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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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翩翩-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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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说,你再给你婆婆上坟时,先跟她说一声,我不嫉恨她了,等有一天我也去了那儿,再亲口告诉她。
起舞(28)
  丢丢出了李文江的家门,打了一个激灵,好像缠在她身上多日的一个鬼抽身离去了,令她无比地轻松。
  八月十三日的晚上,天下着小雨,丢丢靠着已经空空荡荡的水果架,闷闷地喝酒,这是她在半月楼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了。正伤感着,只见齐耶夫从楼上匆匆下来,他挪开窖门,也没打手电筒,摸着黑就往下走。丢丢说,地窖里什么都没有了,你下去做什么呀?齐耶夫不语。丢丢觉得奇怪,就跟了过去。齐耶夫很快下到窖底,他对丢丢说,我好不容易等到小毛睡了。明天就该搬家了,离开半月楼前,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说。丢丢说,你说事情在上面说不是一样吗?齐耶夫带着哭腔说,有灯光我张不开口啊。丢丢预感到,齐耶夫要在黑暗中说的事情,与女人有关了。
  齐耶夫就像一个话剧演员,开始在地窖中声泪俱下地、大段大段地念着独白,丢丢知道了一个叫罗琴科娃的女孩,知道了她的小提琴声,知道了丈夫拥抱着她时的那种仿佛踏上了故土的感觉,知道了他怀疑她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那种内心的羞耻,知道了他正在为对丢丢和罗琴科娃的双重的爱所受的折磨。丢丢只觉得心仿佛被人剜了似的痛,她想哭,可却哭不出来。齐耶夫的漫长的独白终于结束了,他沉默着,等待丢丢的裁决。丢丢说,下面那么冷,你上来吧。齐耶夫说,我对不起你和小毛,你要是不原谅我,我就死在这里,让它做我的坟墓!丢丢说,你现在愿意爱两个人,就爱吧!有一天你不想爱两个人了,那就爱一个!不管最后我是不是落到你手里的那个爱,我都爱你!
  齐耶夫腿软着,他几乎是爬着上来的。一上来,他就扑在丢丢怀里,像孩子一样委屈地哭着,一声声地叫着,啊——丢丢,啊——丢丢——。
  七月十四日早晨,丢丢一家要离开半月楼的时候,突然发现悄悄不见了。一家人楼上楼下地找了个遍,也没见它的影子。丢丢坐在搬家的车辆上时,心底的失落感也就更加强烈了。
  他们是老八杂最后迁出的人家。一些住户为了得到些木板做烧柴,已经把房子自行扒掉了。这里到处是废墟,垃圾,好像战争中被轰炸过的一个小村庄,冷冷清清,满目疮痍。丢丢想起这里以前的生活景象,想起丁香花会,想起夜晚时回到老八杂的男人们酒后的歌声,泪水悄然滑落下来。
  八月十五日早晨,三辆坦克似的推土机,轰隆隆地同时开进老八杂。它们最先要铲掉的,将是半月楼。当它们齐头并进着向它围攻,对准它苍老的肌肤准备下口时,其中正对着门的那辆推土机的司机,忽然发现近在咫尺的门突然开了,一只黑猫旋风般地飞起,撞上来!跟着,又飞出一个身着蓝色衣裙的高个子女人!司机来不及刹车,眼睁睁地看着那扇高昂着的雪亮的铁铲切向他们。那个女人在飞起的瞬间,腿像闪电一样在半空中滑出一道妖娆的弧线。她轻盈得简直就像一只在水畔飞翔着的蓝蜻蜓。
  第六章:雪中莓
  掩埋一个深入人心的地名,跟掩埋一个受人爱戴的人一样,是很难的。尽管老八杂已经烟消云散,但它的魂灵还在。两年之后,那些陆续回迁到这里的老住户,在跟搬家公司预约的时候,在单子上填的不是“龙飘花园”的新名字,还是他们难以忘怀的“老八杂”。
  龙飘花园因其地理位置的优越,刚一开工,期房的销售就很火暴。到了工程竣工时,七百多套房子已经卖掉了百分之九十八,只剩十几套小户型的房子,几乎要清盘了,让同业人士颇为眼红。
  那四幢高楼是银灰色的,它们就像昂首站立在马家沟河畔的四只仙鹤。这四幢楼都以花儿的名字命名:迎春座、丁香座、玫瑰座、菊花座。其中,迎春座和丁香座是大户型的,面积都在两百平方米左右,居住的是富人。他们几乎家家有汽车,所以停车场的车位供不应求。玫瑰座是中等户型的,菊花座则是小户型的,老八杂的人主要分布在这两幢楼里。
起舞(29)
  老八杂人的回迁,与那些富人的乔迁是不一样的。后者搬来的是高档家具、液晶电视、组合音响、柜式空调、消毒柜、微波炉、健身器械等物品,而老八杂的人,虽然舍弃了一些破烂东西,但搬来的不过是小屏幕的电视机,歪着脑袋的电风扇,杂牌子的电冰箱、陈旧的家具以及他们赖以为生的三轮车。龙飘花园有气派的会所、游泳馆和停车场,但惟独没有可以停放三轮车的地方。老八杂的人没办法,只得把三轮车锁在花园的栏杆上。物业管理部门的人非常恼火,他们三番五次地给老八杂的住户开会,勒令他们把三轮车推走,说是这个花园小区不是农贸市场,不能停放此类车辆,如果再犯,三轮车一律没收!老八杂的人说,我们靠它吃饭,把它扔了,等于砸了我们的饭碗啊!物业管理部的人竟然无理地说:你们这群叫花子,就不配住在这里!
  这句话把老八杂的人惹怒了。他们回迁后,首先就对每年要交纳的上千元物业管理费和电梯费不满,说是你们找来几个人模狗样的人穿上制服,往门口那么一站,强行做我们的保安,不就是变相从我们口袋里往出掏钱吗?我们家里没值钱的东西,不怕偷!还有的人发牢骚说,我们原来住得离地近,方便又舒坦,现在整天忽悠忽悠地乘电梯,好像犯了错的人被人五花大绑给吊起来了,挨了吊还得交钱,有这理儿吗?而且,他们频频与新业主发生纠纷。老八杂的人出苦力的多,衣着怎能洁净呢?电梯空间狭小,逢了上下班的高峰期,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人挨着人,他们的脏衣服贴着那些熨烫挺括、散发着清香洗衣液香味的上班族或白领一族的人的身上,得到的白眼和呵斥可想而知了。老八杂人一入住龙飘花园,就成了受人唾弃的一群。而他们自己,满腹委屈,他们曾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啊。他们开始后悔在动迁协议书上签字,他们怀念老日子,他们在彼此诉说辛酸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聚集在丁香园中,只有那儿还有点老八杂的影子。三轮车事件,无疑是导火索,把老八杂人积郁在心头的怒火给点燃了。彭嘉许率领着老八杂的住户,与开发商再次展开了交锋。彭嘉许说,我们让出了土地,可你们一点都没有为我们老八杂人的利益着想!你们给那些有钱人建停车场,游泳馆,健身房,怎么就不想着给我们老八杂人建一个三轮车车棚呢?!我们改善了居住环境,可我们过的日子还不如从前!老八杂人又一次联名去相关部门上访,斗争的结果是开发商终于在会所的背面,辟出一块空间,为老八杂的老住户,盖了一个简易车棚。
  龙飘花园的商服设施比较齐全。小型超市、洗衣店、擦鞋铺、理发铺、医疗站和美容院分布在四幢楼的底层。菊花座还有一座水果铺,不过老八杂人不喜欢它,说是它跟半月楼的水果铺比起来,简直就是一堆垃圾。他们想念丢丢,想念她的水果铺与老八杂人的那种贴心贴肺的感觉。他们一回来,就打听丢丢的消息,不知她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他们知道,那一年拆迁的时候,八月十五日的早晨,丢丢和她心爱的黑猫,飞向了工作着的推土机!叫悄悄的黑猫悄悄地死了,而叫丢丢的女人则丢失了一条腿。丢丢那天穿着蓝色的衣裙,说是比蓝蜻蜓还要美丽!老八杂人都说,丢丢的魂儿,离不开半月楼啊!
  他们还从报纸上看到过一条关于半月楼的新闻。工程开工后,工人们在半月楼打地基,顺着地窖挖下去,竟然挖出了两只大木箱,里面装满了锈迹斑斑的枪支!根据专家的分析,这些枪支藏匿此处,看来主人不仅开舞场,还经营军火生意。伪满是日本人的天下,而且当年的关东军装备精良,那么枪支不会是提供给日本人的。它可能的去处有两个:一是提供给陷入困境的抗日联军打日本鬼子,二是供给流窜的匪徒打家劫舍。如果第一条假设成立,那么有关半月楼的舞女蓝蜻蜓抗日的传说就不是空穴来风了。
  这两箱出土的枪支,因为说法的不一,其形象也就截然不同。当它是为抗日联军增强装备的说法占了上风时,它就像神圣的耶稣;而当它是为了卖给土匪牟取暴利的说法占了上风时,它又像犹大了。所以它们一现身,就像个戴着面具的人,你不知道他们背后的形象,究竟是天使还是魔鬼。
起舞(30)
  但不管怎么说,它们的出现,已经使当年来半月楼考察的一些专家,开始反省对半月楼的处置有点草率了。看来这儿不是一个纯粹的舞场,在它表面浮动着的糜烂灯影和迷醉的烟花中,还有我们难以参透的刚烈之气。
  丢丢伤愈出院后,被王来惠接到道外的家中静养,这两年一直住在那里。她失掉了右腿,又不想安假肢,只能拄拐。她常常拄着拐,在外面一逛就是一天。她喜欢到夜市中吃晚饭,馄饨、馅饼、绿豆粥、油炸糕、韭菜合子、小笼包子、烤羊肉串、煮玉米,都是她喜欢的。她打扮得仍如过去一样洒脱,宽松的衣裙,高挽的发髻,别致的耳环,当她拄着拐在街巷中穿行时,常引来别人的观望,有人还对着她发出叹息,大约觉得这样一个年轻而气质非凡的女人残疾了,实在是可惜啊。
  丢丢并不觉得可惜。因为她在失去右腿的那个瞬间、在一生中惟一起舞的时刻,体验到了婆婆所说的离地轻飞的感觉,那真是女人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分啊,轻盈飘逸,如梦似幻!她至今回忆起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仍有陶醉的感觉。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穿上了蓝色衣裙回到半月楼的,只记得那个难忘的早晨她推开半月楼的门时,听到了悄悄的呼唤。它蹲伏在空寂的水果架上,哀怨地看着丢丢。丢丢走过去,抱起悄悄,坐在靠近壁炉的廊柱下。也不知坐了多久,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了隆隆的声音,像雷声一样,越来越近。她知道这是几只天狗,要来吃月亮了。半月楼即将发生月食了!当墙壁发出震颤,丢丢仿佛看见了天狗正在用尖利的牙齿啃噬着这半轮月亮,她浑身颤抖着走向门,打开,阳光蜂拥而入的瞬间,悄悄飞了出去,她也随之飞了出去!她飞得那么的自由,浪漫,在一片绚丽的光影中幸福地失去了知觉。
  丢丢醒来的时候,她已经经历了一场长达六个小时的手术,她的右腿不见了。守侯在她病床旁的,除了齐耶夫,还有柳安群。齐耶夫的眼睛红肿着,柳安群的嘴唇则颤抖着。他们都想跟她说点安慰话,可谁也没说出口。丢丢没有想到,自己在昏迷之时,推土机司机拨叫了120急救电话,她被送进的这家医院,恰好是柳安群工作的地方。当丢丢被抬到急救室,他认出她,看着她血肉模糊的腿时,柳安群的眼睛湿了。几个专家会诊的结果,她的右腿必须截肢,由柳安群执刀手术。事后柳安群跟丢丢说,他本想推脱身体不适,由别人来做这个手术,但一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抚摩她的腿了,就进了手术室。当他锯着她的腿时,想起他们在一起曾有的快乐,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他说自己那个时刻多么希望丢丢的腿是月宫中的桂花树啊,那样谁也砍不倒它!它每落一次枝,又会立刻生长出来!正是这句话,把丢丢对柳安群曾有的嫉恨一扫而空,她能坦然面对他关切的目光了。
  丢丢住院的日子,齐耶夫只上半天班,他把大半的时间腾出来陪伴妻子。尽管丢丢一再跟他说自己并不觉得痛苦,可是齐耶夫一看到丢丢的残肢,眼泪就抑制不住地流下来。他憎恨自己。如果搬迁的前夜他不讲他和罗琴科娃的故事,也许丢丢就不会在绝望中返回半月楼,要做一回起舞的蓝蜻蜓。如果丢丢死了,他的生活再也不会有光明了。
  齐耶夫不再去找罗琴科娃,对她除了一份怜惜外,再也没有那种爱到深处的锥心刻骨的思念。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他爱丢丢。丢丢的根扎在这里,这里也就是他的故土了。
  丢丢出院后,王来惠要接丢丢去她那里,丢丢没有反对。丢丢说,我从小就是在道外学会走路的,现在我又得练习走路了,还是回到老地方吧,那样,走路会走得好。果然,丢丢在父母和哥哥曾经走过的街巷中,重新站了起来,学会了拄着拐走路。她去松花江畔看落日,去夜市听市井的喧闹之声。齐耶夫为了齐小毛上学的方便,仍然住在南岗租住的房子里,但每隔一两天,他都要回道外看望丢丢,用食盒提着他精心为她做的饭菜。由于要不停地奔波在南岗、道里和道外,齐耶夫两鬓苍苍,头发也掉了多半,日渐消瘦。丢丢心疼他,让他辞了红莓西餐店的工作,可齐耶夫说他喜欢这份工作,舍不得。年初,龙飘花园竣工后,齐耶夫悄悄贷了一笔款,把玫瑰座的房子调换到丁香座,他要了三楼正对着丁香园的房子,他知道,丁香的气息将是一股看不见的线,会拴住丢丢的心。他在装修房子的时候,最着意装饰的就是对着丁香园的阳台。他为阳台贴了紫罗兰色的墙纸,安上了羊皮吊灯和蛋青色的窗帘,放置了茶桌和藤椅,他希望丁香花开的时候,妻子能像以往一样,享受春天的美好。
起舞(31)
  齐耶夫在初冬时和齐小毛搬回了龙飘花园。他们安置好了,这才接丢丢回家。丢丢回家的那天,是个飘雪的日子。从道外到南岗,处处塞车。驾车的王来惠不停地对丢丢说,你回去要是相不中那儿,觉得它没有过去的老八杂好,千万告诉我,咱把房子卖了,再找别的地方!人活着,可千万别憋屈着!齐耶夫说,丢丢会喜欢新家的,家的阳台下面,就是丁香园啊。
  汽车裹挟着雪尘,终于到了龙飘花园。在入口处,丢丢让王来惠把车停下,说她想步行回家。王来惠理解丢丢的心情,她在掉转车头回返的时候,摇下车窗,大声对丢丢说,雪大路滑,千万小心啊。
  丢丢拄着拐,在齐耶夫的陪伴下,走进龙飘花园。那四幢屹立在马家沟河畔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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