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则,神经发达之云,其涵义又不可不察也。神经系统发达见于物者,不一其途径;而卒得见高度发达者,必数脊椎动物有人类出现之一途。学者言神经系统之演进,尝有〃发头〃、〃发脑〃、〃发皮质〃之说。此次第升进之〃三发〃,固非一一于脊椎动物肇其端;然脊椎动物一途实皆经历之,而特著于发皮质,由是以达于高峰。何谓发头?低等动物初无头尾之可言。自蠕虫以上乃有头尾判然可见,行动时其头向前,有向前看的倾向;且以头端数节,控制身体之余部。由此,感受环境刺激的器官(眼耳等)即于其头部分化出来,主司联系全身各部的神经成分亦逐渐集中在此,终于有脑髓出现。此一过程,在进化史上名曰发头(cephalization)。发脑者,如鱼类、两栖类皆以中脑为其行动上主要的控制中枢,是其例也。发脑(encephalization)一词涵括有发中脑(mesencephalization)、发间脑(diencephalization)、发端脑(telencephalizaion)之各级;此不及详析。若哺乳类以上至于人类,则其主要进程在发展皮质(corticalization)。世所习知,人类大脑皮质发达特著,人心活动之所以优越资于是焉。一言以括之:神经系统发达者,头脑之发达是已②。头脑发达的必要性,从全身来看果何在乎?通常全身各部分一切大小机构各事其事,固无待于发动督促也,头脑要在收集情报(主要是身外的,亦间或有身内的),而为行动(主要在对外,亦有时对内),作出抉择耳。当其抉择也,对内恒在统一调节以求平衡,对外恒在统一控制以求准确。或一经抉择而有关机构顺从之以各事其事;或则时时在抉择,时时顺从以各事其事焉。总之,头脑对于全身各部分机构正为直接地或间接地控制与顺从之关系。动物愈进于高等则头脑之为用愈见其重在控制(或调节),远过于发动。
此一义也,从苏联专治高级神经活动之科学家所明白指出之人类生活事实得到印证而益信。──
大脑皮质愈来愈发达,抑制的作用显然愈来愈增加,而本能(自发)作用则愈以减弱*。因此,在行为中有计划的活动愈来愈多地代替了本能的反应。
简单的观察已使我们得以确认:抑制过程的减弱是老年人精神状态的重要特征。巴甫洛夫曾指出老年人主动性内抑制的损害(衰损)**及各种神经过程灵活性的减低③。
实则寻常所见,所谓〃主动性内抑制(巴甫洛夫学说中之专门术语)在有病人即每见缺乏,视健康无病人颇为不如;在一般女性亦复不如男性;在孩童似可云未成熟,而在老年人则衰损矣。俗常说人年纪老了反近于孩童,盖即谓此。遇事沉稳,不动声色,唯成年人神经健强为能尔。
人心的灵活性必以此所谓主动性内抑制者为前提。躁动非灵活,情急最误事。必也,不动则已,动必准确达到预期效果,斯真表见了灵活性。──所谓神经系统的发达实指向于此。
以上所为申说,不外证实前文〃灵活就出现在繁复发展的分合之上〃一句话。然不可误会此繁复不已的分合,便为顺一条直线而发展者。应当晓得,生物进化初非有目的有计划地前进,第从其一贯争取灵活若不容已之势而观之,恰似有个方向耳。然在进程中始终未曾迷失方向者,亦唯脊椎动物有人类出现之一
*〃自发〃二字系著者所加,用以助显原文之意。**〃衰损〃二字系著者所加,用以矫正原译〃损害〃一词之未善。脉;其他物种所以形形色色千差万别,下不妨说是种种歧误之先后纷出。前说它们一一止于其所进之度者,盖既争地岐误乃往复旋转其间耳。
至今在独自前进未已之为类,非徒表见日新于其社会文化间也,即其形体构造亦复未成定型。据专治此学之科学云:
人类神经系统发皮质的过程,仍在推进。它是,也要继续是,最高的生理控制中枢。附属、供应它的下级结构,在各样的方式不同的程度上,也进行联带的发展。大家知道,丘脑、纹状体和小脑都有进化上属于后起的部分,所谓新丘脑(外侧、后侧各核)新纹状体(尾状核的一部分和壳核)和新小脑(半球的大部)。这些是与大脑皮质联系发展起来的,品级比较崇高。脑干、甚至脊髓一般的组合程度,在人类亦高出其他动物。──自然,有些个别部分是退化④。
人类──作为生物之一──是今天唯一无二能以代表生物进化的了。此正以人类还在争取主动、争取灵活而未已;假如不再争取了,那便没有灵活性,亦且没有一切。此又见人心是从全部机体机能不断演进而来;说人心寄于大脑皮质之发达者,特举其重要一端而突出言之耳。无形的人心之出现,实缘此有形的演进。乃有些宗教家贱形体而贵精神,甚至乱视此身,殊非通人之见也。独中国儒家之学旨在〃践形尽性〃,其言曰〃形色,天性也;唯圣人然后可以践形。〃(见《孟子》)此非谓人果能充分发挥人类身心所有作用,便是圣人乎?
人心要缘人身乃可得见,是必然的;但从人身上得有人心充分表见出来,却只是可能而非必然。此又从上文所分工整合之繁复发展细察之,而其理可得也。人分工以言之,则各事其事于一隅,而让中央空出来不事一事。从整合以言之,则居中控制一切,乃又无非其事者。〃空出〃一义值得省思。遇事有回旋余地有延宕时间,全在此也。又分工则让其权于中央,而后整合可因地因时以制其宜。权者权衡,亦即斟酌、选择、可彼可此、不预作决定之谓。是即灵活这所从出也。人身只给人心开出机会来,有灵活之可能而已;灵活固不可以前定者。机体构造之进化,只能为灵活预备好条件,而避免前定的不灵活;此既言之于前矣。
不灵活不足以为人心。因为原来是预备它灵活的。然而临到事实上体现灵活,却只居其许多可能分数之一,则其事盖非易。因此,从人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往往难乎其言人心。并且可以说:在机体构造上愈为高度灵活作预备,其表见灵活也,固然愈有可能达于高度;然其卒落于不够灵活的分数,在事实上乃且愈多。此以其空出来的高下伸缩之差度愈大故也。儒家必曰〃唯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其谓此乎?
大声地说一句:灵活是有待争取的!──人心不是现成可以坐享的。
然而灵活又不可求也,求则失之。灵活是生命之一种流露或表现于外者,根本在生命本身。不求其本,而齐其末,宁可得乎?若是,其将如何?姑言其浅近易晓者:如在战略上藐视敌人,不为强敌所摄,而在战术上不稍轻敌,无疑地必且动作灵活,而胆小无勇者不能也。胸有成竹,对前任满怀信心者必能措置裕如,灵活前进,而失去信心不能也。舍已为人,热情所注,灵机大开,而猥琐自私者往往顾此失彼,进退惘措矣。即此等事例而善推之,当必有悟。
此章开首曾言,灵活性盖所以实现主动性者。──主动性有赖于运用上的灵活乃得实现,今于章末,却又可以说:灵活性复有赖于主动性;饱满的主动精神恰为手脚灵活之所自出也。
注:
①朱洗著《智识的来源》一书,有云:〃生物心理亦跟着生物形态渐次进化的:由最简单的反应进至神经系的反射;由反射进至本能;由本能进至联合记忆,然后及于最高心理生活──抽象的境界。〃见该书第五五页,又同见于第一五八页。
②请参看《神经系的演化历程》一书,臧玉淦编译,北京科学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
③《精神病学》(苏联高等医学院教学用书),第二0页,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一九五七年版。
④同②,第二0四页。
第五章 计划性(上)
第一节人心之基本特征(上)
上来讲人心,既缕缕言之计五章之多矣,然于人心之基本特征曾明白揭出,将留在此讲计划性一章中阐明之。于此,以环绕关联于计划性而有待一一剖说之事之多也,将不得不分为数节次第进行。
《论持久战》一文中说:
现在来说计划性。由于战争所特有的不确实性,实现计划性于战争,较之实现计划性于别的事业是要困难得多的。然而,(中略)不是没有某种程度的相对的确实性。我之一方是比较地确实的。敌之一方很不确实,但也有朕兆可察,有前后现象可供思索。这就构成了所谓某种程度的相对的确实性,战争的计划性就有了客观基础。
即此已够我们据以阐发之用,其下文不多引录。
(一)由此可见计划性恰恰不同于灵活性:灵活是不可得而前定,计划性却正是要前定的。
(二)计划要前定,而作战计划辄有难于前定者。因为作战计划要以敌我两方各种实际情况为准据而设计出来,我之一方或不难周知详计,而敌方恒保密不使我知其虚实,且每以伪装欺惑,不可为据。同时,战争常在推移发展,敌我全部随以变化不定,计划亦就时时要改而定不住。困难在此。兵家所贵于〃知己知彼〃者,其掌握情况之谓乎?
(三)所谓实现计划性不这样困难的别的事业,又是那些事业呢?此春情况比较容易掌握之事业耳。如非两军作战而是猎取鸟兽,则其事在实现计划性来说便容易得多;以对方情况及其事进行中可能有的变化,均比较易掌握故也。又假如不是猎取鸟兽,而是植树造林。又假如不是植树造林,而是采取土石而运输之。显然在实现计划性上,一事又比一事更困难。以对方一层比一层将更少发生变动而接近于固定,则其情况之掌握较之两军作战容易多多也。是故固定少变之事乃于人心的计划性最为合适。
(四)然而在战争中必求其逼真又且固定的情况而掌握之既无可能,不得已而思其次,则从其朕兆迹象间以求其大致不差约略相当者(某种程度的相对的确实性),亦就可以为我作战计划的客观基础,而卒能以取得胜利了。
以上四层与后文分析讨论有关,必须预为记取。
兹当先问:所去计划者何谓乎?计划是人们在其行事之前,却不即行动,而就其所要解决的问题中那些对象事物,先从观念上设为运用措置一番或多番,以较量其宜如何行动,假定出一方案或蓝图之谓也。是故识取事物而预有其一一之观念、概念罗列胸中,乃为计划所由设订之前提。
人类最大本领──此本领为一切其他本领之所从出──即在其能外在事物(身自亦其一)摄入心中,通过思维,构成观念和概念,从而离开事物犹得据有其相当的代表,而随时联想运用之。此代表事物之观念概念,即所谓知识也。语言、文字则又其代表,俾得更方便于其联想运用者也。上文〃识取事物〃云者,即此化客观事物为主观知识,乃至纳于语言文字系统之谓也。
知识之构成始于各种感觉、知觉直接经验,固求不失事物之真;然却本于生命立场出发,一切要识得其与我(生命──主体)之关系意义如何,各事物彼此间之关系意义如何(包涵其相关规律)。凡此关系意义未明者,即其观念、概念未明,未成其为知识;而其关系意义既明者,亦即接纳到我固有知识系统中来了。此既非一事一物之经验,更非一次一时之经验;经验累积愈多愈久,而构成之知识(观念、概念)乃愈精确深入,愈以联成系统。它是辗转不断发展前进的。
知识系统之发展,非徒赖于生活经验之累积也;更以人之秉赋知识欲,进而为收集、检查、实验,力促其发展。其一门深入,循序探讨前进者,即成科学。客观事物原非一一分离孤立者,比经收集、检查、实验,现象窥悟本质,乃益见其密切相联,变化相通。科学与科学之间互相启导而其理益明。在时时化具体为抽象,不断又概括之下,一伟大的知识网络遂以组成;宇宙之大,万有之繁,一若不出吾了了之一心。
语云〃知识就是力量〃(Knowledgeispower);缘何知识就是力量耶?正为任何改变客观局势达成主观意图之事,必资于计划;而一切计划之产生赖知识为其张本故耳。试看动物园豢养百鸟百兽,大都活捉得来。此皆猎人准据其对于一鸟一兽之知识而以计划取之者。假非人心有计划性,而徒恃主动性、灵活性以相较量,则鸟飞兽走其敏捷灵活固人所不及,人又将何从达成其意图?一些高等动物,论其机体构造直逼近于人类矣,其所以卒不如人者岂有他哉,只在进化途程中其心智活动未得造于此计划性之一境耳。夫自然界原为人类之所从出也,然人类今日竟能以改造自然,操纵乎一切,俨若跃居主人地位者,岂有他哉,亦唯人心具有此计划性之故耳。
近世以来,学者公认人之所特异于动物要在其能制造工具而用之①。信如恩格斯所云〃任何一只猿类的手,都未曾制造过一把哪怕是最粗笨的石刀〃是已。然试问此裁石制器一事意味着什么?这岂不就是人心计划性之一最初表现。后此人类文明日进,任何大事小事莫不有人心计划性之施展运用在内,要皆资始于此也。
且试看所为人类文明日进者,其间任何一步前进有非系于人们知识学问之增进者乎?抑且往往资于生产工具、生活用具、交通工具、科学实验工具等等之进步,而凡百事业乃相缘以俱进。故虽谓自古及今全部人类文明史,即一部人心计划性的发挥运用史无不可也。
若然,此计划性当即是人心之基本特征耶?
第二节人心之基本特征(下)
说计划性是人心之基本特征,自未为不可;顾吾意别有所属而不在此。
观于恩格斯在其名著《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一文中之所云云,计划性乃若非人类所独有。其原文云:
我们并不想否认动物有能力从事有计划的,预计的行动。(中略)但是一切动物的一切有计划的行动,都不能在自然界上打下它们意志的印记。这上点只有人才能作到。简言之,动物仅仅利用外面的自然界并且只是由于自己在场才使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