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曰:
王道、霸道,本质本上并没有分别。从前,当三代鼎盛之时(三代:夏王朝、商王朝、周王朝),无论制定礼仪或发动战争,都由天子做主,我们称之为“王”。后来天子的权力衰退,不能控制封国,有能力的封国国君,率同其他同盟的封国,共同讨伐背叛中央的封国,号召尊重中央政府,我们称之为“霸”。不管“王”也好,“霸”也好,他们的行为,都在仁义法则的指导之下:任用贤明有能力的人才,奖励善行,惩罚邪恶,禁制凶残,镇压暴乱。只不过名位尊卑不一样,恩德深浅不一样,功勋大小不一样,辖区广狭不一样,如此而已。并不像“黑白”“甘苦”之恰恰相反。
西汉王朝之所以不能建立三代的盛世,原因在于君王没有去做,并不是先王(儒家崇拜的古代君王)治理国家人民的道理,不能重新在后世推行。儒家学派中,有“君子儒”“小人儒”之分。(《论语》,孔丘告诫卜商:“你应该做一个君子儒,莫做小人儒。”谢显道解释说:“立志追求仁义,目标广大,是君子。立志追求利益,目标狭小,是小人。”)普通的一些儒家人才,诚然不能够治理国家。但为什么不去寻找杰出的儒家人才?像姬弃(周王朝一任王姬发十五代祖先)、子契(商王朝祖先)、皋陶(黄帝王朝著名的法官)、嬴伯
益(黄帝王朝末任帝姚重华时,帮助姒文命治理洪水有功)、伊尹(商王朝一任帝子天乙的宰相)、姬旦(周王朝一任王姬发的宰相)、孔丘(儒家学派创始人),都是“大儒”。假使西汉王朝得到他们,则西汉王朝的功业,岂止如此而已!刘病已痛恨太子刘姡橙酰荒茏粤ⅲ衔鯅'不了解他的责任,必然败坏皇家,当然可以这样肯定,而竟然说:“王道不可行,儒家不可用。”岂不过分?不可以用来训勉子孙,告诫后世。
柏杨曰:
刘病已刚刚指出儒家的缺点:“不切实际,崇拜古人古事,总认为今不如古。”司马光立即出马辩护,可是辩护的论据仍是一连串的古人古事,一连串的今不如古。好像不是为儒家辩护,而是挺身为刘病已作证:“儒家果然不切实际,崇拜古人古事,总认为今不如古。”当人们指责螃蟹横着走时,螃蟹勃然大怒,认为那是一种别有居心的诬蔑,而且马上表演给人们看他直着走的英姿——却仍在那里横着走。司马光在表演“儒家可用”特技时,就是这种姿势。
司马光所列举的“大儒”,都是古人古事,即令事迹可靠,西汉王朝也不能派人到阴曹地府,把他们请来帮忙。而且幸好不能请来帮忙,真的请来帮忙,恐怕非丢人砸锅不可。法国拿破仑复活,这位军事天才岂能指挥现代化战事?蒙古铁木真复活,他还能再打到波兰?面对新的形势,必须有新的头脑。丘吉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竞选失败,曾说:“一个对首领恩德容易忘记的民族,是一个充满活力,不可轻侮的民族。”而在中国,儒家学派的唯一法宝,竟然全是古人古事,全是今不如古。只有患老昏病的人,才不断惋惜昔年风光,中国文化已走到了这个可悲的尽头。
“君尊臣卑”基本精神,使传统知识分子根本看不见、也想不到时代是一个转动的巨轮。所以认为政治上的领袖人物,全都像魔法师一样,一念之间,就可旋乾转坤。只要复古,就可以把西汉王朝倒退两千年,回到“三代”那种简单粗陋的“盛世”。司马光跟一些自闭在书房里的历史学家不同,司马光不久就被擢升为宰相,得到宫廷大力支持,宋王朝可算是找到“大儒”了,而且君臣合心,怎么不把中国带到可爱的姬旦、孔丘时代?
一个重大的问题:“三代”之世的王道,既然妙不可言,完整无缺,就应该千秋万世,永垂无疆之庥,为什么“王”着“王”着,忽然间“天子权力衰退”“不能控制封国”?证明“三代”盛世的王道,缺乏巩固本身制度的能力。即令西汉王朝的君王大发神威,找到了一个“大儒”,回到夏商周,一旦该“大儒”死亡,又如何保证不再堕落凡尘?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并不是儒家学派跟君王合作,组织联合政府,而是君王利用儒家“君尊臣卑”的学说,奴化人民思想,使人民更容易被控制。而且历史上最善于歌功颂德、自毁尊严的知识分子群,莫过于儒家系统。也只有儒家系统,才能使君王们舒服舒服、蹲在高位上过瘾。所以,“大儒”也好、“小儒”也好、“君子儒”也好、“小人儒”也好,君王可以豢养他,可以尊敬他,但没有一个君王敢放心把政权交给他。只因为他们是刘病已所指出的:“不切实际。”司马光于十一世纪八十年代当过两年宰相,就因为当上宰相后,努力扼杀改革的成果,引起民怨沸腾。对刘病已的告诫:“儒家人才不可以任用”,又多一个有力的挺身证明。
4 淮阳(宪)王(首府陈县【河南省淮阳县】)刘钦(刘病已次子),喜爱研究法律,聪明通达,而又有才干。他的娘亲张婕妤,尤其受到宠爱。刘病已对长子刘姡Ъ雀惺於粤鯅'疏远,深爱刘钦,屡屡赞叹:“这才真正是我的儿子!”有意命刘钦当太子。然而,念及生刘姡保故且唤槠矫瘢醪∫汛幽昵崾北阋揽吭栏感砑遥ú慰记捌咚哪辏桓崭占次唬拮有砥骄直欢舅溃蝗绦陌研砥骄亩恿鯅'罢黜。
很久之后,刘病已任命韦玄成当淮阳国首府陈县警备区司令(中尉);打算用韦玄成曾坚持把爵位让给老哥的故事(参考前六二年),教导刘钦。而刘姡У奶拥匚唬潘阄裙獭�
5 匈奴汗国(王庭设蒙古国哈尔和林市)呼韩邪单于(十四任)挛鞮稽侯栅,被郅支单于击败后,左伊秩訾王提出建议说:“不如投降汉朝,朝见汉朝皇帝,要求汉朝帮助;匈奴汗国经过连年内战,已残破不堪,只有得到外援,才能平定内乱,维持统一局面。”挛鞮稽侯栅征求高级官员们意见,大家一致反对,说:“绝对不可这么做。匈奴的习惯是,崇拜英雄,而以服侍别人为低贱。立国精神就是不断的战斗,才终于建立强大的国家,使威名震慑所有蛮夷。战死疆场,是大丈夫的本分。而今,不过兄弟争夺(郅支单于是老哥),将来不是老哥胜利,就是老弟胜利,无论是谁,总在自己人之手。即令战死,威名仍在。皇家子孙,仍是国家元首,永远统御各国。汉朝虽然强大,并不能吞并匈奴。为什么要背叛祖先,臣服归顺?侮辱我们历代君王,接受各国讥笑,即令因此而得到平安,又怎么再统御其他蛮夷?”
左伊秩訾王说:“不然。强大衰弱,随着时代,各有不同。现在汉朝强,乌孙王国(首都赤谷城【中亚伊赛克湖东南中国边境】)等一些西域国家,都已经先后屈服。自从挛鞮且鞮侯单于(九任,呼韩邪单于的曾祖父)以来,匈奴汗国的国土,一天比一天削减,没有能力收复。我们虽然屹立不屈,却从没有过一天平安日子。现在,侍奉汉朝,获得安全保障;不侍奉汉朝,则覆亡在即。事实俱在,没有比这个更为明显。”
高级官员们仍不同意,向左伊秩訾王盘问诘难,久久不能定案。最后,呼韩邪单于(十四任)挛鞮稽侯栅决定接受左伊秩訾王的建议,率领属下的人民和武装部队,向南移动,接近汉朝边塞。派他的儿子右贤王挛鞮铢娄渠堂,到汉朝充当人质。
郅支单于挛鞮呼屠吾斯听到消息,也派他的儿子西部兵团司令(右大将)挛鞮驹于利受,到汉朝充当人质。
6 二月二十一日,乐成侯(敬侯)许延寿逝世。
7 夏季,四月,新丰(陕西省临潼县东北)发现黄龙。
8 四月一日,太上皇刘执嘉(一任帝刘邦的老爹)祭庙失火。
四月九日,刘恒(五任文帝)祭庙失火。
刘病已穿素色衣服五天。
9 乌孙王国国王(狂王)泥靡(参考前六○年),再娶汉朝公主刘解忧(刘解忧是泥靡老爹岑娶的妻子之一),生下男孩鸱靡(鸱,音chī【痴】),跟刘解忧的感情破裂,而自己又行为凶暴,失去民心。正好汉朝使节皇城护卫官(卫司马)魏和意、副使节任昌,到达乌孙。刘解忧告诉二人:“泥靡是乌孙王国的灾难,很容易除掉他。”
计谋已定,就在酒筵之上,命武士拔剑直劈泥靡头颅,泥靡把头一偏,剑锋偏下,正中肩头。泥靡负伤逃出,上马奔驰而去。泥靡的儿子细沈瘦,集结兵力,把刘解忧、魏和意、任昌,团团包围在首都赤谷城。数月之后,西域总督(都护)郑吉,征调各国武装部队的救兵赶到,细沈瘦才解围撤退。
西汉政府派皇家警卫指挥官(中郎将)张遵,送药品给泥靡,赏赐他金银绸缎。下令逮捕魏和意、任昌,在尉犁(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湖县)用铁链锁住脖子,载上囚车,押回首都长安,处斩。
最初,肥王翁归靡跟匈奴籍夫人生子乌就屠;当泥靡受伤时,乌就屠跟各大酋长(翎侯),魂不附体的逃到北方山中,宣称母亲娘家的匈奴军队,马上就来援救。消息传播,很多人前往投奔,或宣布归附。不久,乌就屠发动奇袭,诛杀泥靡,登上乌孙国王宝座。本年(前五三年),汉朝派破羌兵团司令(破羌将军)辛武贤,率军一万五千人,进驻敦煌郡(甘肃省敦煌市),开凿通往白龙堆沙漠(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罗布泊东)之间的运河,囤积粮秣,准备西征。
当初,汉朝公主刘解忧的侍女冯嫽(音liáo【僚】),受过教育,能够撰写文书,了解汉朝及西域各国的事务,曾经数次“持节”,代表公主,出使其他国家。各国对她非常信任悦服,称她冯夫人,嫁给乌孙王国西部军团司令(右大将)为妻。而西部军团司令跟乌就屠是至好朋友,西域总督郑吉,请冯嫽规劝乌就屠说:“汉朝军队势将出击,你一定会被消灭,不如归降。”乌就屠大起恐慌,说:“愿让出国王,但求封我一个低一级的名位,使我有个立足之地。”
刘病已征召冯嫽到首都长安,亲自询问乌孙国王实际情况(胡三省注:用这件事跟屡次下诏给赵充国参照,《资治通鉴》所包括的一千三百余年间,明理慎重的君王,只刘病已一人而已),然后派皇家礼宾官(谒者)竺次、期门禁卫武士(期门)甘延寿,担任冯嫽的副使,护送冯嫽返回乌孙王国。冯嫽乘坐锦车,“持节”,召唤乌就屠跟长罗侯常惠,同到赤谷城。正式封元贵靡(汉朝公主刘解忧所生)当乌孙王国大国王,乌就屠当乌孙王国小国王,同样颁发印信。破羌兵团司令辛武贤大军还没有出塞,即被调回。
后来,乌就屠霸占各大酋长部落所属的人民牲畜,不肯归还。西汉政府再派长罗侯常惠以及三位指挥官(校),率军进驻赤谷城,划分地界:大国王元贵靡地区六万余户,小国王乌就屠地区四万余户。然而,民心归附小国王乌就屠。
公元前五二年 己巳(1)
(表略)
1 春季,正月,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皇帝(十任宣帝)刘病已(本年四十岁)封皇子刘嚣当定陶王(首府定陶【山东省定陶县】)。
2 刘病已下诏赦天下,减少人头税三十钱。(西汉王朝人头税,经常改变。国民自七岁
起到十四岁止,都要缴纳,参考前五五年。此时减三十钱,根本不可能,必有一误。)
3 珠厓郡(海南省琼山县)叛变。
夏季,四月,西汉政府派大军保护总监(护军都尉)张禄,率军讨伐平定。
4 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杜延年因为老病,免职。
五月一日,擢升司法部长(廷尉)于定国继任最高监察长。
5 秋季,七月,刘病已封皇子刘宇当东平王(首府无盐【山东省东平县东南】)。
6 冬季,十二月,刘病已前往 阳宫( ,音fù【负】。宫在陕西省户县西南)属玉观(属玉,一种鸟名。《文选·西都赋》:“天子乃登属玉之馆。”“馆”“观”二字相通)。
7 本年(前五二年),营平侯(壮武侯)赵充国逝世。前些时,赵充国以年纪太老,呈请退休。刘病已批准,赏赐他安车(有座位的车)、四匹马,再赏赐黄金,送他回到侯爵府。每遇到四方边境有大事发生,政府一定邀请他参与军事作业,征询意见。
8 匈奴汗国(此时王庭不定,或在中蒙交界处)呼韩邪单于(十四任)挛鞮稽侯栅,率领大批人马,缓缓抵达边界五原要塞(内蒙古包头市),派人进关,表示愿意呈献国宝,并于明年(前五一年)正月,前到首都长安,朝见汉朝皇帝。
这是一个使全国震撼的消息,刘病已命有关单位决定礼仪,宰相(丞相)跟监察官(御史)建议:“古时候圣明君王的制度,先京师后诸侯(封国),先诸侯后夷狄。匈奴单于朝贺,地位应跟亲王平等,但座位应在亲王之下。”太子师傅(太子太傅)萧望之提出异议说:“匈奴本不是我们的臣属,所以称它是敌国。不应该以臣属的礼仪待他,而应当做国家的贵宾,地位在亲王之上。外夷愿意归附,低头称臣,而我国谦让,并不让他称臣。这会建立更深厚的感情,享受谦虚的福气。古书上说:‘戎狄很难驯服。’形容他们反复无常。万一以后匈奴的后裔干出飞鸟远走、老鼠潜伏的勾当,不肯再来朝见,也就不是我们的叛臣贼子(不必非征剿不可),应是万世的长远策略。”
刘病已采纳萧望之的意见,下诏说:“匈奴单于,愿意作为我国北方藩属,在正月初一——‘正朔’之日,前来朝觐。我自问恩德不够,不敢当此隆重礼节。应以国宾之礼接待,使单于位于亲王之上。拜谒时只称‘臣’,不称名字。”
荀悦曰:
《春秋》显示的道理是:圣明的君王不分国内国外,对天下人民,一视同仁。蛮族相距遥远,人事隔绝。所以汉朝的“正朔”(即年号),传递不到,汉朝的礼义,也无法教化。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