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焕已经旷了四天课了,如果再多一天,就有可能以无故旷课论处,被勒令停学。第五天,斗焕在校园里露面了。我们几个又在一家“中华料理”餐馆聚会。这一次,大家和往常不一样,不是凑份子,而是主动把兜里的钱掏出来放到了桌子上。这样做,并不是出于友情,而是想让斗焕竹筒倒豆子,把这几天干的事都一股脑儿倒出来。谁都知道,每次斗焕一开口,都免不了自吹自擂一番,什么这次战斗打死了三百多名黑社会的,有三十多个黑社会的小妾跑去闹事,等等等等。这些胡吹乱侃的大话谁听了都不信,可这回就不一样了,大家真想听听斗焕这几天干的事与报纸上的禁令有没有关系。
“为什么旷了好几天的课?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学校老师这么问他的时候他回答得很简单:“家里有事嘛。”
其实,大家都知道,斗焕的哥哥不知是“飞车派”呢还是“世界杯派”,总之在某一个组织里是个小喽啰。听说,他哥哥肥大的屁股蛋儿上就像OK牧场的牛一样,还有用烙铁烙的那个组织的印记呢。关于哥哥的事,斗焕从来是守口如瓶的,可今天,也许是被大家的诚意所感动吧,斗焕却说了个痛快。
原来,他哥哥留过两次级,勉勉强强高中毕了业,背起手鼓就到社会上混饭去了。这一下可好,邻居戳脊梁的就多了。有人说他天生就是个大饭桶,有人说他本来就是个榆木脑袋瓜。斗焕哥哥不愿意听这些闲言碎语,一赌气就出了门。可到哪儿去呢?除了钻进指甲盖点儿大的小商店去谋生路也没别处好去呀。他跑到小酒馆想讨杯酒喝,招来的是酒馆老板的白眼和冷落。没办法,还得跑回家钻在屋子里。拿起收音机想听,小妹妹一把夺过去,藏了起来;撂在地上的报纸想看两眼,一见字就头疼,脑袋发晕,不得已,报纸从哪儿拿的,还得放到哪儿去;到吃饭时间了,还是冰锅冷灶,没人给做,那只好自己动手了。哥哥心里憋闷,一肚子火想发没处发。想出门,又没有坐车的钱,老在家里呆着又不是个事儿。他觉得人生实在是太没意思了。
有一天,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是他高中时的学长。哥哥记得,他在高中打群架的时候,这个人曾经有两三次站在旁边为自己呐喊助威。这个“师哥”一见哥哥就大加奉承:“好小子,你真是块好材料!好,就是你了!”
哥哥总算有了出头之日,他告别了陪伴他好几个月的手鼓,趁妈妈不在家的时候跟着这位师哥出了门。从此以后,哥哥的生活才有了着落,每天好吃好喝,活得也像个人样儿了。这种热情招待,使哥哥流过感激之泪,但他并不清楚,师哥他们这是在喂养着一只鹰犬呢。每天让他吃肉、长膘,运动、锻炼,实际上是在对他进行“催肥”。有一次,哥哥也大惑不解地问:“我怎么能每天都白吃白喝你们的呢?”
“你太累了,好好歇些日子再说。”那位师哥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
闲吃闲睡,成天无所事事,这怎么能说成是“累”呢?但哥哥并没有想那么深,点了点头也就过去了。只不过他不止一次地听师哥说,这些恩这些情,都是一位“老大”给的。
有一天,师哥又来找他,脸色很难看,愁眉不展。哥哥问:“有什么难处吗?”
“没事。”师哥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对吧。有事你就直说嘛。”
哥哥挪了挪身子,又催问这位师哥。
在他的再三催问下,师哥才开口说:“不是我有事,而是大哥他……”
“什么,老大?老大他怎么啦?”
一提起老大来,哥哥就热血沸腾,会激动得流下两行热泪。
“也没有别的,就是有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是哪几个胆大包天的小子,你告诉我!”
这时,哥哥把铁拳攥得格巴作响,气得一个劲发抖。
“你出马也不合适啊。再说,老大也很怜惜你,不愿意让你参与这种事。”
“嗨!老大也真是的!”
师哥绕来绕去,最后终于说出了实情:有位大哥为了给老大除去心腹之患,就在老大的仇人背后捅了一刀。法院判了他十五年徒刑,现在还在监狱里呢。当然,刑满释放出来之后也会给他一个稳定的职业,让他去经营一个夜总会,度过余生。而且,在组织里头,他一定还会备受人们的尊敬。年轻人正在干事业的时候就被铁窗束缚住了手脚。这一段铁窗生活,他是会得到足够补偿的。但可惜的是,大哥的铁拳是打遍天下无敌手,没有几个人敢和他较量,把他关起来,真是太可惜了。
“那老大现在在监狱里了!?”
“不,不是老大,我说的是老大的朋友。那位大哥现在可真苦啊。”
说到这里我才算听明白,斗焕刚才说的“家里有事”的“家里”不是指户口簿上那个自己的家,而是指他的那个组织。斗焕所说的这个“家”将由“十八罗汉”组成。前几天旷课也正是为了这个“家里”的事。
为了替自己的哥哥去找老大的心腹大患算账,斗焕组织了“十八罗汉会”。眼看决斗的日子临近了,但“十八罗汉会”还缺一名勇士,只有十七个。我们大家都在想,这么多大傻帽儿,他都是从哪儿弄来的呢。却见斗焕用灼热的目光一直盯着祖鞠不放。这时我和升洲的目光才一起投向了坐在一边的祖鞠。
祖鞠生就一副五短身材,肩膀上栽着个大脑袋瓜,当然,凑人头嘛,他的资格倒是够了。大家的目光都盯着他,祖鞠就像憋了三个小时放不出来屁似的,弄得满脸通红,在斗焕锐利的目光逼视下他沉思半晌,最后下定了决心:
“那我就算第十八个吧。”
祖鞠好像还想说什么,动了一下嘴唇,没有说出来。斗焕正处在“大决战”的前夜,他也想给祖鞠加加油,鼓舞鼓舞士气,于是,霍地站了起来,举起酒杯,高喊着:“为十八罗汉家族干杯!”
这场你死我活的命运大决战,地点选在了郊区一座不起眼的三岔路口的大桥底下。日期和军事体育课大比武的日子是一样的。对此,升洲提出了异议。军事体育课大比武是市内所有高中生在综合赛场大集结的日子。为了搞好这一活动,所有高中生都在没日没夜地进行军事体育训练。好长时间以来,不少学生的军事教练服和运动服就没有离过身。女学生为了练习止血绷带的使用和三角巾结扎、野战演习及开幕式列队训练等,在操场上忙个不停,她们被火辣辣的阳光烤得汗水一个劲儿地往下淌,有些人还晕倒在了七月流火之下。男生们也不例外,他们除了野战训练以外,还有拼刺刀十六种动作、单兵技巧、各自为战技巧,国军徒手体操等项目。既然是正规的军事训练,随便乱动一下都不行,就是注意力不集中也是不许可的。这些学生都像正规军人一样有部队番号,每个学生除要把固有番号背下来以外,还要把学校的编号也都背下来。军事教官随时都有可能把那些看上去呆头呆脑的学生提溜出来背番号。对有些孩子来说,这简直比队列训练还要难多了。
准备了一两个月的大比武活动已经落下了帷幕,空场子上只剩下了被风吹得到处乱跑的纸屑和垃圾。学生们也都松了一口气,有的显得没精打采,浑身无力,有的产生了一种解脱感和轻松感。有的通过这一活动增强了自信心……一走出赛场,有些人便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地向小酒馆走去;也有人信步踱进树林、草坪去呼吸新鲜空气。可是,军事体育课的老师们并没有休息,他们急急忙忙地把在大比武中穿过的教练服一件一件理好。然后,自己再换上战士的迷彩服,唱着“边战斗边工作,边工作边战斗”的歌曲向城里走去。在老百姓眼里,这些人的打扮,怎么看怎么像政府的鹰犬。
我记得好像是在一年前吧,篮球运动员申东坡来这里进行篮球表演。各校的啦啦队都上紧了发条,“加油”声不绝于耳。比赛结束后,神经异常兴奋的学生就打了起来。因为这事,我们学校的三个同学还被停了学呢。这一次,斗焕正是想利用学生们不服输的情绪来打赢这场“战争”,把对方全部消灭。
斗焕对自己专攻对方弱点的新战术进行了详细说明。
三岔路口的这座桥的确离闹市很远。现在,军事体育课的老师正在城里列队前进,向市民显示军威呢。这正是个空隙,那时斗焕他们恐怕已经在桥下边动起手来了吧。斗焕对我们说:“大概第二天一到学校,就会看到十八罗汉凯旋的巨幅标语了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斗焕露出了某种骄矜的神色,嗓门有些格外高。但令斗焕失望的是他把日期记错了,他定的这个日期不是大比武的那一天,而是大比武的第二天。说也奇怪,每当斗焕对事情考虑不周,出现漏洞的时候,祖鞠总要放一个响屁,以示惩戒。今天也不例外,祖鞠忍了又忍,再也忍不住了,又把一个响屁颤颤巍巍地挤了出来。店主听见声响走了进来,从面部表情可以看出,他心里大为不快。这么小的包间里挤了那么多人,弄得乌烟瘴气,人家心里怎么能痛快呢。
祖鞠放响屁在全校是出了名的。毫不夸张地说,他的屁可以使全校同学“闻声而动”。要说那个屁的臭劲儿,除过班上三个患鼻窦炎的同学外,没有一个人不说他的屁声响味浓,是绝妙的带爆炸性的毒气弹。
每当他要开始这种不雅的举动时总要先喊两声:“毒气弹,警报!毒气弹,警报!”但是,只要你看到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了脚步,愣愣地站着,要么来回扭动屁股,两个眼珠朝中间收拢,那就是“毒气弹”出来了。大家看到这种情况都会掩鼻而过,或者提前跑得远远的。
在一年级上学期的时候,大家对祖鞠的这个秘密武器还不太了解,当祖鞠喊“同学,你赶快躲开”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在虚张声势呢。真让毒气弹给熏着后,大家才开始对祖鞠望而生畏了。
这一次,祖鞠没有按约好的时间到达十八罗汉“决战”的场所。祖鞠说是记错了时间。而且,他把责任完全推给了斗焕,说斗焕把日期和具体时间都给他说错了。
在这个世界上,替自己打掩护的谎言中,记错时间是最妙的辩解词,而且,可以说得冠冕堂皇,无懈可击。想替自己辩白,无须绞尽脑汁去找别的理由,只这一条就足够了。恐怕这也算是祖鞠的另一个秘密武器吧。
听祖鞠自己说,当他赶到十八罗汉“决战”的战场时,那里已是空无一人、悄然无声,只有冷冷的过桥风卷起的一缕缕沙尘。因为找不到战场,又无事可做,祖鞠便信步来到了素姬和升洲经常会面的地方——十字路口的小吃店。
祖鞠装出一副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嘟着嘴,沉着脸,一屁股坐到了升洲的旁边。升洲一看这架势,就惴惴不安地问:“那个地方真的什么都没有吗?”这句话竟连续问了三遍。
“是一个人都没有呀!我也不知道,我不在,斗焕是怎么收拾这个局面的。”
祖鞠一边说,一边不住地用眼角瞟着坐在素姬身边的那个女学生。
那个女学生是素姬的朋友,叫郑琳,人长得倒还清秀,就是脸上雀斑多了点。祖鞠有意长长地叹了口气,挪动身子坐到了郑琳身边,想和她套套近乎。
不知是不是规律,漂亮的女孩子总有一两个长得不怎么样的女孩子和她做朋友,而且她们往往反倒比俏丽的女孩子更高傲,更让人难以靠近。
“想玩儿去吗?”祖鞠对素姬说。
没料到,斜刺里杀出了个人,郑琳不咸不淡地甩出了一句:“你说这话就不怕人笑话?!”
祖鞠在这个女孩子面前没少吃苦头,可不管郑琳怎么顶撞他,对他怎么不客气,祖鞠都是逆来顺受,大度地接受了,而且显得那么豪爽有风度。祖鞠显然不是因为完成了什么重要任务,而是压在心上的一件大事烟消云散了,他感到特别轻松,话就多了起来。就这样,祖鞠和郑琳像素姬与升洲一样,慢慢亲热起来,并成为了朋友。祖鞠也不管别人对他们投来的目光是否有点异样,或其他顾客怎么想,怎么看,就连旁边三个地痞般的男学生投来的热辣辣目光都没看见,自顾自地和郑琳套着近乎,整整地泡了一个多小时。那三个男生看不过眼,找茬儿地把筷子往地上一摔:“喂,你们能不能安静点!”
“你们泡妞也不找个合适地方,这是饺子馆,不是酒吧!”
这几个人又是喊叫,又是摔东西,吓得两个女孩子不知怎么办才好。祖鞠压低嗓门说:“别去理那几个叫化子。”
不料,这句话却被离他最近的那个驴耳朵听见了。只见那边乒乒乓乓摔起了东西,这无疑是一个宣战的信号。时间已经不早了,饭馆里连他们在内也只有三桌人。另一张桌子上的客人一瞧这架势,便忙不迭地起身跑掉了。顿时,小吃店的空气紧张了起来,店堂变得十分空旷。升洲和祖鞠只能咬紧牙关忍着。紧张的时刻,升洲朝素姬瞥了一眼,素姬的神色既不惊慌,也没有劝架的意思,挽起的胳膊放在胸前,静静注视着升洲,分明是一副催他快点决斗的架势。
那伙人似乎也看出了点门道,其中一个走近素姬,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要干什么?!”素姬甩开他的手尖叫着。
升洲和祖鞠如果有个台阶下也就算了,偏偏敌人主动上来挑战,升洲和祖鞠只能迎战,没有一点退却的余地。他们两个人都紧闭双眼,朝着发出声响的地方慢悠悠地挪过去。祖鞠用自己的经验传授着打斗秘诀:如果力气不够大,就设法攻对方的弱点,例如,踢他的裆,抓挠他的小奶子,揪耳朵,咬耳轮,背过身去用趵蹶子的方式踢对方……他的“秘诀”还没有传授完,雨点般的拳脚便落到了他的身上。升洲也和祖鞠差不多,只有招架之力。他为了不使自己的本钱——小白脸受伤,两手紧紧捂着脸,任人拳打脚踢,不敢还一下手。
正在这当儿,小吃店进来了个新客人,也可以说是今晚的最后一位客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