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未败,我未胜!”
“我已败,你已胜!”
无肠君又笑,狂笑,“胜则荣,败则辱,无肠君门中人宁死不辱!”
笑声未绝,语声未散,无肠君双手暴翻,第九第十两剑突然反刺入自己的左右肋下!
噗噗的两剑齐柄没入!
笑声语声散绝!
无肠君双手一松,仰倒在榻上!
没有血,血还来不及流出!
无肠君这第九第十两剑并不慢!
胜则荣,败则辱,宁死不辱。
胜败在他来说竟比生死还要紧。
有生以来他难道还没有遭遇过挫折?遭遇过失败?否则他又怎么能活到如今?
失败果真是一种耻辱?
失败只能当作是一种教训。
对于那些有自信心而不介意暂时成败的人,没有所谓失败,对于那些怀着百折不挠的坚强意志的人,没有所谓失败,对于那些别人放手自己依然坚持,别人后退,自己依然前冲的人,没有所谓失败,对于那些每次跌倒,每次坠地,立即就能站起,跳起的人,没有所谓失败。
人生的光荣,的确不在于永不失败,而在于能够屡仆屡起。
没有失败,也根本就没有成功。
无肠君以前的成功,以前的声名,谁又敢说不是从失败中吸取经验,一点一滴地积聚得来?
只是一个人,一旦成名就很少人敢会去追究他过去的失败,日子久了,不难自己都忘掉。
人本来就善忘。
失败对于一个寂寂无名的人来说,无疑算不得是一件大不了的事,对于一个已有名,已成功的人来说,却不能不算是一种重大的打击。
名誉岂非正就是人的第二生命?
无肠君又怎能忍受这第二生命丧失的苦痛,更何况——
他已不再年青,他的气力已在衰退!
他双脚已断,他已难复当年雄风!
这一跌,他势必不能再起!
这一败,他势必饮恨终生!
他的自信又怎能不动摇?
他的意志又怎能不崩溃?
一个人不怕失望,只怕绝望!
无肠君已绝望!
这种复杂的心情又有谁能了解?
沈胜衣?沈胜衣也不能!
他若能一定来得及制止。
他并未来得及制止。
这下子不由得他怔住在当场。
但连随他又惊醒!
十剑一同出鞘的声势实在惊人!
十人一齐惊呼怒叱的声音,更是非同小可!
他目光才转,就看见当门雁行成阵的十个青衣少年血红着眼睛,咆哮着握剑掩杀前来!
这十个青衣少年显然受过严格的训练,惊怒之下,阵势竟然未乱,左手一引剑诀,身形急上,两翼先飞,左右弧形交剪!
这哪里还像是雁阵的两,分明就是螃蟹的双钳!
沈胜衣正在双钳当中!
双钳开始收缩!
沈胜衣握紧的左手冷汗湿透!
“不是怕这双钳;只是不愿再杀无辜。
“退下!”他冲口一声轻叱!
十个青衣少年回以一连串的冷笑,不退反进!
双钳更近!
沈胜衣似乎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他眼角一阵跳动,剑出鞘—寸,两寸,三寸!
“住手!”一声暴喝突然在一扇屏风后面响起!
寒芒一闪,屏风嗤的中分,左右跌下,一个淡青衣衫的少年当中大踏步而出。
这少年年纪更轻,二十岁也不到,剑眉星目,直鼻方口,胸前十口剑交搭斜挂,四剑已出鞘。出鞘的四剑,两剑在手,两剑却是镶在他的腹底,踩在他的脚下!
他人才现身,沈胜衣也就感到一股迫人的气势!
不成是你?
沈胜衣心念一动!
十三杀手七年前就已成名江湖!
七年前这少年还只是一个孩子!
沈胜衣心念再动,不由得一声轻叹。
十个青衣少年,却一声惊呼道:“公子!”
“我都看到了!”公子一挥手,“你们不是他的对手,退下!”
十个青衣少年在犹疑。
“退下!”公子再一声,声如霹雳!
十个青衣少年在霹雳声中慌忙退开去。
公子目光一转,落在沈胜衣身上。
一股寒意连随袭上沈胜衣的心头!
这公子的一双眼睛简直就不像是人的眼睛!
人的眼睛是有变化,有感情的,是喜,是悲,是冷酷,抑或是温柔,多多少少都可以看得出来。
这公子的眼睛根本没有变化,完全没有感情!
这公子的一颗心只怕也是一样,否则,又怎会只在屏风后面观望,直到如今才现身?
公子忽的一牵唇冷笑。
只是嘴唇在笑,死冷的眼瞳中连一丝笑意也没有!
“沈胜衣?”
“无肠公子?”
“好说!”
“幸会!”
“彼此!”无肠公子两手一翻,双剑入鞘,“我刚从江南回来!”
“江南想必依然万花锦绣。”
“公孙接的乱披风剑法同样绚烂!”
“琴棋第一,诗酒第二,暗器第三,剑术第四的公孙接?”
“正是这一个公孙接!”
“这一个公孙接又怎样?
“不怎样,只不过约战家父!”
“约在何时?”
“月前!”
“令尊没有去?”
“没有去,我去!”无肠公子一轩眉,“苦战半日,我拼尽全力,仅堪堪与他战成平手!”
“难得!”
“过奖!”无肠公子唇边的笑意消失不见,“公孙接暗器第三,剑术只是第四,暗器方面他还不如满天星,一度败在满天星暗器之下!”
“哦?”
“满天星却早在五年之前就已败在你剑下!”无肠公子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不是你对手!”
“哦?”
“但即使不敌,你若是要一战,我还是奉陪,舍命奉陪!”
“我如今只是想离开,尽快离开!”
“你要离开谁也阻止不了,我也还懂得自量,不过有一件事你一定要记着!”无肠公子一字一顿,“无肠门中人记恩,记仇,有恩必报,有仇必报!”
“我记着!”
“家父虽非死在你剑下,却是因你而死,此仇此辱,无肠门中人永志于心,要么,你就今夜赶尽杀绝,要不是,错过今夜,无肠门中人迟早一定找你洗此耻辱,雪此血仇!”
“我等着!”
“好,你保重,你好好保重!”
“我会保重,我会好好保重!”
无肠公子再也不望沈胜衣,霍地一拍手,厉声吆喝:“撤剑阵,开大门,掌灯,送客!”
语声一落,他人亦转身,背向大门,头也不回。
呛啷的群剑入鞘!
依呀的大门尽开!
噗哧的灯影摇红!
十灯齐动,十个青衣少年脚步齐展。
灯分左右,人分左右。
沈胜衣走在灯当中,人当中。
灯远,人远。
无肠公子噗地终于跪倒在榻前!
灯未远,人已远。
灯只送到门外,人已走在街头。
长街寂寂,长空寂寂。
星,月。
有星,有月。
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
张凤沉吟在星光月色之下。
今夕的星光更多,今夕的月更亮更圆。
星光闪烁,月色凄清。
一条枯枝穿月而过,一只猫头鹰蹲在枯枝之上,圆月之中。
咕——
猫头鹰在叫。
张凤不由的打了一个寒噤。
猫头鹰的叫声的确恐怖。
这地方也是一样。
深夜,荒郊,小径,齐膝的野草,半枯的老树,树上的猫头鹰……如此的环境,今夕就算是中秋,只怕也没有人愿意在这地方徘徊。
今夕不知是何夕。
星虽亮,月虽圆,秋还远,今夕还不是中秋。
张凤也奇怪自己居然会在这样的地方停下脚步。
猫头鹰一叫,就连月光也似乎变得诡异起来。
张凤连半刻也不愿意再逗留了。
他举步,突然又收步!
咕——
猫头鹰又在叫。
张凤没有作声,眼珠子却睁得比猫头鹰的更圆更大,瞬也不瞬地瞪住丈许外的一丛野草之上。
一个人缓缓地正在野草丛中冒起来!
雪白的衣衫,苍白的脸庞,冰冷的眼瞳,好可怕的一个人!
目光剑一样交击在半空!
张凤突然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杀气排山倒海般猛压了过来!
猫头鹰突然枯枝上飞起,刹那间消失在夜空深处。
连猫头鹰也感觉到这股杀气,连猫头鹰也不敢逗留!
张凤的目光突然收缩,面庞突然绷紧,一只右手已移向剑柄!
风吹过,野草沙沙的一阵响动!
白衣人披肩的散发亦飞扬!
张凤的衣衫也在起伏,后背就是一阵冰凉的感觉!
不知何时他后背的衣衫已冷汗湿透!
他的一双手也在冒着冷汗,移动的右手已停留在剑柄上。
“沈胜衣?”他忽然开口,出口的语声异常的沙哑。
“张凤?”白衣人反问。
“正是张凤!”张凤的右手握剑更紧,“消息果然没有误传,你果然已洞悉我们十三杀手的来历!”
“还差一个!”
“这一个当然不是我!”
“是你的话,你我又焉能遇于今宵?”
“你是在这里等我?”
“我是在这里等你!”
“你怎知道我会打从这里经过?”
“北上翼城只有这一条路!”
“你我素未谋面!”
“素未谋面!”
“难得你居然能够辨认得出我来!”
“这只能说是巧合,我虽然不认识你,认识你的人可真不少,我在楼上喝酒?你才从楼下走过,几个走镖的就将你认出来了!”
“我张凤本来就不是寂寂无名之辈!”张凤倏的大笑,“掩饰的方法不是没有,只可惜我这种方法不能用于光天化日之下!”
说话间,张凤左手怀里一掏,面上一抹,面上立时多了一张颜色铁青,狰狞可怖的鬼怪面具。
这张面具相当之精巧,一戴在面上,张凤简直就连半分人气都没有了。
“果然是见不得天日的!”沈胜衣淡笑,忽然问:“翼城离这里不过半日路程,你连夜赶路,莫非就约在明天拂晓”
“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呆子,原来你一些儿也不笨!”
“幸好我在这里遇着你,否则如今我一定还在梦中,一定赶不上这个约会。”
“幸与不幸如今尚言之过早!”
“哦?”
“你既然是一个聪明人,怎么偏偏要做这种糊涂事?”
“什么糊涂事?”
“挑战十三杀手!”
“哦?”沈胜衣摸了摸鼻子。
“只有呆子才会向十三杀手挑战!”
“我不是呆子!”
“你只不过活得不耐烦!”
“总算给你说对了!”沈胜衣大笑,笑得好开心。
张凤一怔,虽然戴着面具,看不到他的神情,说话的语气已明显地带着几分懊恼。“原来你真的是活得不耐烦,这就好办了!”
沈胜衣只是笑。
“我就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比对付活得不耐烦的人来得容易!”张凤也在笑,冷笑!
“怎样容易?”
“只是这样容易!”张凤长长地叹了口气,一个身子突然烟花火炮也似的飞射向沈胜衣!
张凤的轻功原来也很高明!
一口气才吐尽,他的身子已飞射到沈胜衣面前!
人还在半空的时候剑就已出鞘!
剑狭长,尖锐,碧光灿烂!
剑一出鞘,剑尖就在跳动!
剑一到沈胜衣面前,剑尖已如满天缤纷星雨!
剑雨飞洒而下,剑芒闪亮了沈胜衣的脸庞!
“倒!”
张凤即时一声暴喝!沈胜衣果然应声倒下!
张凤欢喜还来不及,一道闪电突然从下飞起!
闪电比星雨更辉煌,更夺目!
“散!”闪电中一声厉叱!
沙地一阵砂砾激烈磨擦也似的声响暴发,漫天剑雨一时飞散!
闪电未绝,一直飞入张凤的咽喉!
张凤一声闷哼,身子倒飞而出,一飞两丈,倒在野草丛中!
闪电就钉在张凤的咽喉之上!
不是闪电,是剑,沈胜衣的剑!
剑尖只有三寸进入张凤的咽喉!
一击震散漫天星雨,剑上的力道已去十之八九,剩下来的力道只不过十之一二,剑尖也就只能够三寸进入张凤的咽喉!
三寸已足够!
沈胜衣半跪在草丛之中,左手外伸,还是奋力掷剑一击的姿势!
他的身上并没有伤痕,他倒下只不过因为剑雨太迫近,这样子他才能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空间掷剑一击!
这判断何等准确,这一剑的威力又何等惊人!
这一剑似已耗尽他混身的气力,就草丛中半跪,他连站起的余力都似已没有。
“四个!”他仰首向天,满头汗落淋漓,连语声都起了颤抖。
风又起,野草又在摇,沈胜衣披肩的散发又在飞扬。
天边的月还是那么圆,天上的星还是那么亮。
这样的星光,这样的月色,张凤是再也欣赏不到的了。
星月终古长照伊人?
人又怎能?
不是星,不是月。
只是一盏小小的油灯。
灯光没有星光这样闪亮,也没有月色这样清明,但若换是在别的地方,这如豆的一灯对普通人也许仍赚不足,对于如今围坐在桌旁,灯旁的这八个人应该足够有余!
这八个人都是杀手中的杀手!
这八个人都已习惯了黑暗!
只要有光,这八个人的眼睛就能适应环境,这八个人的手就能杀人!
只可惜这地方实在太黑太暗,多了这一盏小小的油灯,八个人也是只能够勉强分得出彼此的容貌,身形。
这一灯有等如无。
有门的地方多数有光透入,有窗的地方也一样。
这地方窗虽然没有,门可少不了。
光还是透不进来,这地方有门也没有用。
门的后面根本又是墙。
这第二道墙也有门户,在另一端。
门后又是墙,第三堵墙!
一折再折,外面就算是中午,光线也一样透不进来。
光线还不懂得一转弯,再转弯!
这地方哪里像是人住的地方。
可是这地方偏偏有人住着。
蝙蝠先生!
也只有蝙蝠先生才会建造一幢这样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