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个作家都有喜欢他的读者,区别在于:好作家有好的读者,也有差的读者,而坏作家 只有差的读者。
写自己是无可指摘的。在一定的意义上,每个作家都是在写自己。不过,这个自己有深浅宽 窄之分,写出来的结果也就大不一样。
可以剽窃词句和文章,但无法偷思想。一个思想,如果你不懂,无论你怎样抄袭那些用来表 达它的词句,它仍然不属于你。当然,如果你真正懂,那么它的确也是属于你的,不存在剽 窃的问题。一个人可以模仿苏格拉底的口气说话,却不可能靠模仿成为一个苏格拉底式的思 想家。倘若有一个人,他始终用苏格拉底的方式思考问题,那么,我们理应承认他是一个思 想家,甚至就是苏格拉底,而不仅仅是一个模仿者。
一种人用平淡朴实的口气说出独特的思想,另一种人用热烈夸张的口气说出平庸的思想。
我的目标是写得流畅质朴而且独特,而不是写得艰涩玄妙以造成独特的外观。
有的文字用朴素的形式表达深刻的内容,有的文字用华丽的形式掩盖肤浅的内容。然而,人 们往往把朴素误认作浅显,又把华丽误认作丰富。
我的人格理想:成熟的单纯。我的风格理想:不张扬的激情。
世上根本就没有所谓格言家。格言乃神的语言,偶尔遗落在世间荒僻的小路上,凡人只能侥 幸拾取,岂能刻意为之。
在你的诗里有太多的感情的下脚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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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创作和欣赏
周国平
一个好思想,一个好作品,在成形之前,起初只是一颗种子。这种子来自人类生活的 土地,然后如同柳絮一样在人类精神的天空飘荡。倘若它落到了你的心中,你的心又恰巧是 一片肥土,它就会在你的心中萌芽和生长,最后有希望发育成一棵好的植物。
精神的创造当然是离不开外部的环境的,但更重要的是内部的环境。满天柳絮,阳光明媚, 水分充足,可是倘若你的心是一片瘠土,你的心中仍然不会绿柳成荫。一颗种子只有落在适 宜的土壤上,才能真正作为一颗种子存在。
在某种意义上,精神创造的过程的确是一个自然过程。只要你有适宜的内部环境,又获得了 一颗好种子,那么,不管你的躯体在外部世界上做着什么,哪怕你是在做着奴隶般的沉重劳 动,这颗种子依然会默默地走着大自然指定的路。伟大作品之孕育未必是在书斋里,更多地 是在风尘仆仆的人生旅途上,在身不由己地做着各种琐事的时候,而书斋至多只是它一朝分 娩的产房罢了。
当然,前提是你有一个好的内部环境,一片沃土,一个好子宫。
要创新,不要标新。标新是伪造你所没有的东西,创新则是去发现你已经拥有的东西。每个 人都有太多的东西尚未被自己发现,创新之路无比宽广。
趣味无争论,这无非是说,在不同的趣味之间没有对错之分。但是,在不同的趣味之间肯定 有高低之分。趣味又名鉴赏力,一个人的鉴赏力大致表明了他的精神级别。趣味的形成有种 种因素,包括知识、教养、阅历、思考、体验等等,这一切在趣味中都简化成了一种本能。 在文学和艺术的欣赏中,良好趣味的形成也许是最重要的事情,它使一个人本能地趋向好东 西,唾弃坏东西。对于创作者来说,良好的趣味未必能使他创作出好东西,因为这还需要天 赋和技巧,但能够使他不去制作那些他自己也会厌恶的坏东西。
朋友相聚,欢声笑语,当时觉得趣味无穷。事后追记,为什么就不那么有趣了?肯定是遗忘 了一点什么:情境,心境,气氛……
事过境迁,记录事实是困难的。不存在纯粹的事实。如果不能同时传达出当时的意味,写出 的就不是当时的事实了。
我用语词之锁锁住企图逃逸的感觉,打开锁来,发现感觉已经死去。
文字与眼前的景物、心中的激情有何共同之处呢?所以,写作是一件多么令人绝望的工作。
愈是酣畅的梦,醒后愈是回忆不起来。愈是情景交融的生活,文字愈是不能记叙。
精神仍在蓬勃生长,肉体却已经衰老,这是某一些创造者晚年的悲哀。
一个人的精神财富是以他的心灵为仓库的。不管你曾经有过多么丰富的经历、感受和思想, 如果你的心灵已经枯寂,这一切对于现在的你就不再有意义。哪怕你著作等身,它们也至多 能成为心灵依然活泼着的别人的精神财富,对于你却已是身外之物了。这是另一些创造者晚 年的悲哀。
流行的小散文模式:小故事+小情调+小哲理。给人一点儿廉价的小感动,一点儿模糊的小感 悟。
这种东西是害人的,它们使读者对生活的感觉和理解趋于肤浅,丧失了领悟生活的真相和实 质的能力。
现在我觉得,经常发表散文和随笔之类是有害的,这会妨碍积累和酝酿,使我变得肤浅。我 还是应该把我的思想和感觉多储藏一段时间,酿制成更浓烈的酒,组织进更大型更成熟的作 品里。
当一个思绪或感觉突然浮现时,写作者要善于随时随地把自己从周围的环境中隔离出来。这 时候,一切人、一切事物都不复存在,只有他自己和他的思绪、感觉构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 。
写作者是自己的思想和感受的辛勤的搜集者。为了及时记下它们,他必须克服懒惰(有时是 真正的疲劳)、害羞(例如在众目睽睽的场合)和世俗的礼貌(停止与人周旋)。
某人写了一本书,上门求教。书出版后,他来信表示感谢,说是根据我的意见缩减了篇幅, 并复述了我的意见:〃别人说过的尽量少说,自己想说的尽量说透。〃我忘记我说过这话了 ,但觉得很有道理,亦可作为自己写作的指南,录下备忘。
美学家们给美所下的定义很少是哲学性质的,而往往是几何学的,心理学的,或者社会学的 。真正的美逃避定义,存在于几何学、心理学、社会学的解释皆无能为力的地方。
艺术天才们不是用言辞、而是用自己的作品给美下定义,这些作品有力地改变和更新着人们 对于美的理解。
面对艺术作品,外行很容易不自信,谦称自己不懂。毕加索对这样一个谦虚者喊道:〃不懂 ?你是要看懂啊!〃他的意思是说,对于美和艺术,根本不存在懂不懂的问题。在这个领域里 ,人人都可以发言,没有人能够下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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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读好书
周国平
要读好书,一定要避免读坏书。所谓坏书,主要是指那些平庸的书。读坏书不但没 有收获,而且损害莫大。一个人平日读什么书,会在内听觉中形成一种韵律,当他写作的时 候,他就会不由自主地跟着这韵律走。因此,大体而论,读书的档次决定了写作的档次。
有的人生活在时间中,与古今哲人贤士相晤谈。有的人生活在空间中,与周围邻人俗士相往 还。
每次搬家,都要清一批书。许多书只是在这时才得到被翻看一下的荣幸,为了决定是否 要把它们废弃掉。
书太多了,我决定清理掉一些。有一些书,不读一下就扔似乎可惜,我决定在扔以前粗读一 遍。我想,这样也许就对得起它们了。可是,属于这个范围的书也非常多,结果必然是把时 间都耗在这些较差的书上,而总也不能开始读较好的书了。于是,对得起它们的代价是我始 终对不起自己。
所以,正确的做法是,在所有的书中,从最好的书开始读起。一直去读那些最好的书,最后 当然就没有时间去读较差的书了,不过这就对了。
在一切事情上都应该如此。世上可做可不做的事是做不完的,永远要去做那些最值得做的事 。
有时候觉得,读书是天下最愉快的事,是纯粹的收入,尽管它不像写作那样能带来经济上的 收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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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沉默
周国平
让我们学会倾听沉默
因为在万象喧嚣的背后,在一切语言消失之处,隐藏着世界的秘密。倾听沉默,就是倾听永 恒之歌。
因为我们最真实的自我是沉默的,人与人之间真正的沟通是超越语言的。倾听沉默,就是倾 听灵魂之歌。
世界无边无际,有声的世界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只听见语言不会倾听沉默的人是被声音堵 住了耳朵的聋子。
当少男少女由两小无猜的嬉笑转入羞怯的沉默时,最初的爱情来临了。
当诗人由热情奔放的高歌转入忧郁的沉默时,真正的灵感来临了。
沉默是神的来临的永恒仪式。
在两性亲昵中,从温言细语到甜言蜜语到花言巧语,语言愈夸张,爱情愈稀薄。达到了顶点 ,便会发生一个转折,双方恶言相向,爱变成了恨。
真实的感情往往找不到语言,真正的两心契合也不需要语言,谓之默契。
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都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不独爱情如此。
世上一切重大的事情,包括阴谋与爱情,诞生与死亡,都是在沉默中孕育的。
在家庭中,夫妇吵嘴并不可怕,倘若相对无言,你就要留心了。
在社会上,风潮迭起并不可怕,倘若万马齐喑,你就要留心了。
艾略特说,世界并非在惊天动地的〃砰〃的一声中,而是在几乎听不见的〃哧〃的一声中完 结的。末日的来临往往悄无声息。死神喜欢蹑行,当我们听见它的脚步声时,我们甚至来不 及停住唇上的生命之歌,就和它打了照面。
当然,真正伟大的作品和伟大的诞生也是在沉默中酝酿的。广告造就不了文豪。哪个自爱并 且爱孩子的母亲会在分娩前频频向新闻界展示她的大肚子呢?
在最深重的苦难中,没有呻吟,没有哭泣。沉默是绝望者最后的尊严。
在最可怕的屈辱中,没有诅咒,没有叹息。沉默是复仇者最高的轻蔑。
沉默是语言之母,一切原创的、伟大的语言皆孕育于沉默。但语言自身又会繁殖语言,与沉 默所隔的世代越来越久远,其品质也越来越蜕化。
还有比一切语言更伟大的真理,沉默把它们留给了自己。
话语是一种权力这个时髦的命题使得那些爱说话的人欣喜若狂,他们越发爱说话了,在 说话时还摆出了一副大权在握的架势。
我的趣味正相反。我的一贯信念是:沉默比话语更接近本质,美比权力更有价值。在这样的 对比中,你们应该察觉我提出了一个相反的命题:沉默是一种美。
自己对自己说话的需要。谁在说?谁在听?有时候是灵魂在说,上帝在听。有时候是上帝在说 ,灵魂在听。自己对自己说话这是灵魂与上帝之间的交流,在此场合之外,既没有灵魂 ,也没有上帝。
如果生活只是对他人说话和听他人说话,神圣性就荡然无存。
所以,我怀疑现代哲学中的一切时髦的对话理论,更不必说现代媒体上的一切时髦的对话表 演了。
沉默就是不说,但不说的原因有种种,例如:因为不让说而不说,那是顺从或者愤懑;因为 不敢说而不说,那是畏怯或者怨恨;因为不便说而不说,那是礼貌或者虚伪;因为不该说而 不说,那是审慎或者世故;因为不必说而不说,那是默契或者隔膜;因为不屑说而不说,那 是骄傲或者超脱。这些都还不是与语言相对立的意义上的沉默,因为心中已经有了话,有了 语言,只是不说出来罢了。倘若是因为不可说而不说,那至深之物不能浮现为语言,那至高 之物不能下降为语言,或许便是所谓存在的沉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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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省语言
周国平
智者的沉默是一口很深的泉源,从中汲出的语言之水也许很少,但滴滴晶莹,必含 有很浓的智慧。
相反,平庸者的夸夸其谈则如排泄受堵的阴沟,滔滔不绝,遍地泛滥,只是污染了环境。
我不会说、也说不出那些行话、套话,在正式场合发言就难免怯场,所以怕参加一切必须发 言的会议。可是,别人往往误以为我是太骄傲或太谦虚。
我害怕说平庸的话,这种心理使我缄口。当我被迫说话时,我说出的往往的确是平庸的话。 惟有在我自己感到非说不可的时候,我才能说出有价值的话。
他们围桌而坐,发言踊跃。总是有人在发言,没有冷场的时候,其余人也在交头接耳。那两 位彼此谈得多么热烈,一边还打着手势,时而严肃地皱眉,时而露齿大笑。我注视着那张不 停开合着的嘴巴,诧异地想:〃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多话可讲?〃
对于人生的痛苦,我只是自己想,自己写,偶尔心血来潮,也会和一二知己说,但多半是用 玩笑的口吻。
有些人喜欢在庄严的会场上、在大庭广众之中一本正经地宣说和讨论人生的痛苦,乃至于泣 不成声,哭成一团。在我看来,那是多少有点儿滑稽的。
他们因为我的所谓成功,便邀我参加各种名目的讨论。可是,我之所以成为今日之我,正是 因为我从来不参加什么讨论。
人得的病只有两种,一种是不必治的,一种是治不好的。
人们争论的问题也只有两种,一种是用不着争的,一种是争不清楚的。
多数会议可以归入两种情况,不是对一个简单的问题发表许多复杂的议论,就是对一件复杂 的事情做出一个简单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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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况味(1)
周国平
往事付流水。然而,人生中有些往事是岁月带不走的,仿佛愈经冲洗就愈加鲜明, 始终活在记忆中。我们生前守护着它们,死后便把它们带入了永恒。
每到岁末年初,心中就会升起一种惆怅。中国人过年总是图个热闹,那热闹反而使我倍感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