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咬得还不热闹?还要把我这老古董也拉进去咬!你快装上现洋走吧!你给岳书记说,五百大洋买我这根老筒子枪的买卖烂包罗……〃
朱先生对黑娃叙说完这件不寻常的事,接着说:〃我把看守大门的张秀才也打发回去了,只剩下我光独一个了。我从早到晚坐在院子里等着人家来绑我,大门都不上关子。你刚才进来,我还以为孝文领着团丁绑我来了呢!〃黑娃默然无语地摇摇头,随后把话题岔开:〃先生请你再给我指点一本书。〃朱先生说:〃噢!你还要念书?算了,甭念了。你已经念够了。〃黑娃谦恭地笑着:〃先生不是说学无止境吗?况且我才刚刚入门儿。〃朱先生说:〃我已经不读书不写字了,我劝你也甭念书了。〃黑娃疑惑地皱起眉头。朱先生接着说:〃读了无用。你读得多了名声大了,有人就来拉你写这个宣言那个声明。〃黑娃悲哀地说:〃我只知你总是向人劝学,没想到你劝人罢读。〃朱先生说:〃读书原为修身,正已屠能正人正世;不修身不正已而去正人正世者,无一不是盗名欺世;你把念过的书能用上十之一二,就是很了不得的人了。读多了反而累人。〃黑娃不再勉强先生,又把话题转移:〃有一句话要转告先生,兆鹏走了。〃朱先生表现诧异的神情:〃到哪里去了?〃黑娃:〃延安。〃朱先生随口说:〃唔!归窝儿去了。〃
黑娃从坐着青石凳站起来,从腰里衬衣口袋掏出一本书来说:〃兆鹏走时让我送给你,是毛泽东写的。〃朱先生瞅了一眼就摆摆头:〃我刚才说过,不读书不写字了,谁的书我都不读了。〃黑娃说:〃这书我看了,写得好。先生可以了解毛家的治国策略。〃朱先生说:〃毛的书我看过,书是写得好,人也有才。可孙先生也有才气,书同样写得好,他们都是治国兴邦的领袖。可你瞅瞅而今这个鸡飞狗跳墙的世道,跟三民主义对不上号嘛!文章里的主义是主义,世道还是兵荒马乱鸡飞狗跳……〃黑娃悄声说:〃听说延安那边清正廉洁,民众爱戴。〃朱先生说:〃得了天下以后会怎样,还得看。我看不到了,你能看到。〃黑娃斗起胆子问:〃先生依你看,他们能得天下不能?〃万万料想不到,朱先生断然肯定:〃天下注定是朱毛的。〃在黑娃的印象里,朱先生掐指算卦总是用一种隐晦朦胧的言辞,须得问卜者挖空心思去揣测,从来也不给人直接做出有与无是或否的明确判断,何况如此重大的国家未来局势的预测?于是陡增了兴趣和勇气:〃先生的凭证?〃朱先生轻松地说:〃凭证摆在人人面前,谁都看见过,就是国旗。〃黑娃奇怪地问:〃国旗?〃朱先生爽朗地说:〃国旗上的青天白日是国民党不是?是。可他们只是在空中,满地可是红嘛!〃黑娃醒悟后惊奇地叫起来:〃这个国旗我看了多少回却想不到这个……〃朱先生也哈哈笑起来:〃兆谦呀,你只作耍笑罢了。这是我今生算的最后一卦。〃
黑娃仰慕地瞅着朱先生,老人的头发全部变白,像一顶雪帽顶在头上;眉目上豁朗透亮,两只眼睛澄如秋水平静碧澈;瘦削的脸颊上,通直的鼻梁更加突兀高耸;鼻翼和嘴角两边的弧形皱折从长到短依次递减,恰如以口为中心往两边荡开的水纹;两只耳轮也变得透亮,可以看见纤细的血管;整个面部的肤色显现出白皙透亮的奇异色泽,像是一条排泄净尽秽物正要上蔟吐丝网茧的老蚕。黑娃诚恳地说:〃先生的头发白完了,白得奇快。我上次来还没有……〃朱先生柔和地笑了:〃蚕老一时嘛。〃黑娃再三叮嘱朱先生保重:〃我过一段再来看先生。〃朱先生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嗔怒说:〃免了吧,你甭来了。你再来我就不理识你,不跟你说话了。〃
第二天午饭后,石印馆老板送来十套刚刚印出的《滋水县志》。蓝色硬质纸封皮,二十九卷分装成五册。朱先生接住散发着墨香气味的志书,折膝跪拜在地:〃请受愚夫一拜。〃石印馆老板慌忙搀扶起朱先生,吓得脸都黄了:〃天爷爷,我这号谷家弟子咋受得起!〃朱先生潜然泪下:〃我在这世上的最末一件事办成了,我就等着书出来哩!〃
那一天,朱先生走进县府,新任的县长认不得朱先生,朱先生也不认识县长。因为国事频仍,新来滋水的大官小吏多已不再拜望本县贤达绅士,一来就投入急如星火的征粮征捐征丁的军务大事当中。新任县长姓巩,脸上有稀稀拉拉几粒麻点,一看见朱先生,劈头就问:〃你是哪个联保所的?壮丁征齐了没?〃朱先生笑笑说:〃我不在联上,也没在保上,我在书院编县志。〃巩县长自觉闹下误码会:〃那你去编你的县志,到这儿乱串啥哩!〃朱先生说:〃县志编完了要付印,给编纂先生的工钱也该清了,请你给拨一点经费。〃巩县长脖子一仰:〃哪里有钱呀?〃朱先生说:〃用不了多少钱,少买两杆枪就足够了。〃巩县长瞪大眼睛问:〃你说这话味气怪怪的,倒像是共匪的口气?〃朱先生笑着说:〃巩县长快甭说傻话,共产党要听见你这话该兴蹦了!〃随之用求乞的声调说:〃你指缝松一下漏几个零钱给我印书,不过少买两杆枪嘛!〃巩县长已不耐烦:〃你闲得没事干啦,编什么县志!也不睁眼看看时势?你快走吧,我还忙着!〃朱先生红着脸说:〃你把轰出房子,你真是个好县长。我还没给人撵过,今日真是万幸!〃
朱先生还不死心,于无奈中找到石印馆,对老板说:〃你算一下得多少钱?〃老板说:〃我印先生的书不赚钱,过去印过几回不赚,这回还不赚。可当今纸张油墨都涨得翻了几个筋斗了。〃朱先生说:〃我只印十本,你算算吧!〃老板仍然不不摸算盘不算账:〃印的越少越赔钱。〃朱先生便向老板学说了被巩麻子轰撵出来的耻辱,特意说明此稿凝聚着九位先生多年心血,是一部滋水县最新资料的集结,生怕火烧水淋鼠啃失传了,现在印出十本留下底本,等到太平盛世时再扩印。朱先生说:〃你不算账也好。你算了也是白算。我手里没钱。我伐书院一棵柏树送你百年之后作枋板,在我乍是顶账,在你算是义举。〃老板左手一挥,就显得干脆豪:〃不说了,啥话也不说了,我印!〃
朱先生花了五天时间,亲自把八套县志分头送给编纂过它的八位先生,终于了却了一件心事。八位先生散居滋水县的山区河川和原上,朱先生趁送书的机会又一次游览了滋水故地,感受愈加深刻,滋水县境的秦岭是真正的山,挺拔陡峭巍然耸立是山中的伟丈夫;滋水县辖的白鹿原是典型的原,平实敦厚坦荡如砥,是大丈夫是胸襟;滋水县的滋川道刚柔相济,是自信自尊的女子。川山依旧,而世事已经陌生,既不像他慷慨陈词,扫荡满川满原罂粟的世态,也不似他铁心柔肠赈济饥荒的年月了。荒芜的田畴、凋敝的村舍、死灰似的脸色,鲜明地预示着:如果不是白鹿原走到了毁灭的尽头,那就是主宰原上生灵的王朝将陷入死辙末路。这一切摆在那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根本无需掐算卜卦。然而朱先生自己再不能有一丝作为了,这毕竟不是犁毁罂粟,更不是放粮赈济那种事。朱先生把第九套县志托人转送给那位〃好人难活〃的县长,剩下最后一套留给自己。做完这些事,朱先生顿时觉得自己变轻了,对妻子朱白氏说:〃我的事办完了。把怀仁怀义和媳妇叫来,咱们一家子在这儿吃顿团圆饭。咱们都该离开书院了。〃
朱白氏托人捎话叫来了两个儿子和大儿子的媳妇。媳妇怀里抱着个满身都是乳香的男孩,朱先生把孙子接到手时举到脸前,像是鉴赏一件贵重物品,随后就对着哇哇哭叫的孙子朗声说:〃爷爷重见天日就靠你罗!〃朱白氏不在意地接过孩子咕哝说:〃你对奶娃儿也说些不着天不着地的话。〃大儿子怀仁以为父亲对孙子寄予厚望而满心欢悦。二儿子怀义站在后头,不太关注父亲对侄儿的评头论足,有点冷漠地瞅着侄儿被传来接去,又回嫂子怀里吸吮奶子。午饭时,朱白氏破例炒下四盘菜,两荤两素,主食是黄澄澄的小米干饭,喝的是煮过小米的稠汁汤。朱先生的心情特别好,把盘里的菜先抄给朱白氏又抄给儿媳妇,接着再给大儿子小儿子碗里抄,温情厚爱尽在那双竹筷子上流动。儿媳竟然被公公的举动感动得热泪盈眶。
午饭后的阳光柔和朱先生和妻儿老少坐在阳坡下晒暖暖,这是难得的一次合家欢聚的机会。大儿子怀仁长到十六岁,朱先生就把他送回老家去操持家务,过二年给他娶下一个媳妇。二儿子怀义也是长到十六岁送回家去,让他哥哥搭手耕作土地管理牲畜。他让他们上他膝下读书以识礼义,然后送他们回老家去独立生活,做一个自尊自重自食其力的农人,绝不许他们从政从军甚至经商。在大征丁和大征捐税的起始,朱先生只暗示儿子如数交纳粮捐,却把小儿子怀义隐匿在书院里。田福贤的保丁寻到书院,朱先生说:〃我那年为打倭寇当兵,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结果呢,泡儿闪了去不成了,在国人面前放了空炮,说了假话,丢光了面子,我那阵儿就发誓,我再不当兵,子子孙孙都不当兵了。你去把我的原话端给田福贤,再端给县长书记,我的娃娃不当兵。〃怀义果然因此躲避过去,但只能算个半免征户。频频加派的各种捐税,整得怀仁卖牛又卖地,几乎濒临破产。朱先生对儿子说:〃够了。咱们一年把往昔十年的皇粮都纳上了,纳够了。咱们对国家仁仁义义纳粮交款,可而今这国家对百姓既不仁也不义了。他们谁再催粮催款时,你叫他来书院来朝我要。〃果然再没有人朝怀仁死催硬逼了。怀仁后来把这种变化说给父亲时,不无庆幸和窃喜。朱先生听罢,却满脸愧疚:〃爸用面皮给你蹭掉了丁捐,乡党乡亲该用白眼翻我了……〃无论如何,怀仁总算保住了最后五亩土地而没有完全破产,靠精打细算又给空闲许久的牛圈里添进一头小牛犊……现在,静谧的白鹿书院里温柔的阳光下,坐着一个兵荒马乱的世事里有幸保存完整的家庭的全部成员。朱先生转过头对妻子说:〃你再给我剃一回头。〃朱白氏撇撇嘴:〃剃就剃嘛,咋说'再剃一回'?这回剃了下回不要我剃了?〃朱先生笑说:〃了不得了不得!你也学会抠字眼了。〃儿媳急忙把孩子塞到婆婆朱白氏怀里,钻进灶房替公公烧热水去了。怀仁说:〃爸,让我妈歇着,我来给你剃头。〃朱先生温厚地笑笑:〃你想在我头上学手艺吗?〃怀义争着替哥哥作作证:〃俺哥剃头一点也不疼,村里人老老少少都焖了头求拜他给剃哩!〃朱先生惊讶地说:〃这倒不是错,给乡亲剃头总比在他们头上'割韭菜'好哇!怀仁你啥时候学成剃头手艺了?〃怀义又抢嘴抱屈地说:〃俺哥在我头上练刀子练出师了!头一回割下我五道口子,割一个口子沾一撮棉花。我说,哥呀,你甭剃那半边了,留下明年种芝麻……〃朱先生放声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眼泪溢出。怀仁厚诚地说:〃爸,你这下相信了吧?我来给你剃。〃朱先生仍然忍不住笑:〃你也想给你爸头上种棉花呀?你把棉花地卖了交了捐款没处种棉花了不是?〃怀仁仍然温厚地说:〃甭听怀义尽糟践我的手艺,我一塔剃刀你就知道了。〃朱先生轻轻摇摇头:〃我还是信服你妈的手艺。你妈给我剃了一辈子头,我头上哪儿高哪儿低哪儿有条沟哪儿有道坎,你妈心里都有底儿,闭着眼也能剃干净。〃朱白氏用脸偎着孙儿的脸蛋儿,斜过眼丢给朱先生一个慈爱嗔怪的眼色。儿媳端着铜盆放到太阳下说:〃爸,你趁水热快来焖头发。〃
朱先生走到铜盆跟前低下头去,正要撩水,朱白氏喊了声〃等一下甭急〃,把孙子交给儿媳,一边挪着小脚一边从腰后解开围裙系带儿,把那条蓝色印花围腰布巾围到朱先生脖子上,一只手按着朱先生的头,一只手伸进脸盆里撩起水来。朱先生猛乍扬起被妻子按压着的脑袋问:〃你看看我还有几根黑头发?〃
〃没有黑的了,尽是白的。〃
〃你仔细看看还有没有黑的?〃
〃我连一根黑头发也寻不见。〃
〃你没仔细寻嘛!去,把老花镜戴上仔细寻。〃
朱白氏从台阶上的针线蒲篮里取来花镜套到脸上,一只手按着丈夫的头,另一只手拨拉着头发,从前额搜寻到后脑勺,再从左耳根搜上头顶搜到右耳根。朱先生把额头低搭在妻子的大腿上,乖觉温顺地听任她的手指翻转他的脑袋拨拉他的发根,忽然回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在头发里捉虱子的情景。母北把他的头按压在大腿上,分开马鬃手似的头发寻逮里蠕蠕窜逃的虱子,嘴里不住地嘟嚷着,啊呀呀,头发上的虮子跟穗子一样稠咧……朱先生的脸颊贴阒妻子温热的大腿,忍不住说:〃我想叫你一声妈〃朱白氏惊讶地停住了双手:〃你老了,老糊涂了不是?〃怀仁尴尬地垂下了头,怀义红着脸扭过头去瞅着另处,大儿媳佯装喂奶按着孩子的头。朱先生扬起头诚恳地说:〃我心里孤清得受不了,就盼有个妈!〃说罢竟然紧紧盯瞅着朱白氏的眼睛叫了一声〃妈〃两行泪珠滚滚而下。朱白氏身子一颤,不再觉得难为情,真如慈母似的盯着有些可怜的丈夫,然后再把他的脑袋按压到弓曲着的大腿上,继续拨拉发根搜寻黑色的头发。朱先生安静下来了。两个儿子和儿媳准备躲开离去的时候,朱白氏拍一下巴掌,惊奇地宣布道:〃只剩下半根黑的啦!上半截变白了,下半截还是黑的你成了一只白毛鹿了……〃
朱先生听见,扬起头来,没有说话,沉静片刻就把头低垂下去,抵近铜盆。朱白氏一手按头,一手撩水焖洗头发……剃完以后,朱先生站起来问:〃剃完了?〃朱白氏欣慰地舒口气,在衣襟上擦拭着刀刃子说:〃你这头发白是全白了,可还是那么硬。〃朱先生意味深长地说:〃剃完了我就该走了。〃朱白氏并不理会也不在意:〃剃完了你不走还等着再剃一回吗?〃朱先生已转身扯动脚步走了,回过头说:〃再剃一回……那肯定……等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