亚也既然希望将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身体捐献出来,既然希望能对医学发展帮上忙,妈妈一定会满足你的愿望,事先认真调查,绝对不会让你的遗体平白浪费。但是,这件事情可不能让弟弟和妹妹们知道哦,这可是只有妈妈和亚也两个人知道的秘密预定。”
明明是感伤的话题,但是亚也手指轻快地点击文字盘,身为此种恶疾的患者,她对病魔已不再怀有憎恨的情绪,只是意志坚定地想为消灭这种恶疾尽自己最后一点微薄的力量。
回家后,虽然我早已决定将此事告诉丈夫。但话到嘴边,由于情绪太过激动,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口。
等到非说不可的时刻来临,那时候,无论亚也还是我本人,一定都会怀着同样慎重的心情吧?
一周后的星期天,我将两枚小卡片放入手提包中,来到了医院。
我将卡片拿到亚也的面前:“亚也,妈妈去眼库和肾库注册了,因为据说需要角膜和肾脏的患者最多。如果透过妈妈的眼睛能让他们亲眼看见这世界,或是不必再以洗肾的方法恢复健康,妈妈的生命也有了价值,其实这也是健康人应有的使命哦。”
亚也笑了,泪水缓缓顺着她的脸颊流下。
“总有一天,无论是亚也、妈妈或者是大家,都要面对死亡的到来。但到那时再思考死亡的意义也不迟,既然死亡是人生无法避开的终点站,不妨顺其自然就好,对吧?”
断食
昭和六十二年十一月,亚也二十五岁。
亚也终于连喝水的能力也丧失了。
她的喉咙里充满着即使张大嘴都无法看清深处的黏液,似乎永远都取之不竭。即使插入抽痰器,也无法取出。
她的呼吸困难,鼻翼大大地扩张,身体也越来越僵硬。
亚也的表情极为痛苦,她用竹子一样细弱的双手将被子抬得高高的。
我们把抽痰器的压力调节至最大,径直插入喉咙深处。
粘稠的液体牵丝般地被吸出了许多。
我们没有喘息的时间,同样的工作必须反复进行。
粗大的针头自从插入锁骨周围后,甚至连拔出的必要都没有,因为必须不断地提供她生存的养份。
我用棉花棒沾一点水,替亚也干燥的口中补充水分。这数滴的水和唾液并没有进入她的喉咙里,但却能让痰再度堵塞喉咙。
位于病房角落的洗碗槽,现在已不再潮湿。
瓦斯台上堆满了东西。
电冰箱里空无一物。
亚也的胃尚且无恙,现在想必感觉饿了吧,她一定很想吃点蛋糕吧?
“领餐了。”
医院喇叭中传出配餐点的广播,而用餐这件事,已经从这间病房永远消失了。
——我真希望可以切掉喇叭的广播。
之前,亚也也曾有过数回不能进食的情况发生。
那时,都是因为发烧、痰液堵塞喉咙、误饮误食等障碍引发的暂时性进食困难,不用多久即可恢复常态。
这次却不同了。食道和气管再也无法发挥各自的功能,不管是空气或食物将会不经分类地进到她的身体里。
这下子是永远的断食了!
亚也的口,已经再也不能称之为口了。
家人们可以回家后再吃饭,但对于一日三餐都在病房内进食的看护而言,想必非常辛苦吧。
病房内一片寂静,家人们自从到来后,就连一口水都没有喝。
他们即使不知道亚也已陷入昏迷,心情也同样无法好转。
数年前,我加床在病房里住宿的时候发生过一件事。
亚也好不容易睡着了,于是我很想喝一杯茶。正要把配茶吃的仙贝打开时,亚也突然睁开眼睛说:“你在吃什么啊?”
“妈妈本来想偷偷吃仙贝的,现在还是被你看到啦。啊……真是损失惨重。你想吃吗?好吧,睡前给你吃一块吧。”回忆至此,我的心如刀割。
亚也刚变得不能走路的时候,尚且可以手握铅笔写字。因此,丧失走路的功能,并未给她带来太大的刺激。
无法用签字笔写字时,我也鼓励她用嘴巴和文字盘表达自己的意思。
接着,无论是手指还是身体都不能动弹了。
仅存的功能,只有吃饭的能力而已,只要这点力量不被剥夺就好,我这样想……
现在,非但她吃饭的能力被完全剥夺,就连没有被病魔侵袭的耳朵、眼睛,甚至头脑,都已丧失了功能。
亚也已经无法再活下去了——我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个我不能接受的现实……
她已经不指望身体能够恢复到从前活力四射的样子了,只希望能保住性命,尽量多活一天。仅希望吃饭的能力,能够永无止境地维持下去。
因为亚也还有许许多多想要做的事情。
我祈求能尽量保留最后的、仅有的一点能力给她,请让我的女儿继续活下去!
遗憾的是,病魔并没有应允亚也和家人最后的愿望。
亚也或许是因为察觉到回天乏术的缘故吧,对于无法进食这一可怕的现实,竟然也毫不在乎了。
由于丧失了一日三餐的正常饮食规律,亚也的生活作息也全部被打乱,甚至就连时间的概念也因此丧失了。
残酷的话语
手持护理记录,朝夕陪伴亚也的护士小姐询问我亚也今天的状况。
“今天感觉如何?排便的次数呢?吃饭的量有多少呢?”
她明知连续多日,进食栏总是被斜线划掉,却还没神经地这样问!
我被护士小姐麻木不仁的问题给激怒了,以冷漠却有力的声音回答说:“什么都没有吃!”
说完,年轻的护士小姐呆呆站在原地,露出满脸诧异的表情,然后逃也似的飞奔出病房。
亚也还是以不变的表情,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天花板听我们说话。我想到那句话将带给亚也的悲哀,知道如此巨大的冲击力足以摧毁她的心灵。
我背向亚也,装作观看窗外风景的样子,任凭眼泪流下来。
之后,我用毛衣的袖子擦干眼泪,转过脸来看看已经闭上眼的亚也,于是悄悄走出病房。
站在护士站的入口处,我斜眼狠狠盯着刚才那位护士,然后来到另一位年纪略长的护士面前。
“护理记录难道是机器化的吗?患者已经无法吞咽东西而断食多日了,这个没神经的护士竟然还问我今天的食量如何,你们难道不觉得丢脸吗!”
“真的很抱歉,她是新来的。”
“和这个无关吧!新来的才应该要有一些基本常识吧!说那么过分的话,可知道会对患者造成多大的心灵伤害吗?请她好好反省一下,当个合格的护士!”
对一直以来照顾亚也的护士说这种没礼貌的话,或许有些过分。但由于亚也已经虚弱至极,我的神经也随之异常敏感。此外,身为医疗从业人员的我,也发自内心感到愤怒。
我真心希望她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护士,因此无法让自己保持沉默。
病情的恶化越来越严重,已经超过身为人类能够承受的痛苦范围了。
即使亚也有着超乎常人的坚强毅力,也无法再忍耐下去。
现在的事态严重,和之前完全不同。唯一的生存象征只剩下跳动的心脏和肺,精神也只是为了维持这些事物而存在。
现在,无论多么琐细的事都会令亚也感到痛苦和烦恼,就连和煦的微风,我也不希望让它光临这间房间。
我强烈地感觉到,亚也有限的生命,距离结束的日子终将为时不多了。
对周围的人而言,持有这种想法的我,或许是天底下最可怕的母亲吧?
决定生存方式
床前的吊架上除了大型的塑胶袋之外,还增加了乳白色和透明的瓶子各一只。
点滴叮咚落下,永无休止。
橡皮管中流淌着大量的药液,缓缓输入亚也的体内。我甚至担心,药液数量如此之多,是否会改变亚也本该是红色的血液。
她的喉咙依然咽不下任何东西,如果不继续给予营养,就足以致命。亚也无法进食的状态已经持续一个多月了,不知不觉间又到了岁末。
“有很多营养光靠点滴无法补充,如果不用鼻胃管灌输高蛋白(液状)食品,她的身体会越来越虚弱,使褥疮化脓变得更严重,届时发炎也会引起发烧。会诊的时候,我和亚也小姐说明,强调不妨先试一下,感觉不好的话马上再拔掉即可。但亚也的表情显得非常反感,请你帮忙说服她一下吧。”医生如是说道。
我记得之前医生说“下次再遇到呼吸困难的症状,就要切开气管”时,以及打针因为血管太细而误刺数次时,亚也都没有表示任何排斥的情绪,但这次为何却以如此强烈的态度表示拒绝呢?
医生又告诉我说:“这么做只是希望帮助亚也改善现状。”
虽然我强调只要体力略有恢复,就可以再次坐起身了。但亚也仍旧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丝毫没有表示同意的意思。亚也的表情似乎在暗示我,只要与此相关的话题,她不想谈。
“既然亚也不高兴,当然不能勉强啊。我这就去和医生说亚也的意见,好吗?”
亚也长出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
我走出病房背对着门,任凭泪水夺眶而出。
亚也莫非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了?
为了维持生命而强行插入鼻管,为了防止痰堵塞喉咙而从嘴巴插入抽痰器。考虑到有可能发生呼吸困难的症状,又在鼻孔以牛环的方式插入两根小管。
亚也那么瘦弱的脸颊上竟然放得下这么多橡皮管。
她应该可以想象到那种模样吧?
“身为二十五岁的女孩,却无法像鲜花一样将自己的青春灿烂绽放。我想变得美丽、漂亮,想让大家称赞我是美人,我想要自己决定自己的生存方式。”
我明白了亚也拒绝插管的真正原因。
是啊,亚也现在的人生,就如同电灯熄灭前逐渐失去光亮的钨丝。但是亚也既然想要自己决定生存方式,身为母亲,就该抛弃掉希望女儿哪怕只有一天,甚至一个小时都要继续活下去的自私想法。
我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医生。
“我们已经告知亚也小姐关于医学部分的问题,生存方式的话……还是尊重她本人吧。”
医生对此表示理解。这是亚也第一次拒绝医生的治疗方针,医生愿意体谅,我也相当感激。
亚也因病魔侵袭而打乱人生秩序,她的内心虽然怀抱不安和恐惧,却一直坚持与恶疾顽强抗争,用尽全力找寻生存的途径。然而,病魔却从不曾因为亚也的努力而退缩半分,甚至根本毫不认同亚也的努力。
竭尽精神抗拒疾病,没想到最终体力都将消失殆尽。
现在的亚也,由于长期和恶疾抗争,已经完全丧失努力的气力了,只能任凭病魔肆无忌惮地吞噬她。似乎知道这次已经失去希望,亚也因此放弃了与命运抗争的念头,任凭病魔在体内恣意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