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推开,当当没有防备,光着的小脚踩着了地上的牛奶,脚下一滑,身子向前扑去,一下子摔倒在地,把眼睛上方摔开了一道大口子……
深夜,夫妻俩一块儿送孩子入院,一块儿等在外科急诊室外,一块儿焦急,直到儿子从里面缝针出来,直到医生说“没有问题”。林小枫方在儿子面前半蹲半跪下来,失而复得般紧紧搂住了儿子小小的身体,把脸埋了进去,久久不动。宋建平在一边默默看着,心情复杂,难以言喻。当下决定推迟一段再走,至少要等儿子拆了线后再走。
《中国式离婚》第二十章(2)
拆线那天天气很好,蔚蓝的天空中看不到一丝云。一家三口从门诊大楼出来,当当一手牵着爸爸一手牵着妈妈,走下门诊大楼台阶。这时,林小枫站住了,对当当说:“来,当当,这里亮,让妈妈看看,到底落没落疤。”蹲下身子,捧着儿子的小脸细细看。
宋建平也蹲下身子,跟着看:那只眼的上方只有一道浅浅的细线,不细看看不出来,总之,完全可以忽略。夫妻二人看一会儿,对视,交流体会。
“不细看一点都看不出来啊。”
“细看都看不大出来!”
“再长长还会好。”
“肯定的!当当还小!”
林小枫激动得一把抱住当当使劲地亲。宋建平拉着儿子的一只小手,也是百感交集。
夹在爸爸妈妈之间的当当幸福,惶惑,若有所悟,“妈妈,我想回咱们自己家。”
夫妻二人一愣,不约而同对视,在无言中达成了共识。宋建平开车,一家三口离开了医院。晚饭是在麦当劳吃的,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不知是谁说在外面吃吧,当当就说要在外面吃就去麦当劳吃,于是就去了麦当劳。回来的路上,还停车在路边买了西瓜。到家后,林小枫把西瓜洗了,抱到大屋的餐桌上。西瓜已熟得透透的了,刀尖一碰,啪,就裂开了。红瓤黑籽,父子俩一人抱着一块,用小勺挖着吃,边看着电视。电视声,成年男子低沉的嗓音,儿童细嫩的声音交织一起,构成一种令人陶醉的声响。宋建平偶尔扭过头来,看到了坐在餐桌前发呆的林小枫,招呼一声:“怎么不吃啊?很甜!这瓜买得不错!”
林小枫忙答应着为自己切瓜。西瓜刀细长锋利,只听轻轻的一声嚓,一块瓜应声一分为二。林小枫拿起其中的一块,还是觉着有点大,就用刀又切了一刀,拿起其中小点的那块,用牙尖一点一点啃着吃。西瓜确实好,甜,沙,水分很多,很新鲜。但她没有欲望,没有吃的欲望。只是因为宋建平让她吃,才吃,因而吃得勉强,食而无味。边吃,边看着那边的父子俩,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并排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着电视吃着西瓜。吃西瓜的风格也相同,都不吐籽,都嫌麻烦,就那么连籽带瓤囫囵着咽……突然宋建平起身向这边走,林小枫猝不及防,赶紧低下头吃瓜,瓜里有了一点咸丝丝的味道,想来是眼泪了。宋建平来了又走了,他来拿西瓜。
当当睡了,在林小枫身边发出甜蜜的呼吸声。如果,如果没有了父亲,他的呼吸还会是这样甜蜜吗?还有,她呢?如果没有了丈夫,她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不想了,不能想了。她轻轻起身,下床,向小屋里走。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只是想去,就去了。路过餐桌时胳膊不知怎么碰着了悬在桌边外的西瓜刀的刀把,瓜刀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当”。林小枫赶紧弯腰拾起瓜刀,同时扭脸向床上看去,熟睡的当当动都没动。她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向小屋走去,赤着脚,悄无声息。
宋建平睡熟了,睡熟了的他由于平躺面部的皱纹都舒展了开来,看去酷似一个大号的当当。他翻了个身,一条胳膊把被子拥到了鼻子下方,本来通畅均匀的呼吸立刻有些受阻,粗而用起力来,让人听着难受。林小枫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替他把那被子往下掖了掖。不料宋建平立刻醒来,醒来后眼睛立刻瞪大了,尔后,腾一下子坐了起来,“你、你要干什么?”
林小枫不解,低头看了看自己,才发现手里还捏着那把刚才落地的西瓜刀。一下子明白了宋建平为什么会有如此激烈反应。她凄然一笑:“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你、你、你不要胡来啊!”
看着宋建平眼睛里认真的恐惧恐慌,林小枫的心蓦地沉落:这就是他对她的看法了。细想,客观地想,这一段以来她的所作所为,怎能不让对方产生这种“戏剧化”的想法?这样的一个人,谁又能够忍受?别说他忍受不了,她都忍受不了。那一刻,林小枫仿佛从自身跳了出来,站得远远的,冷静地,冷酷地,看着她的另一个自我。宋建平的反应给了她一个强烈的暗示:她已失去他了,剩下的,只是一个手续问题了,就算她强硬着不办这个手续,他也已经不属于她了。
《中国式离婚》第二十章(3)
宋建平眼睛盯着林小枫,时刻准备着,或防止她把那刀刺过来,或伺机夺下她手里的那刀。
他的思想活动林小枫看得清清楚楚,她笑笑,举起刀来,细看——她只是想看一看有着如此威力的那把刀——不料宋建平“嗷”地叫了一声,二话不说扑将上来。林小枫本能地向后倒退了两步,碰着了当当书桌前的椅子,椅子上摆着当当的变形模型,于是,只听一阵稀
里哗啦,变形模型掉到了地上,把林小枫吓了一跳。趁林小枫分神的工夫,宋建平又一次恶虎扑食一般扑了上来,林小枫本能躲闪,地上的玩具被踢得四下里都是,偶尔还有被踩着的,于是,咣,当,喀嚓,终于把在大屋睡觉的当当吵醒了。当当醒来后就往小屋里跑,一看眼前的情境,呆住:
妈妈挥舞着一把刀,爸爸疯了一样去夺那刀——当当光着小脚丫站在门口,惊恐无助地看着这一幕,两个大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当当看了一会儿,扭头向厨房跑去。
刀在两个人手里僵持,这时忽听到当当一声锐叫:“妈妈——”
二人回头,只见当当眼睛直盯着他们,手里拿着水果刀在自己的小手背上拉着,一刀,又一刀,那只小手皮开肉绽……
宋建平呆住。林小枫大叫一声,扔下手里的刀向当当扑去……
汽车呼啸而去。车内,宋建平开车,林小枫和当当坐在车后座上,林小枫一手握住当当的手腕为他压迫止血,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快!快啊!你这个笨蛋,快啊!”
汽车在无人的大街上风驰电掣……
林小枫、宋建平坐在治疗室门外等。与上次当当摔伤的那次不同,这一次,两个人谁也不看谁,也不说话。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林父、林母、林小军闻讯赶来——当当坚持要告诉姥姥姥爷舅舅。孩子本能地感到,今晚这事非同小可。宋建平、林小枫默默站起身来,看着那三人来到跟前。
林母对林小枫说:“当当呢?”看也不看宋建平一眼,仿佛根本没他这个人。宋建平也知趣地一声不响。
“在里面缝针……”
说话间,治疗室门开,当当走了出来,医生随在其后。林小枫忙迎上去向医生询问。林母则蹲下去抱住当当,痛心地问:“当当,当当,为什么要这么干?”
当当小脸因失血而惨白,“为了不让他们打架……”
“那也用不着这样!”
当当摇摇头,用小手点着自己摔过的眼眶,“上一次就是,他们看我这里摔了,就不打了……”
林小军心疼地把当当一把抱起,紧紧搂在了怀里。
林母一使劲,站了起来,也许是起得猛了,头有点晕,她镇定了一会儿,才站住了,尔后向林小枫走去,仍然是看都不看宋建平一眼。走到林小枫面前,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林小枫害怕地,“妈!妈?……您怎么啦?”去拉妈妈的手。
林母一把抽出了那只手,对着女儿的脸狠狠扇去。
林小枫一手捂着脸一手指宋建平,“妈,他——”
“他我不管!我只管你!我只管我的孩子!……小枫,我白疼了你了,你真不像——不像是我的闺女……”话音未落,软软地向地下瘫去。
林母心脏病突发,入院。
林小枫的妈妈走了。在睡梦中走的。走前精神还好,跟老伴儿说了不少话,主要是说林小枫,她放心不下这个女儿。
“老林你说,小枫从生下来就跟着我,一直在我跟前长大,她这个个性怎么就不像我呢?”
“她要是像你,不,哪怕能赶上你一半,也不至于弄成今天这个样子。”
“到底不是自己生的孩子,怎么着也不能完全像了你。”看老伴脸上依然生气的表情,不由有点担心,“老林,咱们可早说好了的,那事不能跟小枫说——”
“你不说她就不觉悟!”
“不能说,为了什么也不能说。……孩子一直以为我是她妈,加上她亲妈也已经没了,就更没必要说了,没必要打乱她的生活。……这家庭上的事儿,感情上的事儿,不能太较真儿。厚道一点儿,宽容一点儿,糊涂一点儿,比什么都好。”停了停,说道,“我累了,得睡一会儿了。你也睡会儿吧。”
《中国式离婚》第二十章(4)
“好好。……早先一直不敢睡,怕睡着了,再睁开眼,你不在了。……玉洁啊,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了啊。一辈子了,我习惯了,没了你,我不行……”
林母哄孩子般,“好啦好啦,不说啦,睡吧。”
林母合上眼睛睡,睡了。林父也趴在她的身边,睡了。林父醒来时,发现老伴儿已经走
了。
送走了妈妈的当晚,在没有了妈妈的卧室里,爸爸对女儿、儿子说了一段往事,他年轻时和一个女孩儿的婚外恋情。
“那个公社里有一个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剧院派我去给他们辅导,就这样,我和那个女孩子好上了……”
“这事儿,妈知道吗?”
父亲痛苦得说不出话,停了一会儿,再开口后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说:“我跟那个人还生了个孩子……”
林小枫姐弟无比惊讶,面面相觑。一时间屋里静得像没有人。好半天,林小枫轻轻问:“那孩子呢?”
父亲依然不直接回答问题,仍是说自己的:“……年轻人,一人在外,一时冲动,一时糊涂,于是就—— 一个很平常的故事,是不是?”自嘲苦涩地一笑,又道,“——故事的结尾却不同寻常,它之所以不同寻常,是因为你们的妈妈不同寻常。你们啊,得向你们的妈妈好好学学。学一学她的聪明通达和宽厚……”
是夜,林小枫一夜未睡,次日一早,给宋建平打电话,说有事想跟他谈。宋建平拒绝,理由是他今天没有时间,今天医院有活动,院长让他务必到,借此机会跟大伙告一个别,他明天将离京赴藏。林小枫追问活动地点,她不能不感觉到宋建平心理上对她的排斥。宋建平却坦然说出了活动地点。林小枫放下电话后久久未动,尔后突然跳起,做出门准备。既然他没有时间,那么,她去找他。
活动大厅,杰瑞在前方的麦克前讲话:“……在各位同仁的努力工作精诚合作下,近两年我们医院发展很快,我今天尤其要提到的是,我们的外科主任宋建平先生——”
人们扭头看宋建平。宋建平脸上保持着微笑,心里头恨不能隐身才好。他不想成为中心,此刻他心里非常难过,他无法承受“中心”所必须承受的压力,保持“中心”的风度。杰瑞的声音在大厅回荡,令宋建平躲无可躲。
“一个人才就是一面旗帜。可惜宋建平先生不日将去西藏,这对我们医院无疑是一个巨大损失,但是,院方还是决定尊重他个人的意见。现在,请宋建平先生给大家讲话。讲一讲,如何才能做一个好的医生!”
宋建平万万没想到杰瑞还会有这一手,愣住,大家齐齐扭头看他,无声地为他闪开了一条通往前台的甬道。
宋建平站在这条闪开的甬道前,他一点不想讲什么。大厅里静极了。他和杰瑞站在甬道两端对视,杰瑞目光中含着期待,他希望宋建平在最后一刻能改变主意,医院里需要他。忽然,他就那样对着麦克风向甬道另一端的宋建平说了:“宋,请再考虑一下,是不是可以不走? ”
宋建平不语。人们看他。这时林小枫悄悄走了进来,服装整洁,一张素脸,只在唇上涂了点肉色唇膏。她看到了这一幕,也如同众人,静静注视着宋建平,带着紧张的期待。
宋建平通过人的甬道,向台上走。走到麦克风前,看着他的熟悉的同事们,眼睛湿润了,他咳了一声,尽量使自己嗓音正常:“我……对不起……”
众人哗然,议论声四起。
谁也没有注意到林小枫什么时候上了前台,径直走到了麦克风的面前,推开宋建平,“让我说两句。”
此言既出,全场一片惊愕的静寂。宋建平先是惊讶,继而愤怒,但是事到如今,他只能任由她去,听天由命。
“我想,在场大多数朋友可能还不知道我是谁,所以请允许我先做一下自我介绍:我叫林小枫,是宋建平的太太……”
轰,议论声如雷声滚过,尔后,是加倍的静寂。所有人脸上都是一个表情,等待,不管了解情况的还是不了解情况的。因为眼前的情景委实是太奇特了。
《中国式离婚》第二十章(5)
林小枫坦然镇定如入无人之境,“诚如刚才杰瑞院长所说,宋建平是一个优秀的医生,也确如杰瑞院长所说,一个人才就是一面旗帜。但是他却要走了。我知道,他不愿意走,却不得不走。大家知道为什么吗?……”
仍是一片寂静。
“他是为了我……为了能够同我离婚。”
一片哗然,尔后又是寂静,静极。
林小枫转向宋建平,四目相对。这时宋建平已经感到她不是来跟他闹的,那么,她来干什么?他看她的眼睛,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