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相信,因为本城的人一向是顺民,大多数的人都顺从政府的说话,只求生活无变。一少撮的人或会起疑,然,不要紧,本城的中国人也没有穷追猛打、追寻真相的能耐与胸襟。这儿不是美国,尼克松的水门事件若发生在此地,担保他长享富贵、无灾无难。我们始终是殖民地教育之下的奴才。”
“你今天的说话极多。”冼崇浩说。
“对不起,现今我且把发言权让回给你。”
“晚晴,不要再在我跟前耍什么把戏!你昨晚的表现令殷法能极端失望。”
杜晚晴嘴角向上一翘,笑了,问:
“我误以为洋鬼子有虐待狂性,喜欢施用暴力。冼崇浩,如果我表现欠佳,连累你被大波士责难,请自行检讨,其罪在己。你并没有在事前交代嘱咐得一清二楚。”
“我以为我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晚晴,你是个老手了。如果今时今日,我容许殷法能跑进这间睡房来,已等于我同意与认可,你应知自处。”
杜晚晴至此,才发觉她有颗世界上最坚强硬朗的心,如钢如铁。
她说:
“我并不聪明至你想象的地步,很多事,我不要胡猜,我要明确指示。请原谅我有固执而愚昧的一面。”
“有什么在现阶段你还是不清不楚的?请说,我答你。”
“很好。冼崇浩,你是想以你的柔情蜜意,把我捆起来作你的禁脔,为你及你要奉承的人服务?你认为这跟我以前的生活并没有两样?”
“不是吗?”冼崇浩俯前身来,说,“晚晴,请相信我,我还是真心爱你的,这跟以前,你没有人真心爱宠已是一个很大的分别。我甚至愿意跟你结婚。”
“对,冼崇浩,社会里头其实并不缺你心目中的夫妻档,洋鬼子尤其不介意。”
“晚晴,请别以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或者你会埋怨我事先没有征求你同意。然,我们说过了,有爱情的人,会为对方而不惜作任何牺牲。”
“我同意。”
“那就好!爱情可以跟肉欲分开来处理,这又是你过往的坚持,于今,有何分别?”
“太对了,原无不可。我爱你,故而花帜仍要树在醉涛小筑,飘扬空中,以我的所有本钱去辅助你似锦的前程?”
“我会感激,且会深爱你直至永远。”
“并同时获得物质的回报,例如那笔美联银行的存款得以在千钧一发,普通存户已不能再兑现支票的同一日,转到利必通银行去。冼崇浩,还有多少受惠承恩的人与机构可以在你们这帮人的庇荫之下获得死里逃生?”
“杜晚晴,我再说一次,不要以这种态度跟我说话。你不是秋瑾,本城没有人打算发起什么拯救香港人、中国人的革命。你要表现对中国人的忠勇,不妨把你的一副身家拿去救济露宿抗议的美联银行存户去。我只能再对你重申我在电视镜头前的那番话,政府已尽全力维护市民利益。天下间有甚多不能预测的变幻,使人防不胜防,事与愿违。”
“多谢你,冼崇浩,你的发言始终如一,为我留下一点对政府残余的信心,不能百分之一百指责它的不是,这使我安乐。然,冼崇浩,对你,我是应无疑窦了吧?”
“晚晴,”冼崇浩接触到杜晚晴那仿似一把寒剑般锋利无比的目光,他不期然地战栗起来,“我们停止耍这种把戏好不好!你不相信我对你的真情挚爱?”
杜晚晴霍然而起,道:
“信,绝对相信,如果我依足你的意愿,向你提供你所需要的一切,你当然会爱我。谁能在这世上得着了这些条件而不爱我了,是不是?冼崇浩,相爱是双程路,我看不到你对我有任何有用而又有建设性的贡献。你说得对,我并不是秋瑾,每逢朝代政权转移时代,民族利益之争,在所难免。但,在今天,本城仍未必有人有福气为了爱国家爱民族而牺牲性命。然,每一个生出来就是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在受到别个民族国家不合理的欺压、人民发觉到被政府蒙骗之时,最低限度要做到明辨是非、勿伤其类、决不为虎作伥的地步。本城的繁荣与安定,是历年来官民忠诚合作的结果,我们有份出心出力出钱,对方亦从扶掖我们的过程上得到应得的大利,谁都不欠谁!换言之,谁都不应为了九七之将至,在结束宾主关系之前,作出对任何一方不利而只对自己有利的一总勾当。普通人也有普通人要遵守的,对自己国家、民族、社会、同胞、个人良知等应负的责任。在公平合理的情况下,谋求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沟通与合作,互惠互利,至为理想;就算各为其主,谁着数多一点,亦无所谓,我都赞成,都接受。否则,任何一面倒的、分明要我国我民我社会委屈吃亏、无辜受害的事,我都会反对、都会抗议、都不哑忍,更遑论会参与。冼崇浩,多么可惜,我们其实只有激情,而无了解。然,是不幸也同时是幸运,竟能遇上这等严肃的事,让我们分辨清楚自己的人生价值观。杜晚晴不错是人尽可夫的残花败柳,然,我从来只是出卖自己,并不出卖他人。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本城,我坦然无愧。你呢,冼崇浩,刚相反。我的理解是纵使政府是不坏的政府,偏也有一些在衙门内钻营,趁着可以混水摸鱼的时势,跟在一小撮残害本城中国人利益的洋鬼子屁股后头,当摇头摆尾的走狗。我当然的耻与为伍。又或者,冼崇浩,你自高身份,认为以你晓得利用自己感情与肉体去增加发达本钱的精刮,不难成为世纪末大都会内一头威风八面的吊睛白额虎,可惜,我一样不愿与虎同眠。言尽于此了!请在我拿起电话报警,说有人误闯我的邸宅之前离去,并且永远不要让我再碰上你!”
时隔多天,在机场上的贵宾候机室内,坐着荣浚杰与杜晚晴。
“晚晴,很舍不得你,即使是离开一阵子又可见面了。”
杜晚晴笑。
“醉涛小筑的出售已经办好手续。那笔钱怎样处理,你已交代我的秘书了?”
晚晴点头。
“我已请她代存进家母的银行户口之内。”
“哪一间银行?”
“利必通。”晚晴苦笑,“在人檐下过,焉能不低头。为了自己安全,只有放在最会受到保障的银行之内,最低限度直至九七。”
“别难过。中国人永远不会倒下来,那儿的中国人都一样。”
晚晴点点头,并说:
“有见过顾世均吗?”
荣浚杰默然,一会,才答:
“人算不如天算。世均的起落也真太大了
杜晚晴难过得无法不流下泪来,道:
“我摇电话给他,向他道别……”
“世均有没有接听?”
“有。他对我说:
‘晚晴,何必要为了吾妻吾女的一时失态,而含恨于心,不在你把存款提走之前通知我一声呢?’”
荣浚杰拍拍杜晚晴的肩膀,说:
“误会总会有澄清的一日,不要难过,澄清误会的责任由我来负起。”
晚晴苦笑。
“布力行托我问候你。”荣浚杰说。
“他?退休了?”
“是,退休了,焉知非福呢。布力行不是个顶坏的家伙,正如我们一班商界朋友一样,商场角力,各出奇谋,彼此都是大鳄,半斤八两,胜者为王也算公道。然,江湖行走,最忌殃及无辜,我们再犀利,都不忍对手无寸铁的群众妇孺下手。布力行绝对是为了这个原因,而被迫出局的。”
“代我问候他。”
“是上机的时间了。我们再联络。”
晚晴站起来,从手袋里摸出了护照、机票,以及一个残旧的小布袋。
她看了一眼,随手把小布袋扔进候机室门口的废纸箱内,再捏紧机票和护照,准备上机去。
荣浚杰在候机室前跟杜晚晴握别。
才转身走了几步,意外就在背后发生了。
杜晚晴拿着手提行李,正要入移民局的关卡,忽然有两个彪形大汉,冲前来,将一杯液体猛地泼向杜晚晴的脸。
杜晚晴下意识的伸出手来一挡,手脸都一齐被灼伤了,因为剧痛而凄厉地尖叫起来。
“谁叫你要保护杀人凶手?”两名彪形大汉抛下这句话,就飞跑离开机场。
杜晚晴掩着脸孔,晕倒在地上。
翌日报载:“黑社会寻仇,以镪水淋在杜姓女子脸上,该女子惨遭毁容。查杜姓女子活跃于上流社会,曾悉力维护误杀黑社会头头之子而被判监禁的罗姓男子,推测因此而结下仇怨,遭此毒手。”
后记
三年后,加拿大温哥华《太阳日报》大字标题报道,国际知名的华裔商界巨子荣浚杰收购加拿大银行百分之二十五股权成功,并于今日在温哥华,跟哥伦比亚省省长会面。午间接受省长宴请,晚上荣浚杰先生在其温哥华豪华堡垒巨宅内,设中国式宴席款待哥伦比亚省政要商贾,估计有一番空前热闹。可惜,荣先生不愿意让新闻界采访晚宴盛况。
消息一传出来,城内的人尤其是中国人都跃跃然,下意识地想兜个圈子到荣浚杰那堡垒式的巨宅去瞄一瞄,看一看,增加话题,与有荣焉。
中午,骄阳正盛,一辆小小的日本房车,由一个中年的中国男人开着,载着他那怀孕的妻子,向温哥华机场进发。
忽然,他回过头来,询问妻子:
“要不要兜一个圈,带你去瞄一瞄那荣浚杰的堡垒式巨宅,他现今是城内最热门的话题。”
“我们还有时间吗?”妻子问。
“还可以,航机要迟一个小时才抵达,我不会让你母亲和外祖母在机场等候,已经坐了十多小时的飞机,老人家很吃不消了。”
他的妻子点头。
小车子风驰电掣,驶进茂密的林阴大道,终而在尽头处看到了一座古老的石筑巨型堡垒,温哥华的荣公馆。
“天!”那中国男子叹息,“有人可以如此富有,那里头的起居室怕是我们家的客厅加饭厅再加睡房。”
妻子开朗地笑。
“能有中国人如此争气,也是我们的光荣。”
妻子点点头。
“告诉你,”男子忽然兴奋地说,“唐人街传言,荣氏在这巨室内收着一个如花似玉的九天玄女,供其赏玩,是这堡垒的女主人。这女子是传奇人物,在香港的上流社会内穿梭于巨富大亨之间,运筹帷幄,花帜之盛,前无古人。现今被荣浚杰重金收藏于温哥华来,长享富贵。你羡慕这样的一个女子吗?”
其妻摇摇头,很坚定而温柔地说:
“不。”
“你喜欢我们的农庄有甚于堡垒是不是?你宁愿跟我种瓜种菜,过平平淡淡的日子,是不是?告诉我,我是不是委屈了你?”
“没有,我很快乐,今晚赏你一餐唐人街酒楼的好饭。”
“才不是为了我呢,只不过你母亲与外祖母来看望你之故。”
“别这样,你已经拥有了我。”
“对,我应该满足。以我这么一个移民在此经年,并不富有的农夫,可以娶到你如此美丽贤慧的妻子,怕比那堡垒内的美人还要好看呢,我是该满足了。”
男子一边把持着呔盘,一边又回过头来看妻子。他的面相是平庸而忠厚的,黝黑的一张脸,有齐眼耳口鼻,如此而已。然,他的妻呢,细看之下,真是一个大美人,除了在左耳下的腮畔有一小块并不算显眼的嫩红色肉痂,算是个小缺憾外,整张脸都矜贵而细致,有若一朵出水的芙蓉。
“告诉我,”男子握起了妻子的手,问,“等下,你见到外祖母与母亲,你会跟她们说什么?”
“第一件事我要告诉她们,刚刚做了扫描,我们将诞下的是个男孩,而非女孩,这个惟一男孩将是我们的第四代。”
“一个已经够好了,我感谢你。”
男子伸手摸抚着妻子隆起的肚皮,真心诚意地说着这话。微微红日之下,光洁明亮的白色日本小车子畅顺而轻快地直向机场驶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