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夜,借着月光我仔细地翻着小书架。那上边一共也就才几十本书,我连续翻了好几遍,却仍然没有发现那本英语词典。
我开始在桌上,床上,枕头边,窗台上,地上,甚至于床底下,像发疯一样地找着那本书。
可是,倒处都没有那本英语词典。
尽管房间里不热,可是我却大汗淋漓。
我在以后总是能理解,为什么被小偷光顾过的房间总是那么乱,似乎房间的主人几年才能把它整成那样混乱。因为小偷在进入了别人家之后,身上的全部能量都有超常的发挥。
最后,我有些歇斯底里了,把自己的全部希望都放在了王亚军的那个箱子上,我把它从上铺拖下来,打开一看,里边竟然全是照片。借着月光我仔细地看,那照片上全是阿吉泰。我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箱子里边放的全是阿吉泰?王亚军平时很节省,在食堂打饭时,我经常能看见他。就是做红烧肉的日子,他也不买,他总是吃粗粮,素菜,那不是一个减肥的年代,那是一个挨饿的年代。那时,在乌鲁木齐,你错过了一次红烧肉就等于你在今天错过了一次去非洲游玩的机会。王亚军把节省的工资都用来给阿吉泰拍照片了,他真是了不起。
我一张张地看着阿吉泰的照片,有许多是在西公园阅微草堂旁的鉴湖照的,有些是在乌鲁木齐河的沿岸照的,有在乌拉泊燕儿窝的山上照的,也有在烈士陈潭秋,毛泽民(就是毛泽东的弟弟)的墓碑前照的,还有在天山上的松林草地上照的。
这说明阿吉泰和王亚军游变了乌鲁木齐,他们甚至于还去了天山。
我的心里一阵阵刺痛着,我们这些孩子的确不如大人,他们能谈恋爱,他们能一起出去。我们呢,只能在阿吉泰没有下班之前,远远地望着她,我们张着大嘴,像个贪婪的傻瓜。
我好像已经丧失了此行的目的,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把头从阿吉泰的照片中抬起来,词典肯定是没有了,我得走了。
我轻轻打开门,听见有人从楼梯上来,远远地走在过道里,他们的脚步声让我紧张。
我赶紧关上门,轻轻地打开窗户,又听到下边有人在说话。
李垃圾和黄旭升正站在窗外的树下。
我立即把身子缩回来。
李垃圾正兴高采烈地对黄旭升说着自己跟踪王亚军和阿吉泰的情景。在他的叙述中我渐渐听明白了:王亚军再次被阿吉泰拒绝,不管他为阿吉泰作了什么,都没有把阿吉泰打动,在北门花园里,他想抱阿吉泰却被阿吉泰狠狠推开了。李垃圾最后说:我看到了英语老师的可怜相。他蹲在地上;用手抓自己的头发。
听了李垃圾的话,我心里难过,王亚军是个苦恋者。那时的中国知识分子,有许多人在苦恋着自己的祖国,而王亚军,他苦恋着阿吉泰。。
我在屋子里有些无聊,从楼内走总是有人,从窗户走,又有黄旭升和李垃圾,我无法马上离开,怎么办呢?
我开始在身上洒了王亚军的香水,并穿了他的那件毛料衣服,又穿上了他的皮鞋,在屋子里悄悄走着。我感到自己有生以来,头一次像个绅士一样地在走路。然后,我在镜子面前把衣服换回来,重新穿上自己的衣服。
突然,我再次听到了脚步声。隔着门我了能听出来是王亚军的脚步。他穿着皮鞋,他的脚步声特别,我早就熟悉了。
我吓得浑身再次出了汗,看来无论如何也要跑了。
我来到了窗前,发现黄旭升和李垃圾正要离去。
黄旭升说我得走了,我妈要着急了。李垃圾说:别急吧,呆一会儿。黄旭升说,行了,我不听王亚军的事了。李垃圾说:你不是说了吗,让我告诉你王亚军的事,你就陪着我多玩一会吗?黄旭升摔开李垃圾的手,开始朝回家的方向走,李垃圾追了过去。
这时,王亚军的脚步声已经离门很近了,好像还不止他一个人,说不定校长仍在他身边,那我真是彻底完了。
我慌忙站到了二楼的窗台上,内心混乱,我离那个老榆树的枝叉只有一米多远,从小爬树的我这算不了什么。可是,我被慌乱慑住了手脚,纵身向上跳,没有抓住那棵粗枝,只是抓上了细枝,而它在瞬间里就断了。
我身体失去了平衡,在空中我又一次看了月亮,发现它今天很圆,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立即昏了过去,在那一瞬间里,我意识到自己的内心里丝毫没有因为是一个小偷而带来的罪恶感,相反,我觉得自己委屈,某种无边的痛楚像水一样漫过我的内心,然后覆盖了我的全身。我很快地醒了过来。我睁开眼,看见了王亚军正惊讶地站在窗前看着我。
我本能地想起身跑掉,但是我动不了。
王亚军站在了窗台上,他显然想直接往下面跳。他犹豫了一下,竟然,从二楼像是一个真正的超人那样地跳了下来。他很矫健,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身边。然后,他开始抬着我起来。我有些不好意思看他,疼痛再一次让我闭上了眼睛。
他始劲地把我从地上用双手托起,像许多电影里演的那样,一个没有受伤的人抬着他的战友,走在微山湖,铁道旁,青沙帐里,雪野中,无名高地上--最终,他们不是走向绝望,而是走向希望。
我微微睁开眼,发现王亚军的脸在月亮的照耀下显得有些惨白。
王亚军那时正把我放在了一棵粗大的树桩上。
我再次疼得昏了过去。
当我醒来,却发现由于王亚军的沉默,这事竟然成了一桩秘密,在整个学校范围里,它仅仅存在于我和王亚军之间。
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我的腿摔断了,但不是因为我当了贼,而是因为我在大树上背诵英语单词,走火入魔,结果忘了自己在树上,才从上边掉下来的,像是一个自由落体,每秒秒九点八牛顿,对了,还有重力加速度。
〃你究竟想要什么?我那儿有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你这样会毁了你自己一生的。”
王亚军显得有些语重心长,他头一次像别的老师一样说话。
起来,饥寒交迫的怒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我开始用英语唱国际歌。别唱了,行吗?王亚军先是显得有些不耐烦,但是看到我唱歌时闭着眼睛的脸,他又笑了,说:我就是想知道你进我房间的真实愿望,说不定我可以满足你。
我突然对王亚军说:你觉得我是个贼吗?
王亚军说:我想你不但不是贼,还应该作一个绅士。
也许是绅士这个词深深地刺激了我,竟让我在一刹那间那么伤心,我突然紧紧抱住王亚军哭了起来。
王亚军拍着我的肩膀,不说任何话,就让我纵情地哭着。
多年以后我都在问自己:
为什么要隐藏自己想偷那本词典的真实目的,难道它比像一个小偷一样地开门破窗而入还见不得人吗?
那个孩子把真实的目的掩藏起来,究竟想保护什么?无论我怎么想,都得不到让自己满意的解释,也许那个孩子太脆弱了,他是一个内向的孩子。他曾经找王亚军借英语词典,可是他被拒绝了。
他以为一个人只要被拒绝一次,就会被拒绝一辈子。
第13章
三个月之后我才回到教室上课。
黄旭升坐在我的旁边,悄悄说:
你的腿还疼吗?
我不吭气。
她又说:
我们家有云南白药。
她说着,轻轻地在背后把自己的手伸过来,拉拉我垂在椅子上的手。
我内心猛的一下就被填满了那些心酸的东西。在那之前我不知道一个女孩子的手竟然有如此大的感染力,我的手被她的手深深地感动了,我也想紧紧拉着她的手,但是,我有些不敢。
她没有看我,只是像平时一样地看着前方,回想起来那是黄旭升最好的角度,她的脸是红润的,光洁的,她削瘦的脸上闪耀着少女的神采,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少女有时能离你这么近,你几乎能感到她的呼吸,那是一种清爽而甜润的气息,而且云南白药是什么药,那一定是很好喝的药,跟中药不一样,它不会苦,只会甜。
她的手就在我的手旁,我只要轻轻一动,就能抓住她的手,但是,我却有无数的犹豫。我从小就不是一个果断的男孩子,我犹柔寡断,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有很多机会都被我的犹豫丧失了。
夕阳缓缓地从窗处照射进来,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微红,屋内的气氛充满青春朝气蓬勃的感觉,尽管我很痛苦,可是大家都很欢乐。
回到家里,爸爸妈妈正在说着什么。他们一看见我,就立即不说了。最近,他们两个人一直就是这样,就好像我是他们的对立面,他们说什么话总是感到我是一个多余者。
这种家庭气氛让我受不了,不知道为什么,在进门的刹那,我突然朦动了一个念头:
离家出走。
像维吾尔族人一样,背一个包袱,骑一头毛驴去流浪,沿着乌鲁木齐河,一直走进天山里,从此不再回头,不对该死混帐的父母说一句话,或者我也有另一个选择,就像库尔班吐鲁木一样,骑着毛驴上北京,去见毛主席,据说毛主席跟他握手了,库尔班大叔从那天之后直到他死了都没有再洗手。如果,我去了北京,那我也不再洗手。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天,阳光很充足,天山白色的轮廓很早就清晰无比。
我一大早就出门,在湖南坟园的野地里像行走的诗人那样地徜徉。我的内心沉重,知道自己犯了错误,感到抬不起头来。我老是想要知道别人究竟是怎么看我的,在他们的眼中我是一种什么人。看到李垃圾的时候已经快到了中午,我本来想躲开他。可是,他十分友好地跑到了我骑的老榆树上,只是几下他就爬了上来。当他坐在我的旁边时,就开始对我笑,那笑容里有明显地讨好的意思。
我知道他喜欢黄旭升,那是李垃圾的早恋。他很执着地爱着她,现在像李垃圾那么执着的人已经很少了。李垃圾总是想从我这儿打听点黄旭升的什么。
“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看见阿吉泰。”
李垃圾突然大声说。
我心中一颤,昨天晚上我还梦见了阿吉泰,很久没有看见她了。
“她每个星期天的中午都要到澡堂去洗澡,你从锅炉房后边过去,翻过煤山,在第二个窗口就能看见她,她全身都光着,什么都能看见。”
李垃圾的话像火焰一样地把我的身体烧着了,我突然感到口渴。
他似乎能感觉出我的激动,就像是一个有教养的富人那样地微笑着。
我说:洗澡应该有蒸汽,肯定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像是一个有经验的人那样,胸有成竹地说:蒸汽像云一样,一阵阵的,只要一散,阿吉泰的肩膀和屁股就露出来了。我可是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不要对别人说。我已经看了好多次了。
我点头,然后就想朝树下跳。
李垃圾突然拉着我,说:黄旭升最近老是不理我,你帮我从侧面问问她,到底怎么了?上个星期我还帮他抓了一只野免子,她还挺高兴的。这两天又怎么了?知道吗?我为她睡不着觉。
我笑起来,说:我问问她。说着,我又想朝树下跳。
他又把我一拉,说:你会手淫吗?
我的脸红了,装着不懂的样子,看着他,说:你什么意思?
李垃圾笑了,说:什么时候我教你。
我猛地从树上跳了下去,说:我才不让你教呐。
说着,我朝食堂和澡堂后边的锅炉房跑去。
澡堂的门口有不少人,今天就是女人洗澡的日子。我们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鲁木齐市的澡堂就是这样,不分男女,只分日子。星期六是男人洗,星期天是女人洗。女人,女人,在我的脑海里除了那首歌以外,就是这两个字。女人是什么?不知道,女人是小猫,女人是小狗,女人是小免子,女人是花,是草,是流水,女人是哭泣的眼泪,女人是天上的太阳,女人是毛泽东思想……
澡堂的门前都是女人,她们端着盆,很多小女孩儿都用手绢把头发扎着,女人真干净,她们真讲卫生,她们洗澡还端着盆,她们的毛巾上充满新鲜空气和阳光。
女人们没有注意我,她们只是在梳着头发,她们的脸很红,热水的滋润让她们的脸上神采奕奕。当个女人真是太幸福了,她们一点也不着急,洗完澡后她们一直站在那儿享受天山和白云。她们之中几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有一个男孩儿正在朝后边的锅炉房跑,他是想抄她们的后院,他渴望偷窥。那时,我还不能像今天这样拉开距离看自己:一个男孩,他先是溜进别人的宿舍偷东西,然后,又跑到了女澡堂的后窗偷窥。你说,他是一个什么东西?他肯定是一个问题少年。
当我来到了锅炉房后边时,一切突然静下来。那里也有一棵老榆树,枝节粗壮,枝叶茂密,在它的身下堆满了从大洪沟挖来的大块煤炭。我踩着煤炭朝窗户移过去。
那是一排由红砖沏成的厂房,窗户都很高,而且比较小。我数着窗户,右边第二个,在那下边有两块撂起来的煤块,我只有在那时才感到自己的心跳原来竟会那么清楚。我突然感到了犹豫,这样作是犯下了流氓罪,一旦让抓住了,按照母亲的话说,一辈子的政治生命就完了。人的生命没有了倒不是太要紧,可怕的是你没有了政治生命。那活着,还不如死了。望而却步是什么意思?就是我现在的动作所表现出来的意思。
我看着那个窗户,再一次认识到:无论外边的人,还是里边的人发现了我,我都完了。尽管这样想着,可我还是爬了上去,那煤块摆得很稳,一点也不摇晃。我把头朝窗口慢慢伸张,透过玻璃我先是看见了蒸汽,弥漫着在澡堂里飘逸,我知道正对着这个窗户就是阿吉泰最愿意呆的地方,美丽的她就会在这儿尽情地享受热水。直到我的眼睛从阵阵发黑到渐渐清晰的时候,一个女人长长的头发和洁白的身体像狂风一样朝我迎面吹来。她是阿吉泰,她果然是阿吉泰。我首先看见的是她的后背,长长的腿,金黄色的头发,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