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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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自选集-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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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个意义上,中国的文人并不创作。对于中国的文人来说,写作如同琴棋诗画一样是…种 嗜好和消遣。或者,如他们自己谦称的那样是〃笔耕〃,〃笔耕〃是一个确切的词,令 人想起精神的老圃日复…日地在一块小小的自家的园地上辛勤耕耘,做着重复的劳动,以此 自娱。所以,中国的文人诚然能出产一些风味小品,但缺少大作品。
  写作作为…种生存方式,可以是闲适的逍遥,也可以是紧张的寻求。前者写自己已有而合意 的东西,后者写自己没有而渴望的东西。按照席勒的说法,前者为素朴诗人,属于古代,后 者为感伤诗人,属于近代。然而,就个人而言,毋宁说前者属于中年以后,后者属于青年期 。人类由素朴走向感伤,个人却由感伤回归素朴。东方是世界的古代,同时又是老成的民族 ,多素朴诗人。西方是世界的近代,同时又是青春的民族,多感伤诗人。
  留着写回忆录吗?不,现在不写,就永远不能补写了。感觉是复活不了的。年老时写青年时 代的回忆,写出的事件也许是青年时代的事件,感觉却是老年人的感觉。犹如刻舟求剑,舟 上刻下的事件之痕再多,那一路掉在岁月之流中的许多感受却再也打捞不起来了。
  任何一部以过去为题材的作品,都是过去与当下的混合。
  写作中最愉快的时刻是,句子似乎自动装束停当,排成队列,向你走来。你不假思索,只是 把这些似乎现成的美妙句子记录到纸上。大约这就是所谓灵感泉涌、才思敏捷的时刻了。你 陶醉在收获的欣喜中,欣喜之余又有些不安,不敢相信这么多果实应当归你所有,因为那播 种、耕耘、酝酿的过程本是无意识的,你几乎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窃取者。
  富者的健谈与贫者的饶舌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言谈太多,对于创造总是不利的。时时有发 泄,就削弱了能量的积聚。创造者必有酝酿中的沉默,这倒不是有意为之,而是不得不然, 犹如孕妇不肯将未足月的胎儿娩出示人。当然,富者的沉默与贫者的枯索也不可同日而语, 犹如同为停经,可以是孕妇,也可以是不孕症患者。
  一篇文章有无数种写法。不论写作前的构思多么充分,写作时仍会有种种似乎偶然的字句浮 上心头,落在纸上。写作过程的每一次打断都必然会使写法发生某些变化。所以,我不相信 有所谓不可改动一字的佳作,佳作的作者自己也一定不相信。
  我抓住一条思绪,于是它自己开始工作,去连结、缠绕、吸附,渐渐变得丰厚,一篇文章就 诞生了。
  许多未被抓住的思绪却飘失了。
  每当结束一篇文稿,便顿觉轻松。这种感觉,大约只有一朝分娩、走下产床的产妇才能领略 ,她又可以在户内户外到处走走,看看天空、太阳、街道和行人了。我就带着这种轻松感, 在街上慢悠悠地闲逛,让人看看我也有无所事事的时候,为此感到一种可笑的自豪。
  有的人非得在课堂上,有个老师,才能学习。我非得离开课堂,独自一人,才学得进去。
  有的人非得打草稿,才能写东西,哪怕是写信。我写东西不能打草稿,那样会觉得现在写的 东西是不算数的,因而失去了写的兴致。
  叔本华说:形容词是名词的敌人。我说:名词是动词的尸体。
  语言是一个人的整体文化修养的综合指数。凡修养中的缺陷,必定会在语言风格上表现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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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3)
       
周国平 
  一段表达精当的文字是一面旗帜,在它下面会集合起共鸣者的大军。
  无论写什么,哪怕只是写信,写日记,写一个便笺,下笔决不马虎,不肯留下一行不修边幅 的文字。这样做的人必能写一手好文章。好的文字风格如同好的仪态风度一样,来自日常一 丝不苟的积累。
  写得明白易懂的诀窍是,只写自己懂的东西,不写自己不懂的东西。
  世上读不懂的书,作者自己也不懂的占大半。
  格言是天神们私下议论人类隐情的悄悄话,却被智者偷听到了。
  俏皮话机智,大实话中肯。好的格言既机智,又中肯,是俏皮的大实话。
  有的人用平平淡淡的语言说出不同凡响的见解和朴实的真理(两者往往是一回事),有的人满 怀激情地说些老生常谈。据说他们写的都是哲理散文。
  某位作家太太下的定义:作家是一种喜欢当众抖落自己的或别人的隐私的人。
  作家的辩护:在上帝或永恒面前,不存在隐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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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1)
       
周国平 
  一个天才也许早熟,也许晚熟。问题不在年龄,而在于他有一些他自己的话要说出来, 或早或迟,非说出来不可。
  博学家一辈子说别人说过的话,天才则能说出自己的话,哪怕一辈子只说出一句,却是前无 古人、后无来者的,是非他说不出来的。这是两者的界限。
  天才区别于常人的不是智力,不是勤奋,而是一种使命感。也许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使命感究 竟是什么,但是却始终存在,并且常常出其不意地叮咛他,折磨他。这是一种责任心,不是 对他人,对人类,而是对自己的生命的责任心。
  多数人属于家庭,国家,社会。天才属于有与无,最小与最大,自我与永恒。
  对天才来说,才能是沉重的包袱,必须把它卸下来,也就是说,把它充分释放出来。〃天才 就是勤奋〃,但天才的勤奋不是勉为其难的机械的劳作,而是能量的不可遏止的释放。
  天才是最接近自然本来面目的个性。既然自然本身是丰富多彩、充满矛盾的,那么,天才怎 么可能永远自相一致呢?哲学史上最有创造力的天才,如柏拉图、康德,恰恰是最自相矛盾 的。二律背反是天才的命运。
  天才往往不是那些最聪明的人。如同大自然本身一样,天才必有他的笨拙之处。
  一个有才华有活力的人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找到了归宿,他永远在尝试,在探索。天才之缺乏 自知之明,恰如庸人一样,不过其性质相反。庸人不知自己之短,天才却不知自己之长。德 拉克罗瓦在创作他的传世名画之时,还在考虑他是否做一个诗人更合适些。
  我相信,天才骨子里都有一点自卑,成功的强者内心深处往往埋着一段屈辱的经历。
  芸芸众生也有权利活。在这个意义上,人与人是平等的。至于说到历史,就是另一回事了。 天才与芸芸众生之间隔着鸿沟。当然,天才的伟大并不需要优越的享受来报偿,伟大本身就 已经是他的报酬。
  天赋高的人有一种几乎与生俱来的贵族心理,看不起庸庸碌碌的芸芸众生。他对群众的宽容 态度是阅历和思考的产物。
  天才生活在一个观念和想像的世界里,尽管在他们看来,这个世界更真实,更根本,但是它 确实是脱离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世界的。因此,用世俗的眼光看,天才决不可能给人类带来任 何实际的幸福(世俗意义上的幸福始终等同于福利),他们的欢乐只是疯狂,他们的苦痛也只 是自作自受。世人容忍他们的存在,如同对待异禽怪兽一样给他们拨出一小块生存空间,便 已经是礼遇有加了。天才自己不应当期望有更好的待遇,否则就等于期望自己不是天才。
  庸才比天才耐久。庸才是精神作坊里的工匠,只要体力许可,总能不断地制作。创造的天才 一旦枯竭,就彻底完了。他没有一点慰藉,在自己眼里成了废物。他也的确是一个废物了。
  创造靠智慧,处世靠常识。有常识而无智慧,谓之平庸。有智慧而无常识,谓之笨拙。庸人 从不涉足智慧的领域,所以不自知其平庸。天才却不免被抛入常识的领域,所以每暴露其笨 拙。既然两者只可能在庸人的领土上相遇,那么,庸人得意,天才潦倒,当然就不足怪了。
  天才三境界:入世随俗,避世隐居,救世献身。
  我总在想,天才在同时代人中必是孤独的,往往受到冷落和误解,而在后来的时代中,大多 数人事实上也是不理解他们的。那么,他们身后的名声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呢?
  也许,伟大心智的超时代沟通是一个原因,这种沟通形成了高级文化的历史继承渠道。
  但问题仍然存在:即使后来的天才理解先前的天才,可是这后来的天才在自己的时代仍然是 孤独的,他对先前天才的评价却何以得到人们的公认呢?
  也许总有少数幸运的天才,正是通过他们,世人在接受他们的同时也接受了他们所赏识的其 余不幸的天才。
  天才是如何被承认的?几种假说
  其一,级差承认:二等才智承认一等才智,三等承认二等,以此类推,至于普通人,使天才 终于在民众中树立起了声誉。当然,仅仅是声誉,其代价便是误解的递增。
  其二,连锁承认:在众多天才中,某一天才因为种种偶然性的凑合而被承认,于是人们也承 认他所欣赏的一系列天才,这些天才中每人所欣赏的天才,就像滚雪球一样。
  其三,然而,最准确的说法也许是,天才是通过被误解而得到承认的。世人承认其显而易见 的智力,同时又以平庸的心智度天才的思想。归根到底,只有天才才能完全理解天才,庸人 只是起哄罢了。
  天才因其被误解而成其伟大。这话可有三解:第一,越是独特的天才,与常人越缺少共同之 处,因而越是不被理解和易遭误解。所以,误解的程度适见出独特和伟大的程度。第二,天 才之被承认为伟大,必是在遭到普遍的误解之后,人们接受了用自己的误解改造过的这天才 形象,于是承认其伟大即承认其合自己的口味。第三,天才的丰富性和神秘性为世世代 代的误解留下了广阔的余地,愈是伟大的天才愈是一个谜,愈能激起人们猜测他、从而误解 他的兴趣。伟大与可误解度成正比。
  也许,天才最好的命运是留下了著作,在人类的世代延续中,他的思想不时地在个别人心灵 上引起震颤和共鸣。这就是他的不朽和复活。较坏的是著作失传,思想湮灭。最坏的是他的 著作成为经典,他的名字成为偶像,他的思想成为教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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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2)
       
周国平 
  对天才是无法盖棺论定的。天才在受到崇拜的同时总是遭到误解和曲解,引起永无止息的争 论。也许,不能盖棺论定本身就证明了伟大。
  天才的可靠标志不是成功,而是成功之后的厌倦。
  天才是脆弱的,一点病菌、一次车祸、一个流氓就可以致他于死命。
  天才未必是强者。性格的强弱决定尘世的命运,天赋的大小决定天国的命运。在某种意义上 ,可以把天才死后享誉看作天国的荣耀。
  天才不走运会成为庸人,庸人再走运也成不了天才。
  她读着凡?高的传记,泪眼汹涌,心想:〃如果我在那个时代出生,我一定嫁给凡?高。〃
  在凡?高活着时,一定也有姑娘想像自己嫁给更早时代的天才,并且被这个念头感动得掉泪 。而与此同时,凡?高依然找不到一个愿意嫁给他的姑娘。
  一个青年对我说:〃我就是尼采!〃
  我答道:是吗?尼采是天才。每个天才都是独一无二、不可重复的。你重复了尼采,所以你 不是天才,所以你不是尼采。
  天才往往有点疯,但疯子不等于是天才。自命天才的人老在这一点上发生误解。
  天才与疯子,奇人与骗子,均在似是而非之间。
  世上有一个天才,就有一千个自命天才的疯子。有一个奇人,就有一万个冒充奇人的骗子。
  俗人有卑微的幸福,天才有高贵的痛苦,上帝的分配很公平。对此愤愤不平的人,尽管自命 天才,却比俗人还不如。
  自己未曾找到伟大的幸福的人,无权要求别人拒绝平凡的幸福。自己已经找到伟大的幸福的 人,无意要求别人拒绝平凡的幸福。
  最低的境界是平凡,其次是超凡脱俗,最高是返璞归真的平凡。
  大魄力,人情味,二者兼备是难得的。
  不避平庸岂非也是一种伟大,不拒小情调岂非也是一种大器度?
  天赋平常的人能否成才,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所处的具体教育环境,学校能够培养出也能够 毁灭掉一个中等之才。天才却是不受某个具体教育环境限制的,因为他本质上是自己培育自 己。当然,天才也可能被扼杀,但扼杀他的只能是时代或大的社会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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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和男人(1)
       
周国平 
  在《战争与和平》中,托尔斯泰让安德列和彼尔都爱上娜塔莎,这是意味深长的 。娜塔莎,她整个儿是生命,是活力,是〃一座小火山〃。对于悲观主义者安德列来说,她 是抗衡悲观的欢乐的生命。对于空想家彼尔来说,她是抗衡空想的实在的生活。男人最容易 患的病是悲观和空想,因而他最期待于女人的是欢乐而实在的生命。
  男人喜欢上天入地,天上太玄虚,地下太阴郁,女人便把他拉回到地面上来。女人使人生更 实在,也更轻松了。
  女人的肉体和精神是交融在一起的,她的肉欲完全受情感支配,她的精神又带着浓烈的肉体 气息。女人之爱文学,是她的爱情的一种方式。她最喜欢的作家,往往是她心目中理想配偶 的一个标本。于是,有的喜欢海明威式的硬汉子,有的喜欢拜伦式的悲观主义者。
  在男人那里,肉体与精神可以分离得比较远。
  男人期待于女人的并非她是一位艺术家,而是她本身是一件艺术品。她会不会写诗无所谓, 只要她自己就是大自然创造的一首充满灵感的诗。
  当然,女诗人和女权主义者听到这意见是要愤慨的。
  女人的聪明在于能欣赏男人的聪明。
  男人是孤独的,在孤独中创造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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