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有以美育代宗教之说乎?于古中国盖尝见之,亦是今后社会文化趋向所在,无疑也!
我所谓社会人生的艺术化指此。
注:
⑴列宁著《国家与革命》一书中有如下的话,道理很简单:人们既然摆脱了资本主义的奴役制,摆脱了资本主义剥削制所造成的无数残暴、野蛮、荒谬和卑鄙的现象,也就会逐渐习惯于遵守数百年来人们就知道的数千年来在一切处世格言上反复说到的起码的公共生活规则,自动地遵守这些规则,而不需要暴力,不需要强制,不需要服从,不需要国家这种实行强制的特殊机构。原书类此的说话不止此一段,皆从省,不录。
第十八章 谈人类心理发展史
此章为吾书临末结束之文,非有前此未曾出之新义,要在汇合前后各章有关论战而重温之,从而读者可得一非新而似新之概括观念:人类心理时时在发展中,其发展趋向所在若有可睹。
为行文方便分条来进行如下:
1.吾书第一章即揭出人心实资藉于社会交往以发展起来,同时,人的社会亦即建筑于人心之上,并且随着社会形态构造的历史发展而人心亦将自有其发展史。此人心之随社会发展而发展,则第九章以〃人资于其社会生活而得发展成人如今日者〃为题,略有所阐说,可参看。
2.说人心是总括着人类生命之全部活动能力而说,人的全部活动能力既然从生物演进而得发展出现,且〃还在不断发展中,未知其所届〃(见第三章),是则必有其发展史之可言。但社会形态的发展古今较易比观而得,人心之发展史惜尚未能明切地细致地分析言之耳。
3.恩格斯有〃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一文,即是略说人类身心由于生产劳动而得其发展。第八章援引其文,就人与自然界相互间的影响关系,申论人的身心在发展,同时,自然界亦为之而改变,便有了整个宇宙从古至今的演化史。
4.人心的一切发展皆见于其身,身心发展相应不离。心的活动主要在大脑神经,第五章引据《神经系的演化历程》一书,指出人的机体构造在今天曾未成定型,是即人心时在发展中之一明征。
现存各大洲土偏远地带一些未开化之民或浅化之民,其视历史悠久富有文化文明之国民所不同者,既在文化文明上,更且见于其身体肤发间。例如见其头颅型式,指纹型式,以至见于其体表胸前四肢甚或颜面之多毛。人类学家于此多有研究。其文化文明之浅陋是即其心的发展历程短浅,而其浅也同见于其身矣。
5.然须晓得:论知识各界,智力开发,在往古虽不逮后世,而论民地感情则古人诚实笃厚又大非后世人所及。世界各方各族情况不可一概而论,但于此则大抵不相远。此亦犹这个体生命,人当幼小时的天真无欺乎?风俗人情古厚今薄,万方同概⑴。
6.原始人群长期为小集体生活,紧密于内,疏隔于外,个人完全沉浸在集体中,恒若只有其群的意识而难有各自人的意识之可言。氏族社会的历史甚长甚长,入后而内部渐有分化,亦或以被侵夺于外而有分化,个人意识之萌茁发达终不可免。由此而人情风俗渐起变化,欺诈与暴力俱时而兴,其势有可以想见者。当然亦就有了其反面的否定欺诈,否定暴力。
7.然集体由小而大,或始于族姓之别,或渐属阶级之别,大抵界别分明严著;在集体内部总是不许可欺诈与暴力的,而在对外时则无所谓,甚且认为当然之事。此所以集体(或社会)范围之步步拓大,正是社会形态发展可见之一面。此一面之历史发展在今天尚滞留在一国之内,或一阶级之内。其在国家对国家,阶级对阶级,则方在发展中,方在容许不容许之疑似间。是必在未来共产社会大同世界乃举世公认地不许可欺诈,不许可暴力耳。
8.马克思所为社会发展史分五阶段之说,是就社会生产方式次第升进以为分判,而社会生产方式不同,则决定于财物(主要是生产资料)归谁掌握享有──氏族共有,或奴隶主享有,或贵族僧侣享有,或资本家享受,最后为社会公共所有。财物者,吾人所资以生产和生活之物也。凡物之有人有二义焉:人类一切手脑创造活动之对象,一也;人类所资取以存活者,二也。由此二义转生第三意义:当人类脱离自然状态而进入一定社会组织关系后,一个不能掌有物,对物不能自由利用的人,便失去独立自主,恒将听命于控制着财物的人。换言之,此时谁控制了物亦将控制乎人。奴隶制社会中奴隶全失去独立自主,封建主社会中农奴半失去独立自主,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工势必听命资本家。唯在今后历史发展出共产主义社会中,人乃归复其原初自主地物活动焉。心为主动,物为所动,一切活动莫非出乎此心而有资于物。社会发展五阶段者,人对物的关系先后转变不同之五阶段也,即从而显示着人类心理活动的发展变化史。
9.此人类心理活动的发展变化史概括言之:自古历来的社会发展直到资本主义高度发达时,均属身心自发性的发展时期;必待社会主义世界革命起来乃进入人类身心自觉活动时期,发扬其自觉性以创造其历史前途焉。
身心不可分而可分──见第十、第十一、第十二各章。自发性的社会发展盖发乎身体而心为身所用的时期。反之,科学的社会主义革命正由人类自己认识到其社会发展的前途所在,主动地负起历史使命而行,自觉性取代了自发性,恰理是进入了身为心用的时代。
人类所不同乎动物者,原在其有意识;但初时意识尚在朦胧,比及资本主义时代人的意识可谓明利矣。顾其明利者个人意识耳。社会生产陷无政府状态,造成周期性的经济恐慌,人人各自为谋而缺乏社会整体意识也。是故前期历史不名自觉,自觉之云,唯在后期。心理发展,分划昭然。
10.人在个体生命上,随着身体发育从幼小成长起来的同时,有其心理之开展成熟的过程。此表见身先而心后的过程,在社会生命上同样可见,如上所云社会发展史自发在前自觉在后者是已。盖远从低级生物之进于人类,一切生命现象原是随身(生物机体)的发展而后见出心来的。
11.心随身来固可见之一义,然在身心关系其趋势却是此身卒因心之发展而随以降低到身为心用之地位。人类活动率皆以外物为对象,甚且以对外物者对其身。如西方医家治病,是其显例。此盖从吾人意识活动之常途而务为冷静察考外在之所遇者。其探讨精明,各渐深入,成就得近代至今的各种科学,全赖于意识内蕴之自觉不忽。古东方学术有异乎是:不务考究外物而反躬以体认乎自家生命,其道即在此自觉心加强扩大,以至最后解脱于世俗生命,如第十三章述及古东方三家之学者是。此盖文化之早熟者(如我所屡屡阐说),正为世界未来文化之预务。其中如古道家这家,古儒家之学之复兴正不在远。此学术发展史,非即人类心理发展史乎?
12.人类原不过以自然界之一物而出现于地上,顾其后以文化文明之发达进步乃逐渐转而宰制乎自然界浸至腾游天际攀登星月,俨若为自然界之主人如今日者,此人类能力之日进无穷,岂非就是人类心理发展史乎。
13.就人类心理涵有理智、理性(见第七章)而分别言之:科学技术之发明创造,人得以制胜乎物而利用之者在理智;社会人情渐以宏通开朗而社会组织单位益见拓大以至〃天下一家〃者则要在理性。此其两面相资有不待言;合而言之,便是人类心理逐渐发展史。
14.人类是由脊椎动物界趋向于发达头脑(见第五章)卒于成就得其理智生活之路者。理智由其萌茁而成就,自始得之于有所减损而非有所增益(见第十二章);减之又减而理性即不期而然地从以出现(见第六章第四节);人类生命之特殊在此焉(见第六章第五节)。就人心──人类生命──而言之,理性为体,理智为用(见第七章)。而言乎人类文化文明之创造也,理智为科学之本,理性为道德之本。言科学,则从自然科学进而有社会科学;言道德,则先有循从社会礼俗的庸俗道德,至若自觉自律成风其唯著于社会主义进入共产社会之世乎?社会主义思潮先为空想的,后乃进而为科学的,即是偏乎理性要求的进而为理性与理智合一的,亦即主观理想与客观事实合一的。道德原不外人生之实践而已(见第十七章),正为其事实之如此也,人生所当勉励实践者亦即在此。〃理想要必归合乎事实〃,早在吾书第一章指出之。人类负起其历史使命,勉励为共产社会之实现,那便是向着道德世界努力前进。而其前途则将从道德之真转进于宗教之真(并见第十八章第二十章)──一部人类心理发展史至此说完。
15.人类心理发展史其有完乎?无完乎?吾不能知,不能说。这却是为何?道德唯在人类乃有可言,为其唯一能代表向上奋进之宇宙本性以贯彻乎争取主动、争取自由灵活也(见第十七章)。比至社会主义世界革命、达成全人类大解放,社会上自觉自律成风,呈现了真道德,却总不出乎世间法。'世间法者,生灭法也;生灭不已,不由自主。争取自由者岂遂止于此耶?有世间,即有出世间。宗教之真在出世间。于是从道德之真转进乎宗教之真。前不言乎,人类有出现即有消逝,却是人类将不是被动地随地球以俱尽者,人类将主动地自行消化以去(见第十八章末尾)。此在古印度人谓之还灭,在佛家谓之成佛。然而菩萨不舍众生,不住涅磐,出世间而不离世间。夫谁得为一往究极之谈耶?然尽一切非吾人之所知,独从其一贯趋向在争取自由灵活,奋进无已,其臻乎自在自如,彻底解放,非复人世间的境界,却若明白可睹。不是吗?
注:
⑴录取恩格斯一段以资参考──
在爱尔兰住了几天,我重新生动地意识到该地乡村居民还是如何深刻地氏族时代的观念中过着生活。农民向土地所有者租地耕种,土地占有者在农民眼中还俨然是一种为一般人利益而管理土地的氏族长;农民以租金方式向纳贡,但在困难时应得到他的帮助。该地并认为,一切殷实的人,当他的比较贫苦的邻人有争需时,须给予帮助。这种帮助,并不是施舍,而是较富有的同族人或氏族长理应给予较贫苦的同族人的。经济学家和法学家抱怨爱尔兰农民不能接受现代资产阶级财产观念,是可以理解的;只有权利而无义务的财产概念,简直不能灌输到爱尔兰人的头脑中去。当具有这样天真的氏族制度观念的爱尔兰人突然投身到英国或美国的大都市里,落在一个道德观念和法律观念都全然不同的环境中,他们便在道德和法律问题上完全迷惑失措,失去任何立足点……。(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选》'两卷集'第二卷,第二八四页小注2)
这段话是同《共产党宣言》指出资本社会〃使人与人之间除了赤条条的利害关系之外,除了冷酷无情现金交易之外,再也找不出什么别的联系了〃恰相印证的。从而见得:⑴世界各方各族风俗人情的厚薄总是有今不如古之叹;⑵同在十九世纪同在欧美而各地区之间,城市与乡村之间风俗人情竟然大不相同,不容漫然不加分判。至于在东方,在中国,更有当别论者。
书成自记
《人心与人生》一书一九七五年七月初间草草写成,回想其发端远在五十年前,中间屡为人讲说,时有记录,作辍不常,且以奔走国事不暇顾及者实有多年,而今卒于靠成,殆非偶然。记其颠末于此,有许多感喟歉仄的复杂情怀亦并记出之。
一九二一年愚既有《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讲稿发表,其中极称扬孔孟思想,一九二三年又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开讲〃儒家哲学〃一课。在讲儒家伦理思想中,辄从我自己对人类心理的理解而为之阐说。此种阐说先既用之于《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其中实有重大错失,此番乃加以改正。其改正要点全在辨认人类生命(人类心理)与动物生命(动物心理)异同之间。此一辨认愈来愈深入与繁密,遂有志于《人心与人生》专书之作。
一九二四年愚辞去北大讲席,聚合少数朋友相勉于学。自是以后,数十年来不少相从不离之友,既习闻我〃人心与人生〃的讲说,因之记存其讲词至今者。据计算我以此题所作讲演约有过三次。一次在一九二六年五月,一次在一九二七年二月,一次在一九三四年或其前后。
一九二六年春初愚偕同学诸友赁屋北京西郊大有庄(其地离颐和园不远),现存有讲词一抄本,记明其时在五月。此一次也。一九二七年二月即为旧历腊尾年初,北京各大专院校的学生会联合举办寒假期间学术讲演会派人来访,以讲演相邀请。愚提出〃人心与人生〃为讲题,声明讲此题须时一个月,未知是否适宜。来访者欣然同意。愚又提议印发听讲证件,向各听讲人收费银币一元之办法。此办法意在使耐心听讲,不忽来忽去,且因那时交通非便,我每次入城需要车资。似此收费取酬的讲演在外国原属常事,在国内似乎前所未闻,乃亦承其同意照办。据我今天记忆听讲证计发出一百有余,开讲地点在当时北京大学二院大讲堂(各排座位次第升高,可容一二百人),讲期约近一月,所讲原分九个小题目,仅及其五。此又一次也。第三闪,则在邹平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为研究部诸生所讲者,今存其记录而未标明年月,推计约在一九三四年或其前后。
如上所叙,多年只讲词记录,迄未正式着笔撰文。不过现存有一在一九二六年五月,又一在一九五五年七月,先后两度所为自序之文两篇。从可见其时时动念著作。此书撰写实开始于一九六0年,顾未能倾全力于此一事。至一九六六年夏,计写出第一至第七各章,突遇〃文化大革命〃运行,以自己所储备之资料及参考用书尽失而辍笔。一九六七年遂改写他稿。从一九七0年乃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